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不论陛下,单说宫中那位得宠的端贵妃,若儿子在齐家稍有差池,只怕齐家上下也不能被轻饶。
“娘。”齐萱开口唤她,她这才回过神。
握了握女儿冰凉的小手,朝四周围观的婆子和女使叱道:“都看什么,还不赶紧去客房准备热水。”
她上前一步接过斗篷亲自给端王披上,又拿了巾子盖在程立姝身上。
程立姝身上这件粉裙不知是否为湖中碎石所勾,自脚踝处,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一截冰玉似的小腿。
福宁县主看的眼皮直跳。
端王瞥见,目光一沉,紧接着将身上的斗篷也披了上去。
“殿下。”福宁县主劝他,“你也受了寒,还是先去客房稍作休息,换身干净衣衫来。”
端王点头,“姑母,我没事。”口中随着说话,带出一圈白气,望着地上的程立姝道,“这个季节落水可不是小事,还是先寻个大夫来瞧瞧她吧!”
早有健妇在他们谈话间,俯身下来,一个婆子扶着,另一个将程立姝背在了背上。
“去最近的一夕居。”福宁县主吩咐道。
随着婆子起身,端王的目光正好落在程立姝一张冰玉洁白的芙蓉面上,眸色一沉。
福宁县主转头吩咐其他围观的女使去请大夫,又对着端王道:“殿下,这里有人伺候,你也受了寒,还是赶紧下去也让大夫瞧瞧才好。”
程立姝意识却在这时清醒过来,润眸半睁,娇身微颤,若一株刚被暴风雨洗礼过的小花。
她张了张发白的嘴唇,朝端王惨白笑了笑:“多谢殿下。”
端王周身一颤,蓦的抬头,便见眼前之人白得似光,唯一张小脸隐隐露出青色,清秀夺目的脸庞上,柔柔看过来一双浸过冰水的润眸,颤颤的,似带着无限娇柔。
他舔了舔唇,看向别处,口中道:“举手之劳而已。”
又吩咐一旁的女使,“记得熬上一碗浓浓的姜汤,务必让她将汗发出来。”
若当真是随手为之,大可将程立姝交给一旁主家去安排,可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便都反应过来。
这是上了心的意思!
端王和程立姝分别被引着去了客房。
福宁县主回过头,试图安抚众人道:“是鄙府招待不周,扰了各位雅兴。”
人群中,不知哪位夫人道:“说起来也是奇怪,这碧湖四周都用木作栅栏围得好好的,怎么这程小娘子竟无缘无故落水了呢!还有,她是同谁结伴而来,也不照应一些。”
她的话正正说出了在场夫人们的心声,年轻些的小女娘便罢了,诸位上了岁数的贵妇人,哪个没经过几桩龌龊事。
这种钓金龟的下作手段,能瞒得了爷们却瞒不了后宅这些成了精的女人。
福宁县主亦是眉间凝雪。
在她的门上发生这种事,她自然也是气愤难当,若遇上不讲理的人家,只怕会认为是她从中牵线,传出去,名声都要毁了。
偏现在她和女儿同程家关系走得近,是发作也不是,不发作又没法给宫里那位交代。
有人推了少甯出来:“这不,程家大奶奶还在这呢!想来那位小娘子是跟着嫂子来做客的吧?”
眼看着众人目光看过来,恍然有之,嘲讽有之,少甯简直羞愤难当。
这样拙劣的手段,在场之人,又有谁看不出?
这盆脏水,她身为程家女眷只能共担,若她想将自己摘出来,且不论人家信不信,即便否认,只会让大家更指摘程立姝的人品。
她的名声不打紧,可程家其他几个姐妹怎么办?
只怕名声也全毁了。
好在一甲堂后,程立姝被禁足,连商议婚事都是暗中进行的,是以燕京城内,众人还不知道。
不然,身上背着一桩亲事还出来钓金龟,简直要被众人唾弃死。
少甯忖了忖,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承认落水是有意为之的,只得强忍着羞臊笑了笑,“三妹妹想是吃了酒,一时头昏,往湖上吹风,不小心才掉了下去。妾身在这多谢县主的款待,日后待妹妹好转,定让府里郎君们亲自到二殿下府上去致谢。”
先头推她出来的那位夫人笑了笑,“程大奶奶,不是我说,令妹既身子不好,便少出门吧!这次是碰巧遇到咱们二殿下,将她给救了,若是哪日出门再摊上事,再遇到些贩夫走卒的,那可如何是好?”
她虽明面上劝慰,但话中的嘲讽,在场之人,谁都听得出来。
有人顺势笑道:“那估计咱们程三姑娘会忍着,到了自家府里再晕了。”
人群中传出笑声。
这时,忽有哭泣声从人群后面传来,“都是我没照应好,险些害了三姑娘。”
众人朝人群中看,见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娘子,正蹙眉掩嘴哭泣:“我实在是对不住三姑娘,方才玩闹呢,我手贱推了她一把。”
少甯顿觉松了口气,她这一揽罪责,至少明面上将程立姝摘了出来。
这就是一场意外。
少甯抬头去瞧人,见这娘子身穿青色褙子,梳着圆髻。
福宁县主道:”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夫人是何许人,又同我们齐家有何交情,你是收的谁的帖子,进来的内院?”
圆脸宽额的贵夫人终于不哭了,抬起头,道:“妾的夫君是杭州观察使麾下一名校尉,姓冯,叫做冯季。”
杭州、观察使,少甯猛然抬起头。
她竟是苏家一系。
那么今日程立姝的落水之举,岂非是与苏文英有关?
福宁县主打量了一番,不确定道:“我们齐家同军中一向没什么来往,我记得也从未给你下过帖子,方才席上也没见到你的人。”
她面目一冷,“你到底是谁?”
贵妇人道:“妾是岑柔,前些年妾闺中时曾随着我娘过来给您磕过头。”
齐家一共三房,齐老夫人年轻时疼爱幼子甚于宣平伯这个长子,因长子与福宁县主结为秦晋,齐老夫人愈发不能容忍自己的幺儿婚姻不如长子,放出话来,她的幼子非王室贵女不娶。
可那齐三老爷却并非多出挑的郎君,文不行,武不就,兼又优柔寡断,性情轻佻,是以一直蹉跎到了三十岁,也没等到王室贵女愿意委身于他。
齐老夫人一着急,便舍了几千两银子到寺庙为他求姻缘。
姻缘灯点了一日夜,却因瞌睡烧着了禅房的床帏,险些命丧火海,还是一位恰巧经过的小官之妻救了她。
老人家糊涂,但宣平伯夫妇却很知恩,当即将那娘子请进来府中,奉茶致谢,又让齐老夫人将那娘子认了做干女儿。
后来两家来往渐多,那娘子再进齐府时,带进来过一个八岁的女儿,便是岑柔。
“....父亲死在任上后,母亲很快也得了重病,我在族中耆老的做主下,嫁了冯季,目下,随着他回京省亲,昨日正好听到县主您要举办寿宴,我想来为您祝祷献礼,又恐身份低微,入不得大宴,观察使夫人见我为难,便拿了帖子,想让我偷偷过来见您一面,这程三姑娘同我乃是闺中之友,这才带到宴上来,本意也只是让她见见场面,哪知竟闹成了这样。”
福宁县主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她拉过她打量,“我还说后来怎么再也收不到你这孩子的来信。”
岑柔一笑,再次俯身拜了拜,“方才我同程三姑娘在此散步,一时玩笑,推了她一下,正好撞到了前面的木作栏杆上,三姑娘不识水性,我有些着急,便扬声叫了人。闹成这样实在是我的罪过。”
有女使上前查看,叉着手过来,“县主,那边栏杆确然有些松动,奴婢这就到外院叫管事安排修护。”
少甯拍了拍沈莹纯,朝她使个眼色,躲在她身后往后退,直往客房来。
而此时,抄手游廊上,端王更衣后带着护卫往花厅去。
“殿下,方才实在太过冒险,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还是交由小人来救,若您有所闪失,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端王挥挥手,“无妨,本王也想瞧瞧,这程明礼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护卫恭谨道:“今日这事实在蹊跷,小的听您吩咐离开碧湖时,见有陆续而来的婆子和女使被错引到了别处。”
端王:“她是特意等着本王过去相救的。”
护卫:“您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过去,万一被赖上身….”
端王道:“本王刚开始忍着没出手,不过想瞧瞧这程家究竟玩什么花样,程明礼长女前些日子已入东宫,他摆明是投靠了太子,再舍出一个庶女来拉拢本王,究竟所图为何。”
护卫顿了顿。
“说!”
护卫抱拳道:“若此事非程明礼授意呢?”
端王笑道:“那就更有意思了,这小庶女胆子不小,倒是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多了几分胆色。”他转过头,看着持刀的护卫道,“你说,如今本王与大哥比,差着什么?”
护卫垂下头。
“恕你无罪!”
护卫道:“太子占着大义名分。”
“非也,”端王打断他,“无论谁在这个位置,都会占着大义名分,本王不及他的,不是这嫡庶之别,而是肱骨。太子身后有谢家,有秦大学士,有程明礼,若本王也纳了程家女,你猜程明礼兄弟二人和程之衍会扶保谁?”
“既如此,不若选程家嫡女,不是更好?”
端王一笑,“本王早打听过了,这程家嫡女骄奢霸道,愚不可及,若为美色,可纳之为妾,却不可为妻。”
*
少甯到一夕居时,程立姝已在下人服侍下更换了衣衫,正在喝姜汤。
退了下人,坐过来道:“你赔上程家所有女眷的名声,就为了这么个机会?”
程立姝放下瓷碗,抬头冷冷看她道:“我说过,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少甯本就与她没什么可说的,当即站起身,让齐府下人去叫自己带来的婆子和女使。
“你既得救,在人家府上叨扰总是不妥,还是回府休养吧!”
说完,头也不回出了一夕居。
她去同齐萱道别,让婆子将程立姝背到马车上,亲自送她回了程家。
她只是兄嫂,并无教养之权,将人交给江氏,相信江氏自会安置妥当。
她刚登上马车,素瓷掀帘,悄悄附过来,“夫人,园里传话过来,曹婆子动手了。”
少甯脸色一沉。
少甯手指搓了搓衣衫上的褶皱,“尽快回府吧!”
回到宁园,已是华灯初上,方一进尺素,曹嬷嬷同窦婆子、齐婆子便带着几个心腹婢子闯了进来,乌泱泱一群人,朝着廊上一跪。
少甯止步,抬眸望向内室,见漆黑静寂之中,传来O@的动静,似是有人正在紧着穿衣的声音。
第83章
一个时辰前。
程之衍搁下手中的书,偏头望向窗外,见溶溶天光已替换成了淡淡的夜色,长长的屋廊上次第亮起了风灯。
他皱了皱眉,扬声叫下人进来,“什么时辰了?”
新荔进来,躬身道:“大人,戌时正刻了。”
这么晚了。
“夫人可回来了?”
新荔摇摇头,恭敬道:“跟车的婆子回来递过话,夫人有事,往宝禄胡同去了。”
程之衍屈指敲了几下桌案,竟有些烦躁起来,“有什么事,值得在程宅耽搁到现在?”
那婆子回来递话时倒是说起过,只说得模棱两可,不清不楚,她便没敢报上来。
新荔也只能说个大概,“说是三姑娘竟出现在齐府,还落了水,幸好被端王殿下所救,夫人怕流言闹起来,又怕三姑娘再惹出什么事端,便亲自将她送往了程宅。”
程之衍听后,脸色愈发冷了下去。
看来只将她嫁往外埠,还是处置得太心软了些,禁足期间竟还能惹出这等事来。
“知道了。”他沉声道。
“大人现在可要摆饭?”
她不回府,他也没什么兴致用饭,便摆了摆手,“等夫人回来再说。”
新荔退到了廊上。
抬头见院门口走来一人,手中端着承托,托上摆着糕点匣子,行动间却不凌不乱。
“新荔姐姐。”来人走近,款款行了个礼,“大人可在里面?”
“原来是洛云姑娘。”新荔应声。
洛云睃眼望了一眼内室,目露歆羡道:“大人同咱们夫人的感情真是好,成亲不过月余,夫人不在,大人便连吃饭都没胃口,同为女子,怎能不让人羡慕?”
这种话让新荔怎么接,主子同奴婢的命能一样吗?
但她早得了少甯吩咐,也不反驳她,只一味捧起笑来应对,曼声道了声是,又叹口气,苦着眉头道:“随车的婆子回来递话,夫人在齐家那头耽误了些时候,目下又去了程宅,只怕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洛云颦蹙起来,话中却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喜悦,她举了举手中的承托,“妹妹也是担心着,便先做了两道糕点,拿来给大人垫垫。”
新荔点点头,“妹妹有心了。”她望了一眼内室,“大人目下心情不好,这糕点不若交由我,妹妹自去忙吧!”
洛云笑着应了,殷殷递上糕点匣,看着新荔转身进屋内,须臾又回到廊上。
“大人可用了?”
新荔惊讶她竟还没走,可也没太追问,只点点头,“妹妹的手好巧,咱们大人一向于吃食上不怎么精细,尤其不喜这甜食,可每回妹妹做出的糕点,大人总忍不住品尝几口。”
洛云听到程之衍已经吃了糕点,笑得愈发明媚,“姐姐说的哪里话,我蠢笨的很,便只能在这吃食上捣鼓捣鼓了,不像姐姐,是大人的心腹,如今又得了夫人赏识,可以进内室侍奉着。”
新荔听出她话中的酸意,只当做不懂,牵着她的手道:“妹妹同我和芙蕖不同,我们一早是程家门里买来的奴婢,比不得你们洛家,往前数两代人,都为大人尽心。听闻窦嬷嬷早年在泉州时是大人指定的厨上掌事,吃食可不比别的,可见大人对你们母女的信重。论起与大人的情分,你们这些旧仆可比咱们深得多....”
洛云不觉挺了挺胸,“哪里,两位姐姐才是大人信重之人...”
正互相恭维着,不妨耳畔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伴着低低地呼喘。
“新荔姑娘。”
新荔目光一转,一惊,“是曹嬷嬷,您老这是怎么了?”
就见曹婆子走近廊庑来,明黄横纹的老脸上隐隐泛出青色,枯红的唇角捺着,双手捂住小腹。
新荔一惊,上前扶住她,感受到她手心濡腻,似出了一层凉汗。
洛云扶住她另一只手,瞳孔亦是放大,“嬷嬷这是又闹腹痛了?”
曹嬷嬷点点头,双手在小腹处绞着,“这几日倒春寒得厉害,人老了,不中用了。老毛病便跟着出来了。午时忙着核查账目,吃了些冷食,目下发作起来了,哎呦。”她转向新荔,“劳烦姑娘了,可否帮我老婆子找一下夫人的出门对牌,我估摸着是有些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