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确实也不好多留他,两厢嘱咐了半天这才送他出了门子,一直看着马车转出了巷子口,少甯这才揣着手炉回到廊子上来。
这一夜过得分外煎熬,好在翌日并未传来什么逼供问刑的坏消息,少甯一颗忐忑的心也慢慢平稳下来。
他被羁押走的第三日夜,少甯好不容易才睡着,又做起了噩梦,被人唤醒后望着窗楹外的漫天星光,问道:“什么时辰了?”
自王妃怀孕,厨上一天十二个时辰开着火,唯恐她饿着,目下虽是半夜,银耳粥倒是热乎的,素瓷扶她坐起来,吃了小半碗,又端了盏子喂她喝了些温水,回道:“丑时过半了。”
少甯哦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一旁空落落的床榻,“也不知道司狱那种地方能不能让人送几床被子进去,咱们明日去看看。”
其实他走时,该带的都带走了,若关押他的人肯让他使,根本不需要她再送,反过来,若不让使,她送了也是无用。
素瓷不欲她再悬心,便说好,“明日奴婢先去问问,问好了,王妃再去。”
外面响起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少甯纳罕道:“寒冬腊月的,竟然还有野鸟四处飞。”
话刚落,外面便起了乱子,隐隐的,似有声浪传过来,素瓷放下盏子,站到窗边去瞧,脸被吓得惨白。
“什么事?”
少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前面的街心起了大火,火势通天,熊熊的烈焰烧红了半边天,哭声、喊声、金石一样的声音一层层递了来,盘旋的一道道黑烟,在看不见的夜空里渐渐狰狞,将整个宁园的人都呛醒过来。
第111章
宁园四下亮了灯火,少甯让人将程立锦和老夫人都接来了尺素,就安排在隔壁两间耳房。程老夫人还镇得住些,坐在圈椅里捻着佛珠,时不时朝外张望一眼,而程立锦压根坐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着,“阿嫂,不然咱们带上家卫,冲出去吧!”
“胡闹!”程老夫人先少甯一步开了口,“街上乱哄哄的,你知道是哪头的人占着势?咱们哪也不去,就待在园子里。”
少甯说是,“他临去前都交代好了,这园子四下都排了人,只要咱们不出园子,总是安全的。”
“可若人家打上门来,怎么办?”程立锦撇着嘴道,“也不知道爹爹和阿娘他们怎么样了?”
少甯招手让她坐过来,握紧了她的手,“程家那头住得离禁中远一些,若咱们是贼人也是先以禁中为目标对不对?拿下了禁中,何仇何怨不可报?再则,大表姐毕竟人还在东宫,咱们明面上没有得罪太子,他们应该不会将怒火往咱们身上撒。”抬头瞧向窗楹外,见远处跳动着簇火,映在柔柔的窗纸上,在地心形成萤火闪烁的斑点,“谢家大郎在西北掌兵,但路途遥远,不可能避开朝廷的驿站无声无息进京,我猜测跟着武安侯起事的,当是正定的那三万克戎军。”
让人去请冯季,到了廊子下女使进来通传,少甯直接掀了帘子出来,带了几分急切问:“如何了?”
冯季拱了拱手,道:“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说是有几名穿着流光甲的军士叩门,守城门的禁卫军要求他们出示腰牌,不料开门时,竟被城外埋伏的一支军伍一拥而上,目下城内有三个地方在巷战,战事惨烈。”
“流光甲?那是特属于殿前司的甲胄。”
冯季道是,“殿前司隶属三衙,也是禁卫之一,只是偶尔也会接手刑侦之事,那队人马常常漏夜进出,守门的禁卫便也没怎么警惕。”
“确定了是哪路人?”
“是真定的克戎军。”
少甯手里的手炉早就没了温度,却没发现,只自我安慰道:“反便反罢,至少给了官家将谢家连根拔起的理由。”又想起什么来,脸色一惊,“王爷那头呢?可传过话来了?”
冯季垂着眼道有,“城内能用的军将不多,王爷已经被临时起任,估摸着这会儿正带着禁卫们四处斩杀克戎军呢!”
“城内有多少人马?”
这些事王爷临走前同他们都交代得很清楚,目下起了乱子,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冯季回道:“明面上只有八千,但余下两万人马早在之前就得了王爷口信,落营在城外不远,收到城内消息,定然可以第一时间赶来。”
少甯听完,却没说话。
冯季鬓角跳了跳,“王妃可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少甯哦了一声,摆摆手,“倒也不是,排军布阵这些我都不懂,我就是觉得奇怪,武安侯在西北掌兵这么多年,耳聪目明,不可能对禁中的调动一点风声没有听到,在军力几无差别的情况下,如何肯冒这个险?”
冯季一怔,刚启唇,突然前面传来砰砰的震响,这声音太大,震得少甯耳膜发酸,在女使的帮扶下勉强站住了脚,捂着心口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冯季大叫不好,拔腿便往外跑,一面转过头来叫喊:“王妃,还请速速回房,我不让人传话,你们谁也别走出房门一步。”
少甯望着他匆匆跑开的背影,只觉一阵恍惚,回到内室,见程立锦小脸惨白,老夫人和她方才应是听到了她与冯季的对话,少甯忍不住内疚起来,早知道,应该早些将她二人送回程宅去的。
程老夫人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想法,“这里有澜柏留下来的人手,怎样都会比程宅更安全些。”
程立锦也反应过来,抱住她叫阿嫂,“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害怕,真的。”
少甯拍拍她的肩,让下人带她到耳房去,“左右去睡个把时辰,再有事,我让人去叫你。”
她却说不,“我要陪着阿嫂,你在哪我在哪。”
少甯实在拿这小娘子没有办法,想当年自己孤身一人来到燕京,受人挤兑遭人白眼时,也曾想过能有一个手足为自己出头,兄弟也好,姐妹也罢,至少遇事时能有个商量的人,初始同程立锦交往,除了怜惜她,未必没有间接讨好二夫人的意思,可这几年一点点积累,情分也如发酵的池水,愈发浓稠起来,她竟不自觉将这女孩当成了亲生妹妹一般爱护。
“也罢,不去便不去吧!你到我房里来,在榻上崴一会儿。”将程老夫人送到了耳房,再回到内室,见程立锦已经抱着枕头崴在榻上睡着了。不由摇头失笑,这丫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而那厢程之衍正带着人与克戎军对峙于鎏金河。武安侯确然是带兵的一把好手,他并未将主要兵力都聚集在宫阙门外,而是分成了三路人马,一路引着殿前司军往鎏金河去。
灯火流炽,天际被大火燃得通红,程之衍带人追到河边时,见河上十艘画舫排成一排,突然齐齐亮起灯来,趁着穿流光甲的殿前司军士们愣怔的片刻,画舫门开,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砰砰六七声,定睛看,被丢到岸上几个铁皮锻造的葫芦来。
“是震天雷!”殿前司军有人叫出声来,声音凄厉。
人群大乱,四散而逃,可短时内根本无法逃脱,随着声声巨响,许多人被气流高高冲起,又重重落到地上,火星点燃了墙根的杂草和树木,土坯墙体随之轰然倒塌,滚滚的黑烟过后,是蔽日的大火,侥幸活下来的人,在地上挣扎几下,很快被大火吞噬掉了。
哀鸿阵阵,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所谓震天雷,皆是用生铁铸造,做成各种或圆体或葫芦形状,将内里塞满黑火.药和铁屑刀尖等,点燃后,铁壳便会爆开,碎裂伤人。朝廷自然也有这样的火器,但一来打造这样的武器耗费财力,二来燕京之内,存放这些东西也不安全,却不知武安侯是如何在朝廷耳目下私自打造出这么多的雷火弹来。
程之衍亦是吃了一惊,大声吩咐人群散开,这一带民房居多,许多百姓家中砌不起砖墙,都是用土坯建造的房屋,大火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到处都是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
程之衍当机立断,“撤!”
禁中。
参知政事刘使相漏夜前来,闻听这消息,当场摔倒在地,拍着大腿在地心哭:“臣早就说过,这西北军聚敛军费,一定没安好心....”
乾德帝命人去取自己的长杆枪来,咬牙切齿道:“这个逆子,胆敢谋逆,朕亲自去绞杀了他。”
武安侯打着太子蒙冤,要为太子正名的口号起事,可谁都知道,谢家一旦走上这条路,太子说的话便做不了数了,换言之,即便他不想反,也会被谢家的人揪到前面来。
刘使相抹了一把脸,过来劝说乾德帝,“陛下,他们有震天雷,数量远胜于我们,为社稷故,微臣请您出宫一避。”
许多老臣也膝盖点地,哭着让皇帝移驾。观文殿大学士今夜在宿值的庑房,听到动静出来瞧,这才知道是武安侯打着为废太子伸冤的名头反了。前些日子长孙女死于太子屠刀之下,恨意太过强烈,以至于一进门先当着乾德帝狠狠骂了一通谢家。
骂废太子他自然不敢,儿子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生出来的蛋,他只能将怒火尽数发泄到谢家头上,乾德帝念着他这般岁数又痛失孙女,这才垂着眼皮忍了。
可此刻听闻敌人强大,他又颓然起来,仰头望向乾德帝,像个泼妇一样的哭喊:“陛下,我的陛下,老臣求您,您快逃吧!这震天雷可不比刀剑,若是有个万一,可叫咱们如何有脸下去见先帝去。”
乾德帝怒目而视,“尔等当朕是那种辟斧钺的鼠辈之人吗?”
刘使相狠狠瞪了观文殿学士一眼,这老匹夫,关键时刻,国事家事都分不开,想行激将之法,也不看看时机,如何处罚废太子是之后的事,这会儿攀缠这个做什么,当即叠手加眉,又拜了一拜,“陛下,事有轻重,贼人手中有了黑火.药,只怕这场巷战没那么容易停下来,好在宁王临去前,早有安排,庞统就守在禁中,从后门先绕去枫山,待单老将军遣的人马回京,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乾德帝想起来了,“是程潇。”
刘使相道是。
乾德帝站起身,让人去请后妃,刘使相却劝阻了:“人数不宜过多,宫里也并非就被放弃了,一应禁卫都在,若明日此时能拿下武安侯,陛下再回宫。”
而此时的宁园,也是哭声一片。
少甯听到恸哭声从床上坐起身,让人去请冯季,可传话的婆子却是一个人回来的,脸上覆着黑灰,形容凄惨,大声叫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前面它…着起来了,咱们宁园被人围了,说是一个时辰内,娘娘不自己走出去,他们便要用震天雷将咱们都炸死!”
第112章
程老夫人和程立锦听到声音,也从耳房过来了,脸色白纸一样。
“阿嫂。”程立锦唤她,程老夫人沉着脸,吩咐婆子再往前面递话,定要牢牢守住园门才好。可少甯却将人叫住了,站起身来,让素瓷去取斗篷。
“你做什么?”程老夫人板着脸,“你乖乖坐在房里,我老婆子去见他们。”
少甯却说:“不,外祖母,我仔细想过,即便是谢家起势,也定然不敢堂而皇之的打着自家旗号,他犯上作乱,自然是将太子推到最前面来,可若当真打着太子名号,便不会糊涂行事,毕竟成则富贵荣享,败则满门之祸。所以,他的目标最该是宫禁,只要让人夺下皇城,太子登基,何仇何怨不可再报?”
程老夫人顺着她的思路静下来,“你的意思是有人趁机浑水摸鱼?”
少甯点点头,“即便是为了谢荣启的死,武安侯也会顾忌着他的身后名,不会这般高调行事。况且目下是什么时候,他赌上了太子和中宫的性命,赌上了谢氏满门,燕京城内四处都在激战,这等紧要关头,却来同我一个后宅妇人攀缠过往的恩怨,不是太不智了?”
素瓷将斗篷为她披好,“奴婢陪您一起去。”
少甯说好,又转过头同程老夫人道:“外祖母,我总要弄弄清楚,他们手上究竟有多少枚震天雷。”让一旁的秦嬷嬷夫人回房,道:“您放心,我如今怀着孕,定然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我去前面看看,弄清了状况就回来。”
说罢提着裙子往廊上去了,待到了外院,见冯季搓手迎上来,“王妃,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震天雷的射程之内了。”
看的出来,对于震天雷这种军器,他也十分苦恼。
少甯环顾,见左侧果园浓烟滚动,一排值宿的群房焦黑一片,但好在并无人受伤。
掖着手问:“投进来几枚?”
冯季道:“就一枚。”
少甯沉思,之后吩咐人去搬圈椅,她身子渐沉,时间太久怕站不住。
冯季却劝她回内院,“这里属下会看着办的。”
“办?怎么办?”少甯牙关打颤,兜帽下露出一张白若霜银的脸,两只手攥在一起,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咱们宁园前前后后加起来上百口人,若他们手中的震天雷数目颇多,我不出头,万一当真被丢了十几枚进门,咱们一样都得死。”言罢,又道,“去寻个声音洪亮的过来。”
冯季招手唤来一个近卫,疑惑问:“王妃要做什么?”
少甯道:“让他对着门外喊话,就说我到了,问他们是什么人。”
近卫清嗓,高声道:“府下王妃在此,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外面起了些响动,很快有了回声飘墙入内,“我等乃是谢氏近臣,王妃殿下,咱们家主有些旧怨要与你清算,我等在此,也只是想请您同我们走上一遭,只要你乖乖走出来,我保证,定然不会伤及府上半条人命。”
冯季刚才不解,但听到门外和声时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不是武安侯的人。”
少甯站起身,“自然不是,哪有亲口承认自己反贼身份的。”让人去取水来,吩咐道,“将挨着墙内侧和射程内的地心都浇上水,冬日干燥,一旦由咱们这儿烧起来,只怕整条巷子的人家都要遭殃。”
冯季道是,转头吩咐人去照做,又命人取来火蔟,吩咐几十名军卫,严防死守着墙角等地。
星河如绡纱一样皎洁,月色清朗而疏阔。这样的夜用来杀人,实在辱没了这份诗意。
少甯站起身,同冯季道:“你让其他人守在这,继续同他们喊话,别露出马脚,你亲自带一队人,随我入尺素。”
冯季应声,轻声唤了七八人一路同行,待到了尺素,少甯让人喊来程老夫人和程立锦,吩咐底下女使,“将园子里的灯都灭掉,尺素之内也只留一两盏灯,同外面喊话,便说我动了胎气,快不行了,你们做出慌乱的样子,定要逼真才好。”
素瓷不解,但也依言照做。
少甯转过身,压着声音同冯季道:“你带着人就守在尺素屋内,若有人抹黑进来后宅,务必将人抓住。”
冯季说放心,浅着步子去安排人蹲守去了。
而少甯则带着老夫人和程立锦钻进了林中,林中黝黑,唯余斑驳的月光摇晃在乱糟糟的地面。三人带着女使在林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正当少甯怀疑自己料错的时候,尺素的房顶竟窜出个黑漆漆的影子来,昏黄如豆的光芒中,腰间有若隐若现的银光射过来,吓得程立锦险些叫出声。
那边约莫打斗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