陆婉云抿了抿唇,道:“今日虽是初次见李家表妹,但婉云自觉却与表妹像是认识了许久。”
“表妹?”
陆婉云站起身,又施了半礼,笑容可亲道:“我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姓陆,闺名唤做婉云,早先同王家哥哥母子二人一起来的燕京,今日来见姑娘,是因为...”
她看了一眼王珏,笑道:“我与珏哥情投意合,已禀明了双亲,不日便会成亲,今日特来同表妹说一声,还望届时妹妹能来观礼。他孤身一人带着母亲上京,与族中亲朋早就断了联系,可巧,这燕京城中,还有表妹你这一个亲人,便想来同你说一声,好让你来吃席,大家热热闹闹开心上一日。”
她自始至终面带笑容,言语得体,落落大方。
若不知这内里纠葛,还真当做表嫂的亲自来请人吃她的婚席,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对面的少甯还算镇静,一旁侍立的云萝扬声叫出来,只不敢明着提同少甯先前议亲,只道:“凭你们是谁,也配到我们尚书府来请人吃席。”
一面说,一面高声叫着外面的粗使婆子,让她带着人将这对狗男女轰出去。
却被少甯阻止了。
她盯着王珏,目光清冷:“表哥既有了这样的喜事,为何不早来同我这个妹妹说?两位婚期定了吗?定在了哪天?”
“本月二十七。”陆婉云代他回道。
少甯蹙紧了眉。
日子这样赶,看来王家是铁了心要同她退婚。
其实两家的婚事本就是双方长辈的口头约定,现在为二人订婚的长辈也已驾鹤西去,王家要毁诺,少甯并无办法。
陆婉云很聪明,大约也知道这内情,成与不成全在守诺与否。
所以她并没有明着说让王珏与她退婚。
只简单告知婚讯,不但可以顺理成章为王珏解除婚约,还能将这过错方从王家身上摘出来。
君子一诺,重于千钧。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王家进京那日,程之衍便同她说过,她不该也无需为了这桩婚事委屈自己,可那时,她想嫁个人口简单的家族,王家是她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清白人家。
她并不排斥。
现在看来,自己的确识人不明。
她捏紧了茶柄。
那日他们母子来京,曾当着程家众人亲口道出两人婚事,如今只打个招呼,未经长辈,便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另娶他人。
妄想!
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中不悦,脸上也带了出来,少甯将茶盏搁置,叮当一声脆响。
室内一静。
她抬起头,冷冷盯着王珏,“你自己说,当真要娶这位陆姑娘?”
王珏红了眼眶:“我自是想娶表妹你,可陆姑娘于我有恩,”他顿了顿,看向陆婉云,见她清秀面庞,目光焦急地望向自己。
她帮了自己那么多次,即便他被算计一次,又怎能狠心在外人面前毁她清名。
他长叹一声:“表妹,我当真是有非娶陆姑娘不可的理由,我...欠她良多,实在是她多番助我,我是个读书人,知道在这种事上毁诺,令人不齿,但好在你我婚事,也只是程家之人知晓...”
“是只有程家的人知晓,可程家是我立足之地,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我皆要在此生活,人人鼻子下面都是一张口,表哥是觉得,你们王家无故毁诺,我是个孤女,便拿你们没办法了是吗?”
陆婉云道:“李姑娘,事已至此,若你再纠缠不放...”
少甯挥了挥手,打断她道:“我同你说不着,我在问王珏,你想退婚,可以,现在就去程老太太面前,当着她磕头认错。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既这过错不在我,我绝不背这个锅。”
一头说,一头站起身,见他不动,勾唇冷声:“怎么?要退婚,神气活现地领着新人登了我栖梧阁的门,现在让你去同长辈话说分明,你反倒没胆了。”
她看向陆婉云,“这婚可退,我应了,但只要你们到老夫人面前为我正名都做不到,是看我只一人,打量我好欺负,任由你们做出这种损我颜面之事,却不敢还手的,是吗?”
陆婉云掖了掖发,目光有些讪讪,犹自狡辩道:“你二人既无婚书,也无媒凭,不过当年长辈们一句玩笑话,做不得数,如今王家哥哥愿意给你这个面子,来跟你说清楚,妹妹也别给脸不要脸。”
云萝掷了一个茶盏过去,骂声一时充斥满堂。
少甯转身往外走,“看来你还没想好,我给你几日时间考虑,今日招待不周,两位自便吧!回去好好想清楚。”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王珏突然起身,叫了声表妹,潸然话道:“表妹,我...我心里是有你的,此间种种,本实难于你吐露,但若今日话不说开,就此离去,只怕表妹定要恨我终身,我亦是不甘。”
“珏哥。”陆婉云惊惶站起身,“你想同她说什么,你我的婚事,可是你母亲亲自定下的,我亦无半分强迫于你,你这番做派,是打定主意要让我去死吗?”
“纳妾,”王珏环住她双肩,“娶妻之后纳妾,我定然会好好待你的。”
陆婉云俏脸羞红,怒容拍开他的手,“纳妾?亏你说得出来,我们陆家十万两的银票已入了你王家的大门,你现在来跟我说纳妾,王珏,你别忘了,我手上可有你亲手签下的婚书。”
她后退一步,从袖中取出个缠枝花纹络的荷包,将婚书拍在案上,“若你不肯认,好,我便拿着这婚书到顺天府尹去鸣冤。”
王珏懊恼地捧头捶打,“都怪我不争气,我初来京中,并不知道那些世家公子赌得那么大,以为只是普通的一赔三,不料却是连跳,一把输了六百多两,我本来想来找表妹你,可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我真的错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
他神情颇为激动,一头说,一头绕过云萝,便过来拉少甯的手。
少甯吓了一跳。
王珏被陆婉云阻住去路,“珏哥。”
楚楚哀切,眸光闪动。
王珏蓦地止步,可尤不死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表妹,若你愿意,我可以去求母亲。我...”他突然脑海一震,“平妻!对了,平妻,我想起来了,早年我诵读律例,本朝并无明规,言在朝为官者不能娶平妻。”
少甯越发觉得这更像是一场闹剧。
齿冷,更让人心寒,“祖母在世时常说王家表哥人品贵重,是个难得的忠孝之人,我今日可真是见识了。正如表哥所说,来日,你是要登天子堂的人,功勋未筑,便娶平妻,当真是比大相公还要威风,也不怕被人弹劾。”
王珏神情一萎。
听到这,少甯已是累了,再同二人较真,当真是无趣得很,乜了他二人一眼,道:“明日,你自己来,亲到老夫人面前说清楚,此事就此揭过。”
王珏和陆婉云离开后,栖梧阁上下气愤不已,可少甯知道,这桩婚事既保不住了,那便不能再让事态扩大,不然于她名声亦是有损,遂千叮咛万嘱咐下人,务必闭紧口舌,一切待明日王珏见过老夫人之后再说。
哪知,翌日未等来王珏的致歉,王太太竟闹上门来。
少甯刚吃了朝饭,要去寒山院请安,门房便有人来报,说是王家太太带了几个家仆,在大门外叫嚣着,她这个外甥女不慈善妒,攀了程家的高枝,要同他王家退婚。
第60章
程之衍紧了紧身上的氅衣,顺着幽黄昏暗的烛光往深处走。
有刺鼻的辛辣味充斥着刑部大牢。
当是有人刚被动过刑。
不久,停在一道门前,前面带路的狱卒将门打开,侧身让过路,他顺着石阶下来,慢慢走到牢前。
深牢背光,他需要偏头,才能看清里面。
一道竹制薄床,扑在两摞青砖上,摇摇欲坠,面朝墙内,躺着一个男人。
数九寒天的日子里,锦衾被丢在了一旁。
程之衍敲了敲牢栅,那人转过头,脸上都是蓬垢。
他坐起身,勾了勾唇,道:“是副都使大人啊!”
嗓音微哑。
程之衍厌恶这牢里的血腥味,皱了皱眉,打发了陪他一起的小吏,挪脚,另选了块干净的地方,这才道:“韩指挥使,多日不见,不知身子可还康健?”
韩桐看着他,神色平静,“托你的福,还好,只是我这位好下属,不知今日贵脚临贱地,究竟意欲何为?”
“哦?真的还好吗?可怎么在我看来,指挥使大人似乎并不太好。”程之衍抬了抬手,左手从袖中捏出一方锦帕,丢到里面,“看看吧!”
韩桐认出那帕子,呆呆往前两步,弯下腰,待展开看完,脸色已是大变。
“你把我的妻女怎么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成王败寇,我已是这般下场,你这样逼迫她们,又能得到什么?”
他目眦欲裂,瞠目诘问。
“无辜?”程之衍拇指擦了擦眉峰,垂眸低声道,“天顺十九年,风雪交加之夜,那个女子和她冒死产下的麟儿不是更加无辜?”
韩桐瞪大了双眼,“你怎么...”
“若欲人不知,你当不可行此不义之事。”程之衍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青墙,目光冰冷,“我听闻,那女子生前遭人禁锢,而后疯魔,生育那日,拼死产下一个孩儿,可你们趁着她正值虚弱之际,又做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漆黑的双眸中带了几分迫人的威压,神色平静道:“你们为了这太子大位,用死胎换了她的孩儿,还给了她一杯鸩酒,对不对?”
“不,不,”韩桐突然激动起来,“她不是死在我们手上,那毒酒她没喝,没喝!”
程之衍冷声:“因为她被人救走了,可是没能逃出多远,你的人很快便追上了他们,她和忠心的仆人是怎么死得,你的人回去没有报与你吗?你说你手上没有沾过她的血,自己信吗?”
“你知道什么!”韩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牢门,“她不死,她不死,死得便是我们。当日肃王势大,连受宠的颍王都在他的离间之下,被先帝羁押到死。若官家一味为了这个女子,再三失了理智,便是将一把最锋利的剑交到肃王手中,官家虽居安王之位,但母位低,当年根本无势可攀,肃王若找人弹劾他,他便只有被囚禁这一个结果。若真如此,之后官家又如何能在几个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这万里江山?先帝昏聩,肃王狠绝,这江山只有交到官家手里,才算万无一失。”
“一个商贾之女,委身过颍王,再跟安王,日后只会是他的污点,只有她死,只有她死,我们扶保的安王殿下,才能平安熬到去封地,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那怎么你们不去死!”血色弥漫了程之衍双眼,他盯着韩桐,这句话几乎让他力竭,“怎么不让你的妻儿去死?不是要扶保大晔,改换天地吗?怎么你谋逆前夕,还是让近卫将自己的妻儿带出了城?”
韩桐一窒。
是啊!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以为杀一个女人很容易,可从来没想过,她也是别人的妻子,其他孩子的母亲。他们杀她时,只以为是成全了所谓的大义。
毕竟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子便能将一场铺天盖地的弹劾消灭于无形之中,实在是一件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自己的妻女,一想到要同他承担这成王败寇的后果,他便心疼难忍,那为何会对别人的亲人,无丝毫恻隐?
很久之后,程之衍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孩子呢!你们怎么处置的?”
“孩子?”他喃喃一句,扬起头,思绪纷乱,似乎回到了天顺十九年。
那个冬天,他们几个跟在当年还是安王的陛下身边,下江南时,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
“我姓冯,叫做冯筝,终有一日,我要将我的布卖到大晔的各个角落,我要让它南售蛮地,北销狄国,还要卖到海外去,让人人都能穿得起衣,盖得起被。让我的峥嵘布庄成为大晔第一布庄。”
那个女子生得貌美娇俏,声音宛若银铃。
每次说话时,总是带着暖暖的笑意,若丝丝缕缕的蜜糖能一直甜到人的心里去。
那时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商女,会为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们扶保的主子,当年见弃于先帝,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敛收锋芒,含垢忍辱,一点点讨先帝的欢心,似乎是那些阴暗无光的日子里唯一能做到的事。
当他们第二次见到那女子时,是在一年后的某个夏日,天气炎热,那女子站在铺子前带着人售卖新布,身材窈窕的娘子们穿上裁剪好的成衣,在铺子里面来回走动,鲜活而灵动。
她站在一群女子中间,面带微笑,声音洪亮地堪堪介绍。
也是那次,他知道主子动了心。
主子开始主动去争那个位置。他知道,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女子。
可惜他们后来才知道,那女子已嫁为了人、妻。
之后再见,那女子竟然成了颍王的妾室,可惜当时颍王母子二人已被先帝除了玉蝶,贬为了庶人,她没有任何的封诰,也无法证明她的身份。
再后来,他眼看着主子弥足深陷,夜夜流连颍王府邸,他本以为这段不伦之恋会仅止步于此,可惜他低估了主子对那女子的情义,他用了计,令那女子假死,将人接进了别院。
最后竟闹到要同妻室和离,娶她为妻的地步。
这样一个污点,随时都能葬送掉他们整个安王府。
只有她死,才能被彻底清刷。
“那个孩子,颍王的遗子,我们将他偷换了出来,因为我们知道,一旦主子回府见到那个孩子,定然会视他如亲子,那就是块火雷,若留在身边,大家迟早一块玩完。终究是不忍杀了那孩子,想让人将他带到南面去,也是他命中该绝,出城不久便遇到了山匪,连同那十几个护卫一起,被杀了个干净。”
韩桐敛声,目光注视着他,“你问这些,究竟想做些什么?”
程之衍敲了两下牢门,居高临下望着他,“当年那个孩子出生时,颍王还活着,就算不能为孩子上玉蝶,他的亲笔信总有,那是能证明那个孩子身份的唯一东西,我知道在你手里,交出来吧!”
韩桐震惊地望着他,几乎忘了呼吸,“那个孩子还...那你...”
“你不必知道。”他看着他,如同看一具死尸,“东西交出来,你的妻儿便可以保全了。官家已下了明旨,不会再见你,你没机会面圣了。”
“我知道。这东西我也带不走。当年我存了点私心,将东西藏了起来,但也仅仅只是为了保全我和家人,我以为有它在,官家会念着我这么多年的劳苦,放过我。”
“原本你不参与这场纷争,他会放过你。”
韩桐摇摇头,“自那个女子跳崖那一刻起,官家便对我们几个动了杀心,我知道的。所以连手庄王,是我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