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少甯问。
“小...小的叫溜子。”一头说,一头紧张地朝身后望了望,转对少甯道,“夫人,小的,小的不知哪里做错了?”这样大的阵仗,看着自然不像好事。
少甯道:“你帮曹嬷嬷出门请大夫,可还去了其他地方?”
他瑟缩地抬起头,见脸色如白纸一般的曹嬷嬷在向他频频做眼色。可到底他只是个府里的小跑腿的,府里大人物面前,他哪敢撒谎,当下战战兢兢道:“去...去了翠霞胡同。”一指曹嬷嬷,“是曹管事让小的去的。”
“去做什么?”
“让小的送了半斤糙米给翠霞胡同里的人。”
少甯睨了曹嬷嬷一眼,见她脸色发白,腿脚发颤,仿佛下一刻便要当场晕过去,她轻声嗯了一声,“你先起来吧!站在一旁。”
小厮松了口气,站起身挪到一边。
少甯又问:“怎么?都这些时候了,洛云姑娘还是不肯见人吗?”
芙蕖勾了勾唇,“奴婢使了两个小女使过去请,回来报说,咱们洛云姑娘脸皮薄,闹着要跳井呢!”
少甯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跳井啊!”她喃喃道,“倒是够烈性的。”见窦婆子惊慌地站起身,细眉一蹙,扬声道:“摁住她!”
窦婆子被强行摁回地上,仿若被人阻住了喉管,脸色一时涨得通红,“夫人,便算是我老婆子教导不严,云儿她做了错事,但也罪不至死,夫人年纪轻轻,又刚嫁进来,何必非要手上沾了人命,惹了忌讳!”
芙蕖看不过去,上前一步叱责道:“你这老妪,真真一肚子坏水烂肥,半分道理也不讲。”说着,将糕点丢到地上,“这糕点里加了什么,还用我寻个大夫过来验吗?”
窦婆子脸色微变,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坦然起来,“芙蕖姑娘若想闹得满燕京城中人尽皆知,倒是可以寻个大夫来。”
“你!”芙蕖气结,“可真是不要脸!”
少甯摇摇头。这窦婆子是什么人,风里雨里打着滚讨生活的人,活了几十年,面皮练得刀枪不入,芙蕖一个小姑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她招了招手,让一旁的新荔遣人去请宋嬷嬷过来。
宋嬷嬷早就憋着一口气,见了堂上情形,简直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壮志来,照着窦婆子脸上啐的一声,就是一口浓痰,口气万分嫌恶道:“你这个长了人样,没长屁、眼的老虔婆,
还想巴巴将自己闺女往人家床上送,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母女两个是什么德行,污水滥渠一般,谁家爷们愿意赶着往粪坑里钻。你那个女儿,驴见驴踢,猪见猪踩,
便算长了对峰器,也是让男人拿来踢球的玩意,我要是你,将自己闺女教成这种下贱模样,不用等她跳井,直接一根绳子勒死挂在房檐下晒干做腊肉,给圈里的猪加作料....”
少甯抚了抚眉间,这个宋嬷嬷,寻她来是镇镇场子,这场子似乎震得太过了。她急忙朝芙蕖和新荔使眼色。
两人接收到,特意等了片刻,然后雀跃着上前去拉人。
宋嬷嬷骂了这一场,痛快了,也累得够呛,坐在一旁开始喝茶,时不时还拿小刀似的眼睛飞到窦婆子脸上割一下。
窦婆子简直想一头撞死了,古话说得好,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她仗着资历老,一向在府中作威作福惯了,谁提起她来,不给几分面子?她自问自己就是狠的,不曾想遇到宋嬷嬷这等横愣的人物,简直声如洪钟,钟钟要她的老命。
她脑子里似有一根弦被人抽紧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一长串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泼天咒骂。
少甯清了清嗓子,开始下结论:“洛云以下犯上,着打三十板子,卖出府去,芙蕖,你监督,现在便去下人房里,将她给捆过来,就在这正堂前面行刑,让园中所有的女使都过来瞧,这便是勾引主君的下场。”
芙蕖重重吐了口浊气,昂首挺胸地领命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响起竹板撞击在血肉的声音,一下下如破旧的胡琴一样,简直在往人心口上割刀。闷闷地女子哼唧声,和其他女使压抑的抽噎声,更是让人耳朵发麻。
高门宅子里,小厮和粗使婆子们做这种事本就驾熟就轻,知道行刑时选哪个角度,才能让围看的人更加警醒,照着仅一个地方用力打,定要打的血肉模糊,皮开肉绽,令人作呕才可。
可又会稍有停顿,吊着受刑之人一口气,用帕子塞进口里,叫天不灵只能烂在口腔里。无法开口呼痛,只能默默忍受的场景更加震慑人心。
窦婆子终于绷不住,眼角流淌下浑浊的老泪,“夫人,求您开恩,这三十板子打完,定是要要了我云儿的命啊!”
少甯却道:“窦嬷嬷,你在怂恿你女儿做这件事前,就没想过失败的后果吗?”见窦婆子恍惚着,轻声嗤笑道,“是啊!我不过是个小官之女,而你们母女,确切地来说,是你们这些人....”
她目光一一扫过跪在窦婆子和齐婆子身后的十来个女使和小厮,“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是自泉州便陪在大人身边的,有的仗着功劳,有的仗着恩情,觉得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大人都不会同你们计较。
不敬主母,不尊规矩。自己想怎么拿捏我便怎么拿捏我,贪了府里的银两,怕我查出,便在我新婚第二日,拿着假账来拉我下水,想将这盆泥沙污垢扣到我头上。我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又想出下药爬床这种下作手段,看来我平日里当真是太敬着你们了,竟让你们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
曹嬷嬷和窦婆子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小主母是不是在拿话狂她们。
抱着一丝侥幸,曹嬷嬷开口道:“夫人,既这账册看过,当知道这账目是完全对的上的,洛云姑娘犯了错,是她犯错的事,同咱们几个不相干,怎么又能扯到账册上来。”
窦婆子眉峰一立,眸似飞刀,狠狠挖了她一眼。但也深知,这种情形下弃车保帅才是对的。待女儿打完这三十板子,只怕人都要废了,她为了女儿下半辈子,更加不能轻易丢了这份差事。
“夫人,”她膝跪着向前两步,却被新荔拦了下来,瞪了新荔一眼,哀求道:“我们三个以性命担保,这账本绝无作假。”
少甯笑道:“是吗?”转头对新荔道,“将人带上来吧!”新荔哈腰应是,转身出了夕霭堂,片刻功夫,领着三个人进来。
两男一女,男的便是那日宋嬷嬷派人跟踪的王货郎,四十左右的岁数,穿黑缎素面长衫,头发乱蓬蓬地束起,手里提着个包袱。
而另外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像是夫妻。自进门起,惶惑的眼神便四处飘散,直到看清最前膝跪之人的面容。
“娘!”年轻的男人先叫出声,一瘸一拐靠近。
“婆母。”
“不急!”少甯打断他们,“母子情分,稍后再叙。咱们还是说回这账吧!”她抬了抬手,问先前跑腿的小厮,“当日你送过去的糙米,可是这个包袱?”
小厮瞅了瞅,应声说是。
少甯笑了笑,让下人接过来打开。在那一罐子糙米中,抠出来各种银饰,有的是手镯,有的是银钗,但一样的是,每样首饰都不带任何装饰点缀,看着像是拿银子融掉而另作的一般,非常简陋,但在手上掂着分量颇重。
宋嬷嬷立刻站起来。少甯忙使了个眼色,再骂下去,今日怕是要审到天亮了。
宋嬷嬷便按捺住了,重新坐回玫瑰椅中。
“夫人,”曹嬷嬷瑟瑟颤抖着,磕头请罪,直咳得鲜血直流。
这些银子她早就弄到手里了,想着今夜洛云的事败露后,夫人定然无暇顾及到她,是最好将东西送出去的时机。
这种事她已做的驾熟就轻,她一个管事,贸然带着这么大的包袱出府,定然要被盘问,但若是一个小厮带了一大包糙米,将这些埋进去,说依照她的指示办事,反倒会让门房放松警惕。
毕竟没人能想到,她会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小厮或者女使去办,而选的那些下人又多是胆小瑟缩的,打死门房,绝对想不到里面藏了东西。
“嬷嬷不止这一桩罪,这会儿便磕成这样,一会儿可该怎么办?”少甯侧身,在两边账册中各取了一本出来,翻了几页后停下来。
指着上面的红记道:“你们倒是很聪明,这宁园的账目上面并没有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瞒报或者谎报,但问题出在两府的结息上。”
说完这句,窦、齐二人脸色大变,而曹嬷嬷本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反倒是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少甯继续道:“泉州时,大人名下的所有田产、铺子、山林等各处拢上来的银子都会在每年第一个季度存入汇通钱庄,以四年前为例,一共存储两万三千两,除去府里一应开支,剩下约莫一万四千两左右,
这笔银子一整年的结息是一千三百两左右。若来年这些钱用不到,钱庄还会将这些钱挪作他用,结息更高。而宁园地处皇都之中,大人离开泉州时,又将一应庄子等变卖,除却当日给我的聘礼,
其他一应都存入了钱庄中,光是这半年的出息便能抵得上泉州两年的了,差不多有三四千两银子,但你们却在记账时,只比泉州多记了两百多两,那其他的结息到哪里去了?”
曹嬷嬷后脊如被人乍然抽走一般。窦婆子两眼无神,死死盯着地面,唇角捺着,似在寻其他的说辞,突然抬起头,怔怔看了少甯一眼,嗫嚅道:“燕京虽存入的银钱多了,但息率也低了,京都地界,本就....”
“不盘库吗?”少甯厉声打断她。
齐婆子一向没有主见,朝少甯看了一眼,又垂下头,“盘的,我盘。”
少甯哼了一声。
三人不说话了,只呆呆望着地面。
少甯沉声道:“不只结息,我查看了文管事手中的账册,发现这账本上,有很多笔墨的深浅痕迹不同。”她将两本账本反过来,众人目光聚到宣纸背面。
少甯道:“这么高明的法子,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她随手翻开一页,读道,“十月二十三,厨上采买,粮米六石。”她看这下方三人,“照着燕京的物价,一石米大约需要三百到六百文钱,根据米质不同价格也不同,可这上面你们写的几乎都是六百文一石。
便不说米质好坏,一石米也可够一个人六十天的用量了,可你们记的这账目却是只够咱们宁园三日的量,我再初来乍到,也知道宁园上下不过三十余口,买来的多余的米呢?到哪去了?”
她指着一处浅色痕迹道:“这个地方,采买果园种树,二十两,你们给文管事的账目自然是对的,可你打算让我看的账目,却在下面另划了一笔,成了三十两,还特意将这笔迹做旧了,真真是好心思。是以为我一个新嫁妇,对这些一概不知,便能由着你们欺瞒了吗?”
突然,音娘噗通一声跪在了曹嬷嬷身侧,“婆母,婆母,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要为两位婶子撑着吗?是窦婶婶和齐婶婶要求你这么干的,婆母,你倒是说话呀!”
第85章
音娘是曹婆子的儿媳,平日里没少得宁园的好处,自然不想轻易失去这座金银山,初始被扭送过来的惶惑消失后,很快想出了其他出路。
附在婆母耳边轻声道:“窦婆子管着厨上采买,您就咬定一切账目都是按照窦婆子给的条子记录的。”
说完,又飞快朝她使了个眼色。
曹嬷嬷这个人论胆色不如窦婆子,敢想,敢干,可论傻愣,又不如齐婆子,便算是掌着果树园子的卞婆子,至少还有个泼辣的名头,她性子最温吞,跟白开水一样,这也是为何程之衍心腹蒋嬷嬷离开前,思虑再三,决定将这管家之权交给她的原因。
性子弱,自然便会耳根子软,被自家儿媳这么一怂恿,一想,也对,我只是如实记个账目,就算看出了账目不妥,主子没发话前,自然不敢任意处置。
至于说到何时主子处置,这不宁园这半年没主子在嘛!
她想到这,挺了挺胸脯,目光绕着其他两人打量一眼,痛哭道:“夫人,实则奴婢早就说过这样不妥,但一应流水条子由她二人传给奴婢,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大家地位平等,奴婢也只能照实记录下来,待来日禀报给主子知道。至于那些银饰,也是窦婆子托奴婢出去变卖的.....”
这番话可谓捅了窦婆子的肺管子,挣脱挟制她的女使时,脸上横肉都颤了颤,抬手便朝曹嬷嬷脸上扫了过来。
啪啪,一连双响。曹婆子黑红的面皮立刻多了几道醒目的掌印。
“腌H婆,你竟敢颠倒黑白!”窦婆子可当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发疯似地朝着曹婆子脸上招呼,一头又高喉大嗓地唾骂:“你们这窝狼心狗肺的杂种,当初是哪个小王八被债主追着敲了腿,命悬一线的跪在我面前求我想法子救人,现在油都下锅了,想起来这锅里掺了水了,想将这罪名都栽给我,做梦!”
而曹嬷嬷呢!被这两个巴掌的冲击给闹懵了,她身后就站着儿子、儿媳,自然不会白白受辱,待回过神来,当即捂着脸朝窦婆子一指,“音娘、我儿,给我打回来!”
窦婆子敢打曹婆子,却不敢真的同一个成年男子对垒,即便曹嬷嬷的儿子瘸了一条腿,可毕竟是个七尺汉子。
再说一旁还有她那小娼妇儿媳煽风点火。
窦婆子当机立断,退后一步,同齐婆子吆喝道:“眼看这孙子要将污水扣到咱们头上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齐婆子呆了一呆,觉得自己脑仁要炸开来,她本还等着少甯处置,想着或许罚几个月俸禄便能轻轻松松揭过此事,可混乱中,左脸挨了一下。
到底养尊处优惯了,主君不在时,也能以半个主子自居,如今臊了脸,哪里还顾得上体统,当即卷起袖子,干!
她跺着脚,上前抓住了曹嬷嬷儿媳的头发,扯着嗓子的一通咒骂,什么小娼妇、小贱人、烂货赃婢等,骂的音娘这等年轻的媳妇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可却不能反骂回去,一是拉不下脸,二是词韵积累的不够,只能干忍着,发疯似得朝二人身上撞。
而曹嬷嬷呢!再斯文一个人,也架不住这两个泼妇联合起来攻击,当即高声朝后面叫喊:“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
这就是拼实力的时候了。三人在府中本就各树一帜,谁也不服谁,眼看事情闹大,自然各有帮手冒出头。
后面跪着的女使和小厮,个个手头不干净,心里都在盼着,哪方胜出,夫人便会处置另一方,为了留下来,自然不遗余力,当下都卷起袖子加入了打斗中。
......
这场闹剧结束于戊时末,少甯回到正房时,程之衍却没在,她问素瓷,“大人还在前院书房?”
素瓷讪讪地,掖了掖手这才道:“中途回来过一次,还去了夕霭堂,可不知道为何又返回了前院。”
“大人去了夕霭堂?”少甯惊诧道。
素瓷道:“奴婢本想在前面引路,可大人不让,自己一个人往正堂去,奴婢远远看着,似乎只在门外立了立,没耽搁多长时间便走了。”犹豫一下,道,“大人心情似乎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