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林内,扑簌簌的怪异鸟叫不时响起,冯季提着刀过来接应,“王妃,拿住了,正在审。”
少甯说好,待重新回到尺素,便见院子里跪着一位年轻人,手脚被牢牢缚住,一旁拖行的小径上血迹斑驳,打湿了地皮。
少甯抬头,见他浑身泛着血靡之气,人也疼得失了血色,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抬起头,龇牙咧嘴道:“老子是…”
不妨冯季又一记猛拳过来,直接捶在了他的左脸,“好好说话!”
那人吐出一颗牙来,半张脸成了猪肝色,陪着笑脸,“是,是。”又面朝少甯,“小的是劫富济贫的游侠….”
“游侠?”
那人一怔,见冯季又挥起了拳,忙改口道:“山匪,是山匪。”
少甯懂了,“你们是被人收买的。”
“是。”
“你们有多少枚震天雷?”
那人被捆着手脚,癞蛙一样蹲在地心,哂笑说:“就,就一枚,还是趁着两军对战,我们捡来的。”
少甯使了个眼色,冯季将防卫交给下属,往前院去了,不多时,黑暗笼罩的天地间响起一阵金石相击之音。
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有一张弦骤然绷紧了,凉意由口腔入肺,呛的她咳了几声。
而地上被缚住的贼人,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双瞳放大,脸上皱作了一团,只是口中被塞了破布,嗡嗡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待听着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冯季回来朝她点了头,少甯这才让人将破布取出,问他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贼人脸上五光十色,一副牙疼的表情:“刚开始不知道,那娘们没说。”
少甯蹙眉。
那人忙道:“是这样,前些日子,有个貌美的妇人寻到我们,知道我们哥儿几个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便给了大一笔银子,说让我劫个人给她,没说时间,也没说地点,只让我们等着,待时机合适时,再来告知于我。”
他苦笑道,“我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那娘…那小娘子让我们劫持的竟是亲王妃,本来也在犹豫,这买卖究竟还做不做,可这不是…没法反悔了嘛!”
原本外面都乱起来了,王妃,王妃又怎么了,若是能悄无声息将人带走,他们拿了钱再销声匿迹,天大地大,他就不信人能找得到,再说外面都有人造反了,这宁亲王也早被抓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不能活下来尚未可知,倒不如交给他,还能让兄弟们发一笔横财。
少甯肃着脸,“那女子的身份你可知道?”
那人哎呦一声,“这哪能知道啊!只知是个水灵灵的小娘子,梳着妇人髻,我一个小兄弟眼馋,想同人家交个朋友,不料才沾了沾人家袖口,便被一旁的兵卫折了一条腿,到现在都没下床呢!”
“兵卫?”
他说是,“瞧着是效力军中的打法,噢,不,是腿法。那女人口气不小,说是我们胆敢造次,便让兵卫直接搅了我们的老巢。”他脸色一时暗沉起来,捣着手,“王妃谅解,不是我非要来淌这趟浑水,实在是迫不得已,门外我们十几号兄弟,还请王妃大度,能容咱们一条性命。”
方才之所以没提前动手,说到底还是心虚,自己虽带着兄弟们叫板,但到底江湖草莽不能与军中训练有素的军卫相比,方才他抹黑进来正院,才同人家交手了一招,便知道了深浅,若非仗着震天雷的威名在,他还真不敢趾高气扬地叫门。
少甯没答这句,只道:“所以你们是兵分两路,外面的人用来牵制着这满府的军卫,而你自己则进来正院,伺机而动。”
那人道是,耸拉着脑袋,“眼瞅着下面都乱起来了,我听到女使喊叫,说是您动了胎气,要早产,我便大着胆子溜了下来,哪知竟当场被人拿住了。哎,技不如人啊!”
少甯若繁星的眼眸隐在兜帽垂下的暗影中,嗤笑道:“兵者,诡道!我虽未研读过兵法,但还没蠢到连避实击虚四个字都不知道何意。”肃穆喝声问,“你们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又是谁放你们进来的?何时进来的?”
冰冷的空气中一下凝结起砭骨的刺痛。
那人脸色一变,“王妃何出此言?”
少甯俯下一点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他,“今夜,这府里灯火通明,四面都排了军卫,你便是在墙头冒出根手指,都会被人当场削下来,你框我是今夜趁乱才进的园子,是打量我傻,还是认定了我一个妇人,定然不敢同你们计较。”
喊了声冯季,指着道:“将所有人给我断了手脚,丢到门外大街上去,今夜有变,外面定然兵马淆乱,踩死一个算一个,也好叫人知晓,得罪咱们亲王府是什么下场。”
那人没料到少甯竟是个蛇蝎心肠,当即脸色大白,膝行了几步,大喊饶命,又招人道:“是…是府上一名奶娘,两日前我被她想法子放进来的,因为摸不到机会,便一直躲藏在外院的林子里,同外面弟兄们通信,一应也是通过她进行的。”
宋嬷嬷勃然变色,掖着手大叫乌龟王八,“你们是真会捣缝子流窜,知道咱们王爷牵挂王妃,便想出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来。”
前两日,府里接了奶娘进门的事,少甯倒是知道,只一直没有见她们,还有一个月才是产日,本就不急,她一颗心又挂在程之衍身上,因此便没当回事。
问宋嬷嬷,“不是王爷亲自选的人吗?”
宋嬷嬷说是,“王爷本来早有示下,说这奶娘,即便能定下来,也不宜过早透露,免得点了人眼,再对王妃不利,因此接了四五个一直养在庄子上,就等着您快产期时,再将人接来,一来这身上也干净了,有个病啊痛的,都能及时发现,二来咱们自己养着,也杜绝了她们同外面勾连的机会,哪知突然起了变故,便在临去前,让奴婢将人都接进门。奴婢跑了一趟庄子,择了其中三个齐头整脸的,可巧不巧的,刚进了府,有一人闪了腰,只得去换了一名来,没想到就这么一日的功夫,竟也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第113章
少甯吩咐冯季,先将奶娘控制起来,又将府上所有下人审查一遍,宁园上下都知道出了事,个个绷紧了皮,可单是这样还不够,少甯又让冯季去套车,“让女使乔装上去....”
接下来不用多说,冯季便明白过来,安排好防卫,亲自带人交接去了。
而另一厢,程之衍这头的战局也有了扭转,天边显现露头青时,城门处突然传来万马奔腾的声响,笨重的城门在骑兵冲进来的那一刻,轰然而动,石闩被撞开,邃空中爆发出如万兽狂欢似的吼叫。
程之衍已经让人在城中各处设置了障碍,让人用糠秕、草屑,甚至木碳等制作火桶,几十斤重的火桶摆得各处都是,阻碍了敌军行进之路,却偏又没有明火,只有浓烟滚滚,什么方向也不能辨认。
武安侯带领的人马,许多人都被障碍物冲散了,为了不伤及自己人,别说丢震天雷了,连骑马而行都很困难,骑兵只能下马牵行而过,后面的小兵更是咳嗽连连。少不得停下来去寻路边的深井,可随即又被街头小巷中早已埋伏好的卸甲军士窜出来插上一刀。
殿前司兵卸了流光铠甲,行动较之方才迅猛非常,夜色浓酽,军卫们化作一只只悍厉的鹰隼,与浓浓的墨色融为一体,在敌人不意时以雷霆之势猝然跳出,如一把把厉剑刺入敌军阵中。
堂堂殿前司军,竟被程之衍指挥用做了刺客,何其无耻!谢君昊气得在街心痛骂,紧接着被滚滚而来的浓烟呛得老脸通红,眼角泛泪,只得止了骂声,摸索着四处寻找街井打湿衣襟,掩住口鼻,继续命令大军推进。可行进过程中,又被紧随而至的程潇包了锅贴,他这才知道,原来乾德帝早就做好了准备,连西北第三军都被暗中调遣了回来。
程之衍让人朝他喊话,说谢家大郎已被押送回京,他若想再见亲子最后一面,便放弃抵抗。造反到这一刻,武安侯早就没了退路,区区一个儿子又如何能让他回这个头,当即甩开打湿的衣襟,带领着克戎军去试图冲出包围.....
翌日午时,乾德帝被重迎回宫,而程潇在面圣之前,先来见了程之衍。这是一场巷战,战场就在燕京之内,大晔富庶繁华之地,经此一役,却损失惨重。地上到处横亘着血肉模糊的尸身,被震天雷震塌的屋舍还在等着兵卫们前去施救,发焦的枯杆发出噼啪声响,泼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堆子正在等着被人扑灭。
程潇站在出阙前的宫墙上,对程之远跪下行礼,“王爷。”
程之衍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他身上,他瘦了,也黑了不少。人就是如此,日日守在身边,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可一旦离开,哪怕只是短短数月,成长也变得肉眼可辨,扶他起身,笑道:“此次回京,沉稳不少。”
程潇道是,“早先见过的人和事太少,在战场历练了数月,才知道这世间自有格局所在。”程潇同程彻是嫡亲兄弟,自小父母双亡,是被拐子拐到了泉州,被带到一间偏僻作坊里做帮工,烧制各种瓷器。哥哥身体健硕,弟弟羸弱消瘦。
程彻生了重病,可作坊并不想多花费银钱为他治病,便只留下程潇,将病重的程彻丢在了乱葬岗,乱葬岗那种地方,一旦进去,便只能等着被野狗啃食了。还是路过的程之衍救了他,又命人解救了程潇,他兄弟二人为报恩,这才留在他身边效力。
程之衍点点头,清冷的眸子闪烁着疏离的光,转过身,望着出阙下,沉声道:“过两日我让程彻收拾收拾,搬到你府上去住。”
程潇说不急,“主子,属下在西北幸不辱命,进京前,西北大半防务都摸透了。”
程之衍嗯了一声,“前些日子军报传回燕京,本王已知道了,听闻你打了几场胜仗,很是欣慰。目下成了第三军的统帅,官家有意为你的第三军赐下军号,你又被朝廷封了威武将军,有了爵位,日后该走什么样的路,自己要清楚。”
程潇道是,又说:“但下臣永远忠于殿下。”
程之衍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决定有些事还是提早说清,望了一眼宫阙两旁伫立的兵卫,道:“本王只是王室庶枝,那个位置从来不是我能肖想的,以往便罢了,日后在朝中行走,你要忠于的只有一位,便是陛下。”
“可此战过后,太子被废.....”
程之衍倏然转头,眸海翻涌,如冷箭一般将视线落到他身上,他一凛,忙躬下身。程之衍走上前,捏了捏他的肩膀,如兄长那般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太子被废,自然会有新的储君补位,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便可,去吧!陛下还在等着听你的军报。”
若非有此场战事,程之衍此刻仍在殿前司关着,经此一役,朝中众人自然也明白过来,人家若当真谋逆,又岂会领兵退敌,当场便有老臣向乾德帝进言,请他准予宁王先行回府休养,案子可以延后再审。
战场自有人打扫,这些事本也不用程之衍操心,既得了官家特许,他自然早早便要回府,交接完一应差事,便骑马往宁园而来。已是华灯初上,遥遥的,便看到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在门前一点点踅步。寒冬腊月里,她身上穿了一件藕粉的袄子,袖口的滚边上是各色的迎春花卉,外面套了猩猩红的大氅,脖颈上裹了一圈白色的貂毛领,玉雪似的小脸藏在厚厚的兜帽中,只露出比星辰还要灿烂的眼睛。
看到他下马,将手炉丢给身旁女使,兴奋地往外面走了两步,他甚至想,若非身子沉重,她应当会笑着跑过来,然后如百灵鸟一般飞扑倒他怀中。想到那个画面,唇角不自觉上扬。又想起白日里程潇的话,终于确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多高的位置都不值得拿她的命来冒险,只要每日能看到她对他扬起的明媚笑脸,他便满足了。
少甯在距离他半步的距离停下来,望着他浅浅笑着,笑着笑着,美玉一样的眸子里竟流出泪来,丝丝缠缠,如冰泉一般。他呼吸一窒,上前来,将她的脸埋进怀中,蹙眉问道:“不是让你安心躲在后宅,不要到前面来。”
他还穿着甲,厚重冰冷,少甯小小的身子打了个寒颤,他立刻警醒过来,即便再多恋着她此刻的温存,也只得将她推开一点,“身上如何了?”
少甯流着泪,却带着微笑,柔柔糯糯回他道:“他很好,夫君,你回来我高兴,自然要亲自过来迎一迎。”又攥住他露在外面的手指,“你摸摸,看看可是比你走之前又大了一点?”
他嗤她:“不过才四五天而已,能长大多少。”
少甯却道:“有的,有的,我想你想得心都发胖了,他也有心,自然同我一样想爹爹,个子可不就变大了吗?”
他不由笑出声,连日来的阴霾尽散,一头说,一头拉着她往后宅去,两人先去见了程老夫人,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简短说了说,因他刚回府,少甯不想让他再多操心,便提前同老夫人打了招呼,宁园发生的事稍后几日再告诉他。
两人出了绿章阁,到了尺素,少甯自去隔壁指挥下人摆膳,程之衍先进了屋。室内烧着火龙,温暖如春,南边窗格下面摆着两只花瓶,一只插着含苞的腊梅,另一只是寒兰,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橘红的灯光柔柔打在插花之上,仿若连瓶子上的墨描都活了过来,虚虚飘在屋内四下,灵韵非常。
才不过几日没见,竟觉得两人分开有一百年那么久,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生活过的气息,他恍惚地转身,便见少甯上得前来,柔声道:“我让人备好了水,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他说先洗,她便去柜子里取来一件宽袍,“我陪你。”
他说好,两人自去了隔壁,待出来时,脸上都带了几分绯色,吃完饭,两人一起平躺在床上聊天,他先问她这几日如何,“是不是同外祖母通过气了?”轻而薄的纱帐筛进来柔柔的灯光,程之衍一只手托着她圆润的肩头。
少甯不知道怎么说,本想晚一些告诉他,但他既看了出来,她便只能实话实说,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已经让冯季去办了,约莫明日便有消息传回了。”
他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太在意,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受苦了。”
少甯也问他,“你那边呢?这一日一夜定然惊险非常吧?”
打仗哪有不惊险的,但好在程潇回京及时。其实,时下震天雷工艺尚不纯熟,武安侯虽私下制作了许多,但到了实用时,变数却很大,许多投倒是投过来了,却直接哑恿耍这样的,基本与一块废铁没什么两样。
若两军人数相差不多,自然可以起到帮助,但随着程潇带回的五万兵马,在绝对的人数碾压之上,武安侯便算震天雷个个能用,于胜负伤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了。只是朝廷此次于军卫人数上折损严重,这确然是需要在日后深以为戒的。
“待一切安定下来,我决定上疏,请朝廷每年拨付一定数额的银两,从民间寻找好的匠人,希望可以将震天雷的纯度再提高一些,也顺便试着去制作新式军器,大晔只有在军事上更加强大,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抵御外敌的入侵。”
少甯见他心思都在这些地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怎么?”他却很敏感,欺身过来,“你怕什么?”
少甯讶异,顿了顿,这才抬眸与他对视,“倒也不是怕,就是想知道你日后要选择走一条什么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