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衍将白瓷茶盏放下,重新坐回她床前的小杌。
双臂绷直,垂放膝前。
他面上严肃,心里却无奈得很。
想起昨夜小娘子在假山后对他说的话,她大约一直误会他了,这事若说不清,只怕小娘子会将他越推越远。
这是他最怕的结果。他本想着,若有一日,小娘子愿意嫁给他,定然是真心喜欢他,而非是因祖母恩情,或两厢合适等种种因素,她同意嫁他,只能是中意他这一个原因。
可目下,他不能等了。
小娘子怕做妾,怕成那个样子,他若还只为了自己那点私心,而不同她将话说清楚,那便太心狠了些,也只能离她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醒,他便迫不及待过来了。
可这种时候,她正虚弱着,让她起身再到正厅接待自己,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他只能进她内室。
既进了内室,便做好了准备。
闺阁之内,香旖半掩。
他若丝毫没有反应才不对吧!
他无奈摇了摇头。
“大表哥。”少甯颊畔晕红,蹙眉微滞,躲在锦被中道:“你也看到了,我无事了,目下虽是白日,可你在我这停留太久…”
小娘子声音越来越低,程之衍方才的旖旎情愫顿时消了大半。
“你还是...”她试图温和地驱赶他。
“菀菀。”程之衍打断她,凝眸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从寒山院来。”
少甯心道,你从来哪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进门,她便猜到了他的想法,想来是觉得他又一次救了自己,两人此次又有了肌肤相交,她便该乖乖应了做他的妾。
这怎么可能呢?
她心思转了转,咬唇敛眸,似很为难,道:“大表哥,你又救了我。自我来程家之日起,便总给你添麻烦,可老夫人说得对,我们是表兄妹,自当守望相助。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哥哥,哥哥救妹妹,也是应当的,因此,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不若还是循着以前那样,我为你做几件衣衫,如何?”
程之衍见她双眸流转,似秋波横卧,便知她又起了敷衍自己的心,他抬手抚平膝上衣衫,勾唇看她:“你想让我走?”
少甯小脑袋往外钻了钻,讪讪而笑,“哪能呢!只是,”她眸间露出浓浓的倦色,小手捂住口打了个哈欠道:“大表哥,今日不上差吗?”
程之衍觉得好笑,看着她装困,同小猫似的,胸口激荡,“我来此,是想同你说件事。”
少甯见他又要再提那事,不由也沉了脸,垂眸道:“大表哥,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可若因此让我松口,我不能应。我早前在亲人面前起过誓,此生绝不为妾...”
“老夫人已应了我,明日我会下聘。”男人听不下去了,径直打断她。
少甯没反应过来,被魇住一般,喃喃着:“纳妾而已,你下什么...”
不对,他说下聘。
少甯凝眸,突然眼底发亮,坐起身,“你,你是要明媒正娶?”
程之衍兀自好笑地端眸望她,“不然呢?你又不做妾。”
少甯沉下脸,“大表哥。”
程之衍忙正襟危坐,面对她郑重道:“自我回京,我便开始攒你的聘礼了,我在外面另置了宅子,聘礼都放在那边,本来还有些事没办完,我想过些日子再向你提亲,因为只有那样,才不算辱没你,可你再三遇险,又误会于我,我便只能将日子提前了。”
他坐到床上,双手环住她青枝似的双肩,眸中似有烈火在烧,“菀菀,菀菀,菀菀。”他反复吟诵她的名字。
少甯惘惘的,“我在呢!”
“我想以后日日都这样唤你,你不做妾,我也从未想过让你做妾,我用温玉一样的心焐着的姑娘,怎么舍得让她做妾呢!你会是我程之衍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回来的正妻,我会爱你如同爱护我自己的眼睛,你应了我,好不好?”
少甯难以置信,只用一双清莹秀澈的眸子怔怔望着他。
她觉得脑袋发蒙,心口发热。
面若芙蓉,色欺云霞的小脸似僵住了。
几息后,她这才回过神。
螺钿漆雕楠木红桌上,喜鹊登枝琉璃翠瓶内静静摆着红梅,紫砂熏炉上空线香静静燃着。
少甯动了动。
“嘶!”她一时走神,头发被挂账金钩缠住了。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将她鸦羽似的头发解开。
这一瞬间,两人靠得极近。
方才室内流转的尴尬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旖旎的懵懂和暧昧。
这感觉让少甯很不适,而程之衍似乎乐在其中,他垂下手,掌心还留着她发间滑腻的触感,那感觉像把小琴,在轻轻拨动着他的心。
她抬起头偷偷打量,见他有一双星辰般濯濯明亮的眸子。
奇怪了!
怎么之前她一直以为他的双眸过分清寂黯淡了呢!
第64章
院内有风扫过,传来黄竿竹沙沙的摩擦声,屋内焚着梨香,淡淡的,清香宜人。
宋嬷嬷笑着打帘进来:“姑娘,奴婢听说,大郎君请了冰人到寒山院。”
“咳――”
少甯被茶水呛到。
素瓷忙过来为她顺气,“姑娘喝慢些。”
自程之衍离开,栖梧阁便传开了。
下人们都很高兴,人人脸上洋溢着喜色。
“恭喜姑娘!”云萝高兴地福了福,“日后,姑娘便是咱们程府的大奶奶了。”
她们本来是在程府借居,若嫁了进来,便算是真正程家的人,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少甯抬眸瞪她,玉雪似的小脸通红,“什么大奶奶,别浑说。”
“现在改口是早了些,可也是迟早的事。”宋嬷嬷笑呵呵道。
“嬷嬷,你也来打趣我。”
宋嬷嬷笑着摇了摇头。
昨夜少甯几乎一夜没睡,一会儿想起自己刚入程府那一日,由秦嬷嬷领着进来,煌煌的日光中,她将头垂得很低,只能看到脚下方寸之地,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自那日起,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家了。她的恣意、张扬只属于苏州,不属于这里。
在这里,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第一年的时候,生了病,她不敢让人到碧华院要对牌去请大夫,只能一个人看着医书胡乱抓药,最后闹得脾胃失调,足足养了大半月才好。
后来盂兰节,阖府进香,她为亲人奉灯出来,于青墙望春树下听到程立娆同下面的女使议论,说她命中带煞,所以才会克双亲,克祖母,来日不论谁娶了她,都是子处无亲的命数。
她回来后哭了很久。
虽然后来老夫人严令府中不准人再议论,但她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孤星,她那时候小,除了夜里闷在被子里哭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还是后来渐渐大了,这才放开了心胸。
而今,她又要重新有一个家。
少甯躺在床上,怔怔看着虚空,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官媒走后,程老夫人便到了栖梧阁。
下人上了茶水,退出内室。
程老夫人抿了口茶,问她道:“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同我说说。”
冬阳晒过窗棂,投洒在室内各个角落,也落到少女绯红的小脸和挺翘的睫毛上,仿佛是开在枝头的豆蔻。
她垂着头,花朵儿一样的娇容,嫣红如珠。
羞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问的?
程老夫人满意点了点头,不由道:“早些时候大郎同我开口,我还怕你为了我这个老婆子而委屈自己,这才一直忍着没问你。目下看来,他当是说服了你,我也乐得成全你们两个。只一样,他大年初二便请了官媒进门,若我不拦着,还想今日一同下聘。”
老夫人哼道:“谁家有这般着急的,传出去还以为是你等不及了。被我狠狠骂了一通。”
少甯惘惘的,眉尖上带了几分懵懂,“外祖母是说,大表哥早先就同您开过口。”
程老夫人道是,“被我给回了,我的菀菀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姻缘,若为了恩情勉强同意,那我这几年对你的教养岂非成了你的枷锁?”
这样说来,倒是冤枉了他。
少甯当然已经知道老夫人疼惜她,只是却不曾想过,能为她着想到这个程度。
纤细的身子贴过来,鬓角抵在老人家额上,“谢谢外祖母。”
她本是内敛淡然的性子,这样小意撒娇的时刻不多有,程老夫人不由也给逗乐了,抱着她一下下摇着,“这么大的姑娘了,眼瞅着要出阁,倒学会撒娇了。”
她抬手轻抚她乌黑的发丝,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的菀菀长大了。”又将她塞回锦被中,为她掖好被角,“你既应了,我便去同你大表哥说。他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是一日也不想等了。”
骂完孙子,少不得又要操心,“菀菀,我想着,他既这样着急,想来也是真心悦你。不若咱们早些下聘,将婚事过了明路,只消定下来就好,婚期不急,太赶的话惹人非议。你才同王家退婚,若是婚期太赶,只怕旁人会误会,你觉得如何?”
少甯低低应了一声,鸦翅似的眼睫上一时晶亮。
听着老夫人念叨着接下来要走的婚嫁章程,她一颗漂浮的心这才落了停。
少甯又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这几日,程老夫人吩咐下人,日日来送补汤,是一刻也肯让她出外吹风的。
程立锦呢!白日过来看顾她,夜间也不想走。
少甯怕把病气带给她,坚决不同意,后来终是拗不过,两人便躺在一张床上,有时候聊心事,有时候又写写字,或是做针线活。
“表姐,大哥太坏了,我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打你主意的?”程立锦小手托着下巴沉思,猜测道,“是不是秋游那日?我记得那日你二人似乎遇到了流兵,后来被阻在山寺,很晚才回府,对不对?”
实则那日是刺客。
但巧的是那日庄王正好谋逆,程家众人个个胆战心惊,都躲在房中不敢出门,是以少甯何时回府,大家也都不知道,正好城中又有了异动,便将那伙人按在了庄王头上,顺理成章。
少甯执笔的手微顿,眼神躲闪着:“是,是吧!我也不知道。”
她嗔怪道:“这种问题,你当问你大哥,作何非要来问我?”
程立锦跑过来抱住她,格格笑个不停,“好表姐,我早就想让你做我嫂嫂了,我以前就在想,我这样好的好表姐,为何几个哥哥都无动于衷,想来不是见识浅薄,便是眼神不好,目下看来,果然还是大哥哥最聪明,一眼就挑了个最好的嫂子给我。”
少甯道:“什么嫂嫂不嫂嫂的,只是老夫人提了那么一句,你莫要胡乱叫人。”
正说着话,廊上有了动静。
少甯和立锦齐齐看向门口。
素瓷进来,眉眼俱笑,“姑娘,大郎君托人带了话来,晌午过后,便要来下聘。”
“好嫂嫂,这样总踏实了吧!我要红包。”程立锦绕到她面前,摊开柔软的小手,小鹿似的看着她。
少甯闹了个羞窘。
吃过朝饭,峦芳轩来人接程立锦回院,小娘子这才不情不愿离开栖梧阁。
她一走,少甯倒是松了口气。
小娘子人虽可爱,可却有些粘人,睡觉时喜欢抱着她的手臂,她实则有些不喜同人触碰,现在人走了,她自己又能睡一张大床。
所以饭后漱完口,她便坐到床上,将一张小脸埋进云团似的锦被中蹭了蹭,“还是我一个人舒服。”
她发出一声叹息,逗得素瓷直笑,“姑娘,快别闲散了,大郎君已让新荔带了话来,依照规矩,姑娘还是在受聘前,去一遭寒山院。”
少甯:“我差点忘了。”一个轱辘坐起身,“你赶紧服侍我更衣吧!”
素瓷打开花鸟鱼虫花型的酸枝木雕漆大柜,从里面取了一身袄裙出来,服侍少甯到屏风后穿戴好。
流水荷花鸳鸯纹立体洒金的蓝色短褙子,内搭紫粉色抹胸,下配暗梅花纹的缥色旋裙,攒七股桥梁式花卉纹金发簪,行走间霞光旖旎,耀眼夺目。
出了屏风,宋嬷嬷同云萝不由怔住了。
“姑娘也太美了。”云萝眨了眨眼,突然不想要大郎君的聘礼了,“这样好看的姑娘,便宜大郎君了。”
宋嬷嬷立时嗔怒,“浑说什么!”
吓得云萝双手捂住嘴。
少甯动了动脖子,觉得有些沉。
那花卉金发簪是母亲当年的陪嫁,母亲有几样首饰十分贵重,但因她之前要守孝,便没戴过,后来出了孝期,自觉身份低微,这样的好物便一直压箱底了,也不知素瓷今日是从哪踅摸出来的。
“太沉了,穿成这样,旁人会说我穷人乍富,有意显摆。”少甯又往屏风后去,“还是换下来吧!”
“姑娘!”宋嬷嬷拉住她,“平日里自是可以素净些,但今日不同,今日大郎君提前打发人过来告知,便是给足了姑娘时间打扮,姑娘今日必要穿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的,也好让大家伙都瞧个清楚,咱们姑娘配不配得起大郎君对姑娘的情义。”
跳跃的光点被朗窗上的砂纸阻隔,投洒下一大片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打在小姑娘挺翘的睫毛上,在眼窝下形成两把小巧跳动的蒲扇。
宋嬷嬷只觉这样的姑娘不谙世事,实在是太美好不过了。
姑娘这样好,还被那起子的,在背地里嘲讽克双亲,今日便让大家伙都瞧瞧,还是咱们大郎君有眼光。
“姑娘,为了大郎君的面子!”素瓷也在旁边帮腔。
少甯咬唇垂眸,“好,就张扬这一次。”
寒山院里,少甯一进门便听到欢笑声。
待绕过屏风,这才看到,镇国公府的张夫人同张也在。
少甯顿了顿,这才福身行礼。
宾客三人齐齐回过头,眼中俱是惊艳。
尤其那位张二郎君,简直都要看痴了。
少甯平日素净,今日这般盛装,简直若九天上的仙女飘落到了人间。
张眸底有绯色流动,叉手问候道:“李娘子玉安!”
少甯侧了侧身,只受了半礼,又福身行了一礼,这才乖乖在程老夫人旁边落座。
张夫人目光从儿子身上转来,笑着同程老夫人道:“若我没记错,过完这个年,李娘子便十六了,对也不对?”
程老夫人同少甯交换一下眼色,“张夫人记性不错,这孩子的确十六了。”
张夫人问:“不知可说了人家?”
少甯心口一跳。
程老夫人不慌不忙,转了转手中的檀香佛珠,笑眯眯反问道:“不知夫人问这话,是...”
张夫人望了自家满面羞红的儿子一眼,抒发衷肠道:“不瞒老夫人,我这儿子自打在韩家举办的簪花宴上,远远瞧了你外孙女那一眼,回去后便茶饭不思,前些日子,贵府带着妹妹们秋游,也是有缘,竟让我们哥儿从流兵手上救了两人,我想着,英雄救美,也是古来佳话,便厚着脸皮想过来同菽阄噬弦痪洌若是这李小娘子还未许人家,”她转过头,正对着李少甯,“不若瞧瞧我们这不成器的傻小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