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衍哦了一声,“此战过后,我在朝中名气更胜以往,你怕我会去争那个位置,是吗?”
少甯不意他竟这般直白地说了出来,轻声问他道:“那你会争吗?”有争斗,便会有牺牲,少甯自问没有那样大的胆子去肖想那些,但若他当真想要,她又该当如何做呢?
好在程之衍对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可能生来就适合做个闲散的王爷。”
她听了这句,这才笑出声,可却又想起另一桩“我是知道了你不想,可别人未必会知道你的心。”
程之衍让她躺在自己颈窝处,轻抚着她的发顶,“你放心,我是庶枝的王室,官家当不至于糊涂如斯,只有接下来一段日子,官家掌握好分寸,大家自然便会明白过来。”
想了想,确实如此,可端王那头,少甯皱眉道:“端王做真为储,也未必比太子好多少,视人命如草芥。”她想起蔽芾宴,忍不住哀怨道,“那些小娘子都是无辜的。”
程之衍叹口气,“不说这些了,官家自有圣断,只咱们这头,最近这段时日内,你同一些武将文臣的家眷交往要有个度,我在外面也会注意。”
这是怕点了人眼,被人误会,少甯慎重点了点头,又扬起颈子来,冲他比了个手势,“我每顿都比你在家时多吃半碗饭。”
这句明显是在卖乖讨巧,他却很受用,方才的郁郁一扫,蓦然长笑了一声,眉心凝聚的最后一点愁渐渐散开,迭声道好,“怪不得瞧着圆润不少。”
“哪有!”少甯嗔他。
他心里痒痒的,怀着孕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不能做,望了一眼她圆滚滚的肚皮道:“只剩不到三十日了吧?”
少甯说是,嘟着嘴,“今日一早,我发现鞋子穿不上了,好在宋嬷嬷早有准备,为我准备了宽脚鞋袜,还有,还有,我自己弯不下腰,每夜要起来好多次,好辛苦的......”
他聆听着身畔人的细碎,突然觉得小娘子当真可爱到犯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到最后,只能俯下身将一个细泽绵长的吻落了下来。
第114章
待吻得尽了兴,两人这才喘息着分开,可却不舍得离得太远,便抱在一起,低声说话。
少甯囔囔道:“听着打斗声,是今日晨起便停止了,可等了你一日,直到傍晚才收到你的报信。”她用脂玉一样的指尖,轻轻卷着他的发丝,话中带了几分鼻音,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在伸着慵懒的小腰,“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程之衍嗯了一声,转过身来,“你呢?”逗她说,“我瞧着你眼下有乌青,是不是这几日没睡好?晚上净想我来着?”
本以为她会同以前那样否认,可不料她却嗯了一声,声音里带出几分慵懒缠绵的味道,“派去接你的人,说你带着军卫往长街去了,我怕你做的太少,命会不保,可又怕做得太多,惹人指摘。”
她的嗓子像是着了风寒后的沙哑,人也惘惘起来,“你知道的,我原本就有梦魇的毛病,但自从成婚后已经好了很多,所以日后但凡有办法,便别离开那么久了吧!”
实则才几日,可他却听明白了,鼻尖也涌上酸意来,千盼万盼,不就是盼着她能同自己交心么!当即揉着她缎子似的发顶,致歉说,“让你这几日为我悬心,是我的不对,我答应你,日后定然不会了。”
少甯垂着眼嗯了一声,低低的软语,俏皮地说着情话,“你终于囫囵个回了府,我高兴,真的。”
他听了果然笑了开来,沉沉的眸子里都是煜煜的星辉,“我也高兴。”
他平安回了府,少甯也弄明白了他的心思,知道两人日后不会成为被猎人追赶的兽,不会有无数的箭簇陷阱等在前方,便也懒惰起来,翌日一早,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才起身。
可他却没在,难道是到园子里打拳去了?
问起芙蕖,芙蕖道:“王爷一早便出去了,同冯季一道。”
少甯舀了一勺碧粳粥,讶然抬头道:“冯季回来了?”
芙蕖说是,“一早就回来了,殿下想来是去处理前夜之事了。”
少甯点点头,她快生了,身上愈发不舒服起来,这些事他既愿意帮着处理,她索性也就丢在了脑后,说到底,目下她成了宁王妃,不论背后是谁,只要她不出府,那人又能如何呢?
她这头吃着早饭,而程之衍已经在庄子上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捻着一页书册,“所以,你是杭州观察使府上的女使?”
女使梳着妇人才会梳的高髻,穿着碧绿色的绸缎袄子,两只手被捆得紧紧的,一副大惊之态,战战兢兢道:“都…..是主子的意思,同奴婢不相….不相干,求王爷饶奴婢一条性命,奴婢愿意戴罪立功,到观察使府上指认她….”说着,以额触地,磕了几个头。
冯季叉着手上前道:“殿下,女使受了大刑,禁不住疼,想来不会撒谎。只苏娘子那头,咱们若是直接对质,恐会伤了王妃的名节,毕竟家下被外男擅自闯入过,属下想着,不如还是先查到这,苏娘子那头待日后寻到机会再说。”
冯季是个简单的人,想法一根筋,想着既查案走到了死胡同,自然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比较起报仇雪恨,自然王妃的名节更重要。可程之衍呢,他才离开他们母子三四日,便被有心人算计了,这份为夫为父的心情,冯季自然不能体会。
好在程之衍也没想让他多体会,又掀了一页书,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书房内燃着线香,香烟笔直窜到屋子上空,又散开成一团团的烟雾,室内静了几息,冯季正想再说几句时,程之衍忽然道:“去将那位奶娘也带过来。”
奶娘很快被带了进来,先望了一眼那女使,见她口中被塞了破布,人也折磨地不成样子,顿时被吓得噤住了,还是后面的冯季推了她一把,这才跪下来。程之衍搁置了书册,手垂在膝头,寒眸如利箭,问她道:“本王接下来的每句话,你都要想好再回答,因为接下来的话,关系到你一家老小的生死,你可明白?”
奶娘不过二十出头,穿着灰扑扑的布衣褂子,两张白皙的脸上都是用刑过后的乌青模样,膝弯和手肘处活动起来有些费劲,想来是经了大刑,她跪倒在地心,颤声说是,又急于讨饶,“民女真的知错了,只家下这几年营生不好,夫家弟弟又要读书,公婆又要治病,民女真的是没法子,这才听了这娘子的蛊惑....”
程之衍挥手打断她,“本王且问你,苏娘子是如何同你说的?”
奶娘不认识苏文英,以为程之衍问的是旁边那名女使,便道:“苏娘子是早些日子就同民妇说上了话,王爷王妃良善,民妇生完孩子不久,便被您二位接到了庄子上闲养,一应好吃好喝地伺候,那几日民妇正为了钱发愁,便到门前散心,不料竟碰到邻里出来买菜,这位邻里便是苏娘子,我二人一来二去聊了好几次,她便说有法子让民妇赚大银子,但干不好有可能掉脑袋,问民妇做不做,民妇的丈夫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天天上门来催债,孩子又刚出生不久,民妇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应了她,她给了民妇一百两,让先在庄子里慢慢等消息,说是定然能保证民妇入选,届时一应事待民妇入了宁王府之后再说。”
“她如何保证你定然入选?本王记得是五个预备奶娘,但只需要其中两三人入府,余下是要遣送走的。”
奶娘心虚,眼珠四处乱转,捏着衣角小心道:“是这位苏娘子,她教给了民妇一个法子….”
一旁口被塞住的女使仓惶大叫起来,可被冯季牢牢辖制着,身子几次三番挺起来,都被压了回去。
奶娘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说是食物既有相生,亦有相克,有的单食一种食物并无危险,可若与其他相克之物炖在一起,一顿两顿看不出来,日子久了人总会生出些毛病来。先我到府上的那位娘子便是因此,时常会觉得腰间酸楚无力,可她却只认为自己是闪了腰,这才经常病痛,也是因此民妇才能有幸进来府中。”
奶娘都是千挑万选,留备刚出生的孩子所用,她们既用了这样的法子,便是连孩子都没想放过。不单程之衍,一旁的冯季也瞪大了眼,一脸不可信道:“你们这群女人也太奸诈了!”
程之衍握紧了拳,脸色绷的很紧,“苏娘子办法可真是高明,食物相克,我实在受教了。只是我却有一点不明,她一个后宅妇人,又如何能算到武安侯起事?”太子一倒,谢家势力毕竟大不如前,但他究竟会不会为了世族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荣华拼一把,连程之衍自己都确定不了,更遑论她一个囿于后宅琐碎的女子。
程之衍眸色沉沉,问说:“前夜你们浑水摸鱼,定然也是临时起意,那你们之前的计划是什么?”
奶娘脸色一白,手指也跟着轻颤起来,朝旁边又看了一眼,那女使已经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发髻也被撞散了。
“你便是不说,我也迟早查得出来,可若你此时招了,你便罢了,至少保全了你的家人,若日后待我查出来再说,你的一家老小,我便只能送他们先行到下面等你了。”他的声音清隽,如溪流一般,可却说着最狠毒的话语,奶娘头几乎垂到了地面,手指抵住地砖轻颤,灰布领子上涌上来的潮热,铺天盖地一般袭向她,瑟颤道:“是让民妇先.....蛰.....伏,待王妃娘娘产下了小世子,便....”
“便如何?”清冷的男声如冰锥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倏然站起身,大喝一声,“说!”
奶娘匍跪着,将头埋在地砖和双臂之间,双肩耸动,嗫嚅道:“说是,便给小世子下毒,待世子一死,王妃定然大恸,产后伤身,能让王妃咽下那口气便好,若不能,便让我想办法开门放山匪进来,将王妃带到.....带到外面去杀。”
程之衍双拳铮响,压着怒火问道:“既进来了府内,想必是做好了杀人的准备,又为何定要将人带出去杀?”
奶娘三魂被吓走了七魄,佝偻着在地心一点点蜷缩,声音越来越低,“苏娘子说,王妃娘娘....抢.....抢走了她的心爱之人,她要先将她卖到偏僻之地的下贱窑子里,等折磨够了她...再....杀人。”
一旁的冯季瞪着一双大眼,鼻息喷着怒火,他一个护卫听到这样的话都几乎要炸了肺门,更何况他家王爷,抬起头,见程之衍猩红着眸子,脸色发青,拳头绷紧,突然重重朝着一旁的矮柜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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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日子,岁末渐至,谢家和太子的处置也下来了,太子被褫夺尊位,贬为庶人,永久幽禁。而谢家男丁一律斩首,女眷没为官奴,流放出京。至于中宫,御史台和政事堂诸位老臣也是吵翻了天,有的主张维持现状,又列举了无数前朝案例,主张废后不详之说,而政事堂的老臣则更务实一些,也不说废后,只带着赫赫扬扬的朝臣跪在宫阙前的广场,痛批外戚干政等一系列罪状,官家本想将此事压一压,却是压不住,只得宣布了废后,并将谢氏移出中宫,幽禁在甘泉宫内。
在一片痛批咒骂之声中,一件小事悄然发生。
“苏娘子不见了?”少甯放下盏子,惊讶道。
宋嬷嬷说是,掖着手,“她本是大归回府的,父亲在杭州任上,家中能做主的长辈只有那位继母,人家又怎么会将她的名声放在心上,正张罗了人手满城寻人呢!”
第115章
少甯下意识看向窗外,见外面下起了雪,雪花悠悠荡荡从半空中浮下,纷繁扬扬,竟是今岁的初雪到了。突然腹中一阵痉挛,她一下皱紧了眉头,低下头,目光落到腹上。
一旁的芙蕖顺着她的目光落下来,笑道:“胎动了,咱们世子爷想必是又在里面练拳脚了,瞧这样子,定然是个精力旺盛的主儿。”
少甯牵了牵唇,她倒是盼着是位哥儿,经了这一打岔,方才一刹那的惶惑也去了大半,抬头哎了一声,道:“苏表姐好好在府中,如何会不见的?”
宋嬷嬷道:“若在府中自然不会,可奴婢稍打听了打听,好像那位苏娘子自月余前便生了病,府里时常有郎中进进出出,说是苏娘子夜不能寐,喝了安神的汤药也不行,昨日想来也是为了求神拜佛,这才带着府里护卫往法宁寺去。马车找到时,軎辖坏了,轮牙也散了架,十几个护卫和两个女使都倒在灌木丛里没了气息,现场一片狼藉,车身上也有刀剑砍杀过的痕迹,可苏娘子进香用的功德笔和长生灯都在,银钱袋子也在,单是她人不见了。”
少甯听完,竟恍惚起来,细细问她说:“你没打听错吧?苏府上是月前起才开始有郎中进出的?”
宋嬷嬷说是,脸上也严肃起来,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王妃,这日子这么巧,会不会.....”
突然门廊上起了响动,紧接着,龟背纹的锦帘一掀,程之衍大步进来了,他方进门,身上还带着寒气,不便到内室来,只隔着落地罩问里面的少甯,“今日感觉如何?”
怀孕到了后期,便真的是在挨日子了,不能平躺,只能侧卧,可睡也睡不好,有时候一夜要起来六七次,少甯怕影响他休息,曾提出想分房睡,他却不准,所以常常便是少甯半夜醒来要小解,而被他迷迷糊糊抱过去。
说来,他的力气也真是大,自己有时候都好奇,他是如何抱得动这样的自己的。少甯站起身,到了外间,看到他的脸,这才笑着道:“不动如山,好得很。”
这几日便是预产日了,他一直悬着心,听了她的回话,便知道时候还没到,估摸着身上暖和一些了,这才过来牵她往内室去,“走了几圈?”
少甯笑道:“十来圈吧!”
他点了点头,扶她坐好,自己一个人往屏风后去,那里女使们早挂上了熏好的新衫,他自去换了,出来又净了手,这才坐下来一点点为她揉肩膀。
少甯坐在他旁边,稍微侧着点头,便能看到他眼眸中的深邃,沉沉地,如即将砸下的云。
他的目光看过来,唇边勾起一点得意的笑,带了几分促狭,贴在她耳边道:“再忍忍,等出了月子,为夫一定让你满意。”
她顿了顿,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耳根上浮起红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斥道:“没一句正经的。”
他捉着她的手往下面去,“想你好久了。”夫妻就是如此,多少浑话顺着口说出来,都变成了顺理成章。
少甯羞答答将手从他手中抽出,还不忘推了他一把,绵柔的雪拳也没什么分量,他握紧,又放到唇边亲了亲,这才松了手。自她进入待产这半个月,连帮助他纾解的办法都没用过,因顾忌着孩子,他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死,唯恐她再发动起来,而他察觉不到。这些日子积火正炙,少甯且不去理他,想起宋嬷嬷的话,脸上现出一点惶然来。
又抬起头打量他,见他眉眼依旧肃冷,一如往日无波的静湖,瞧着并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样子。其实自那日他带着冯季出府,后来她也试着问过结果,可他只说一应事,他会看着办,让她别再操心,少甯便没多管。
那几日,他身上还背着官司,一直在外面忙到很晚才回府。太子倒台后,后续一应官员的罢免和填补才刚完成,殿前司又收到了新的差事,有新上任的御史,弹劾朝中几位大臣与武安侯密中合谋,官家震怒,下令搜府,竟搜出来上百份勾结的罪证。其中有几位大臣还是在御史台供的职,本身做着弹劾他人的差事,自己却这样不干不净,官家一气之下,便想于午门斩杀几人以儆效尤,可不料几位大人却齐呼冤枉,纷纷在殿上欲撞柱明志。这些谏臣,不畏生死,却极重官声,让他们背着这样的罪名而死,还不如选择自我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