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是太子?”
“他?”韩桐无声而笑,“他德行有亏,当不得天下大主。”
程之衍打量他,如他所说,他这一生或许为了野心而挑动了干戈,但大位面前,还是想着为天下生灵择个明主。
*
“玉珏?”少甯不由站起身,“祖母的玉珏怎么会在王家手里?”
宋嬷嬷亦是不知,让人到前院寻了孟管事。
孟管事是李母当年的陪嫁,这种陈年旧事问他一般都知道。
过了不久,就见木作长廊上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赶来。
抹了一把圆脸,喘声道:“小娘子,是有这么个东西,当日咱们老爷出事,老夫人曾四处求告,是那时将这贴身的玉珏作为信物送去了王家,可...当时说的也不是定亲用呀!”
“那为何我来了燕京后,你们也没说?后来呢?就没有派人去王家将东西要回来?”
孟管事脸色尴尬道:“当日随着咱们从苏州过来的几个老仆,都上了岁数,小娘子你开了恩,让她们出去将养,大家都想着,左右您日后是要嫁到王家去的,那东西在他们手上也无妨。至于之前,夫人去世前,倒是让我使唤人再走了一遭。可这东西是前朝传下来的,王家...王家表太太又是这么个人,我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硬抢,东西也没能要回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少甯隔着月洞窗,望向院内。
挨着青墙根,有一行黄竹,是她刚来程家那年看着让人栽种下来的。黄竹后面又种了一棵望春,望春生得高大,虬状茂盛。
当时她想,竹多坚韧,望春遒劲,她便如这两样绿植,承载着祖母和双亲的殷殷盼望,即便水土再不适,也要努力地活下来。
在这里扎根,生长,自强不息。
后来黄竹和望春果然长势很好,春日时,仆妇们总是坐在墙边,一面做活,一面闲话,她瞧着心里安定不少。
可此刻,阴冬再至。黄竹和望春掉光了叶子,秃秃的,没什么生气。
祖母当日在病中,弥留之际,仍记挂着她,特意写了书信求到王家头上,是相信她自己选定的亲家,不料王家怕受牵连,不但将人打发了回来,还扣了信物。
少甯润眸闭了闭,一向温柔的性子带了几分锐利,“孟管事,但凡之前你悄悄与我通个气,也不至于闹成今日这般被动。”
孟管事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我本来该早些告知姑娘的,可想着这亲事,又怕同王家提早有了嫌隙,且早先夫人去世前,也说,若要不回来便罢了,我便没多这个事。”
有女使在廊上来报:“姑娘,寒山院和碧华院都遣了人过来,问姑娘是怎么回事。”
少甯让素瓷打发人到两院,理了理鬓发,“走,咱们去门口瞧瞧。”
第61章
寒山院里。
程老夫人正在修剪五针松,枝条紧密的盆栽摆在冬日的暖几上,阳光透过窗格筛进屋内,绿绿的松叶苍翠欲滴,给人一种神魂冷硬的感觉。
秦嬷嬷掖着手道:“老夫人,外面闹哄哄的,您当真不管?”
程老夫人盯着五针松,一下剪剪那,又修修这,头也未抬,道:“你不是瞒着我,让人去前边看了吗?东西不是没抢回来。”
秦嬷嬷想起方才那阵仗,只觉一阵恶寒。
这王太太还真能豁得出去,数九寒天里,躺在冰一样的石板地上打滚,身边四五个婆子,个个腰肥体健,宛如石身泥塑,硬得咯人。
秦嬷嬷带了粗使的婆子和小厮去,要硬抢,自然也能行,只是这样一来,小娘子的名声怕是要坏了。
程老夫人终于修剪完了,着亮衫的女使捧着铜盆上前,她洗了把手,用巾子擦干净,“今日这事,咱们不插手。”
秦嬷嬷吃惊道:“你不是最疼惜表姑娘。”
“就是因为疼她,才更不能插手,你没听那王太太说,说她仗着我的势,这才要退婚,我再掺和,她身上污水便别想再洗干净。”
“那咱们便不管啦?”
“管,当然要管,可不是现在。”转过头,“使唤人到栖梧阁报讯了吗?”
秦嬷嬷G了一声,“这么大的事,就是您不说,老奴也要去的。”
“那就先看看,看菀菀怎么处理。人活一世,经的风雨大了去了,这么点事,若都畏缩手脚,日后遇到滔天巨浪时,又该如何?”
碧华院里,江氏也收到了消息。
“母亲,用不用使唤人到门口去瞧瞧。”程立娆嘟着嘴,“在咱们门前这么哭天抹泪的,晦气得很。”
江氏打发了来报讯的下人,这才转身坐回雕花椅上,捧了茶盏,轻轻推着茶叶,“看什么?她爱闹,就让她闹,左右控诉的是李少甯,同咱们程府有什么关系。”
“可人家点名说了是仗着咱们府里的势,菀菀这才要同人家退亲。”
江氏抿了口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说的清清楚楚,是仗着老夫人的势,老夫人只是你父亲的嫡母,便是传出去,又能如何?再者,咱们不是一直找不到打发她的办法,我还盼着那王太太使把力,老夫人没准就只能草草将她给嫁了。”
程立娆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道:“母亲这是又想什么呢?”
江氏道:“镇国公府的二郎君,你也见过,觉得怎么样?”
程立娆明白过来,“可他不是看上了李少甯,上次我去参加诗会,他还请了女使到我这来打听。”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喜欢管什么用。你是嫡女,若算起来,可比她的机会大多了。”
“母亲,一个心里有别的女人的男人,我才不要。”
江氏哼道:“你不要,你不要,你有更好的吗?”
“那也不能从她指头缝里去接吧?她不要的,我更不要。”
“那哪是她不要,前阵子张夫人可同我漏过话,说是想让她到张家做妾呢!”
程立娆顿了顿,“当真?”
“自然是真的。”
程立娆抿着唇想了想,似乎在考虑着可行性,未几,还是摇了摇头,“她做妾,那我也不成,我绝不能同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江氏笑了,“你什么性子,娘还不清楚,放心,等过了今日,她的名声就臭了,莫说做正妻,做妾都没人要了。等她捏着鼻子出府,我便让你姑母去同那张夫人通个气。”
她摇着江氏胳膊,“对了,娘,那位静安师傅,您让人去请了吗?”
江氏道:“已经让人去请了,只是如若张家的婚事能下来,你也不必再拜这些,你父亲一向不喜怪力乱神,若然他知道咱们瞒着他,请了人来念经,只怕又要生气。”
“就这一次,母亲不觉得今日李少甯这事发生在咱们遣人去了清心庵之后,不正说明这静安师傅有些能耐吗?”
江氏平日里也信佛,自然不敢不敬,闻听这话,心里也犯了嘀咕,“那丫头不会这么好心,若真管用,会告诉你?”
“她哪是好心告诉我,不过是仗着那蜜蜡珠子得了些财运,一时得意,故意在我面前炫耀,漏了口罢了。”
程府门外。
“...这就是养在咱们尚书门上的姑娘,七岁便同我家儿郎定了婚。现下可好,仗着程老夫人慈爱,便不尊我这个未来婆母,我初来燕京,她便再三拿乔,平日里我是见她一面都难。她身子弱,我拼着不要嫡孙也同意让儿子娶她进门,可她倒好,昨日将我儿赶出了院子,说要退婚。人大了,攀了高枝了,知道哪处凉快了,不肯认我这个婆母了。大家都来看看,这玉珏可是他们李家当年同我儿定亲时给的信物...”
李老太太娘家从商,早些年开着当铺,倒是从富贵人家手中收了不少好物,其中便有这枚玉珏。
“这玉珏颇有些来历,听闻是前朝太后流传下来的东西,背面刻着兽文,通体碧绿,偏圆心内一圈血红。就是这圈红,做不得伪,据说是血玉,普通老百姓不知道,那些对玉有研究的人家,稍稍打听,便能问到那玉最后的归处。”孟管事解释道。
门口人越聚越多,程家先后派出了几波人过来劝说,可这王太太油盐不进,自己不知打哪雇来的粗使婆子,仗着人多,死死扒着门口的石狮子不进门,偏要李少甯出去同她分说。
孟管事特意吩咐了门房,将大门暂时关闭起来,可也不是长久之计。
少甯看了一眼,重新回到栖梧阁。
“这王太太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是这般无理之人,今日怎么...”孟管事擦了把汗。
“还能怎么?”云萝扬声打断了他的话,“明明自己理亏,怕姑娘闹到程老夫人面前,他们得不了好,自然先发制人。”
少甯想起昨日王珏昨日离开时的样子,莫不是回去之后同姨母提了一嘴平妻的事,姨母这是放在心上了。
她让几个婆子出去劝说,看看能不能将人带进府里来。
几个婆子回来后,唇角紧绷,个个义愤填膺之态,“姑娘,没想到这王太太这么不要脸,奴婢本来只是好生劝说,她却一味朝外退,奴婢眼瞧着她身边那几个婆子要围上来,便趁机抓过了她问,她居然说,姑娘若想顺顺当当同他们王家退婚,也行,不但不会去老夫人面前认错,还要让姑娘赔偿他们王家五千两银子的退亲银。”
另一个婆子也道:“奴婢十岁就在这府里做活,从来没见过这般不要脸面的妇人,为了银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少甯这才明白,原来表姨母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这样看来,只怕当初来程府当着程家人面认下这门亲事,也根本不是为了履诺,而只是为了她手中的体己罢了。
她站起身,吩咐云萝,“去将院子里所有的女使和婆子们叫过来。”
很快,院里粗使的婆子和女使都聚了过来。
少甯吩咐站在一旁的孟管事,“你带几个小厮到槐花巷去,先找一个叫陆婉云的女子,她手上有同王珏签订的婚书,哪怕是硬抢,也要将婚书给我抢过来,另外槐花巷当初是我们租赁的,你去找那签契的房主,便说那个地方我要买下来,价格可以给到比市场价高出二十个点,让他立刻带着人去将院子给我清干净。”
孟管事领命而去。
她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待孟管事在门外宣读完王家和陆家的婚书,齐妈妈,赖妈妈你们带一拨人便一起冲上去,将王太太身边的几个婆子隔开,徐妈妈你带着人将那王太太给我架到栖梧阁来。大家都放开了手脚,不必顾忌什么,大夫人那里之后由我去回,你们只要将人给我扭送过来便成。”
几个妈妈早就跃跃欲试,来程家这么多年,还没被这样一个泼妇堵门羞辱成这样,她们早就心中攒了气,之前不动手,是知道这表小姐性格软弱,如今得了话,看着自己尽心服侍的主子立了起来,谁还能不跟着挺直了腰杆。
她们这群人,日后都是要跟着这表小姐到夫家的,自己早被程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暗示过,主子立得住,她们自然也能少受些气。
之后,少甯便一直早暖阁里喝茶,一直到了快近午时时,院外终于传来了声响。
王太太口中被塞了布团,胳膊朝后被扭着推推搡搡进来门内。
少甯瞥了一眼,见她身边几个耀武扬威的婆子,现下都被麻绳捆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血淋淋的挠印,其中一个个头稍矮的,左脸肿得老高,像是被掌捆了多次。
云萝卷着袖子叉着腰站回到她身后,“姑娘,方才孟管事站在阶前念他们两家的婚书,这几个老虔婆还想上来抢呢!把孟管事的袖口都撕破了,奴婢只能动了粗。”
少甯问:“婚书念完了?”
云萝嘿嘿一笑,“中午这会,正赶上百姓回家吃饭,胡同口的人比早上还多了些,孟管事虽然被打得东倒西歪,但还是亮着嗓子都念完了。”
少甯点点头,“玉珏呢?”
孟管事哆嗦着将手里的玉珏奉上去。
少甯定睛一看,果见他两边胡子都被扯松了一撮,一只袖子也破了好长的口子,老脸通红。
少甯想着他这个年纪,还要遭这个大罪,又是好笑又有些心疼,吩咐让他先下去上药。
可孟管事摆摆手,“都是老奴无能,才让小姐名声有损,老奴站在这,听了小姐处置后再回去。”
少甯点点头,挪了挪身子,吩咐下面婆子道:“徐妈妈,将姨母口中的布团取下来吧!”
王太太两条手臂被左右三四个妈妈死死圈住,动弹不得,闻听此话,瞪着眼睛呜呜两声。
待能说话,朝着少甯啐了一口,道:“小贱人!竟能做出这么狠的事,我可是你的长辈…”
少甯蹙了蹙眉,看向徐妈妈。
徐妈妈抡起胳膊,啪的一声捆在了王太太脸上,“老东西,叫你回话你再回。”
王太太一串污言秽语径直被绞杀在了口中,她偏了偏头,口角流出了血丝。
到底人在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住了口。
少甯站起身,盯着王太太笑了笑,“姨母,我记得我小时候见你时,便觉得你不大喜欢我,可祖母偏说你这样性子,喜欢不喜欢都放在明面上,比那些背地里使坏的人要强出很多,只是我不明白,今日你闹这一出,究竟为了什么?王三表哥已经同陆婉云签了婚书,听闻他陆家的十万两银票已经入了你王家的大门,这区区五千两,你又怎么还能看在眼里呢?”
这次,王太太选择了沉默,虽说那十万两银票是进了门,可票子上写的兑人是她陆婉云,陆家经商多年,防人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她自觉这茬实在不好让外人知道,便没想开口,可冷不防,旁边的徐妈妈又一记响亮的耳光,“叫你说了,你倒是说啊!哑巴了?”
王太太眼睛通红,胸口剧痛。
她是真没想到,这看起来软软弱弱的外甥女竟然有这辣手无情的时候。
早知道,今日便不听那姓陆的小贱人撺掇了。
昨日儿子回去同她一说,说想明日他们母子二人亲自来向程老夫人磕头认错,她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李少甯这个克双亲的丫头片子,她压根就没看上,如今她儿子又要另娶他人,她才不会赶着来受这个闲气。可儿子说他想了个好办法,能让王家名利双收。
办法就是说服程老夫人,能同意他娶平妻。
平妻也只是签订婚书的一种形式罢了。表妹虽然家底单薄了些,但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日后若他在朝为官,让商贾出身的陆氏出外应对官眷间的来往,只会让人嗤笑,故此陆氏进了门,只消在后宅安安生生孕育子嗣即可,出外一切应酬都是表妹来,在外人看来就同一妻一妾一般无二。
之所以娶两位平妻,为的一是对陆家守诺,二则是保证陆氏能顺利继承家财,且嫁进他王家的门。
她不知道她这儿子究竟是还对李少甯没死心,还是心里真这么打算,她听完,倒是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可后来,趁着儿子外出,陆氏又寻了她来,说是日后若当真娶平妻,只怕影响她儿王珏的仕途,那便还是只能同李家退婚,可这退婚的过错,她又不想担,陆氏便出主意,不如闹这么一场,左右她说什么,百姓哪里能真的分辨清楚,只要她这儿媳这段时间不露面,大家自然会对她说的信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