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林昭昭收了剑,给果果让出一条路来。
可果果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想要陪在母亲身边:“我不要,果果不去。”
“听话!”那寡妇一把将果果推倒在地,稚子何辜,那名素衣姑娘俯身扶起了果果:“姐姐们有事要问你娘亲,果果看,月亮挂得这么高,现在已经很晚了,果果先去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娘亲和姐姐们再陪着果果玩,好不好?”
那素衣姑娘连哄带骗,将果果带进了里屋,合上了房门,那寡妇冷笑一声:“这一个两个的,可都不简单啊,一个死而复生的不算,你吃下了追魂引,还能如常行动,又是个什么来头,倒是说出来,也叫我做个明白鬼。”
寡妇这么一说,林昭昭也看向了那素衣姑娘,那姑娘身量苗条,一张鹅蛋脸,两弯柳叶眉下,小巧的鼻子和一双薄唇,身上没什么装扮,却颇有些闲云野鹤的美感。
“我是青羊谷老谷主的关门弟子,名叫白皎,你这食水里放的,也并不是我青羊谷所出的追魂引,不过是仿着追魂引所做的一剂粗制滥造的毒药,我从小药材堆里长大,这样的东西,自然对我没什么用处。”
当年林昭昭受青羊谷恩惠,才捡回一条性命,这青羊谷上下,自然都是林昭昭的恩人,听这姑娘称自己是老谷主的关门弟子,林昭昭当即欠身向白姑娘见礼:“原来是白姑娘。”
白皎向林昭昭回了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青羊谷亦医亦侠,虽然江湖上提起青羊谷,总以其医者的身份为是,可事实上,他们的身手也不差,当时程峰送林昭昭上青羊谷,老友见面,两人连战了三日,打了个平手,林昭昭心里明白,就算今日没有她出手,白姑娘也能处理好眼前的局面:“姑娘这话,我可不敢当了,我叫林昭昭,既明派嫡传弟子。”
“你就是林昭昭。”青羊谷与既明派几代人的交情,虽然既明派传到如今,只剩下林昭昭一人,可也正是因为有她这根独苗苗,既明派才没有在江湖上绝迹,作为青羊谷老谷主的关门弟子,白皎还真听过林昭昭的名字。
那寡妇还在地上躺着,现在明显也不是叙旧的时候,林昭昭冲着白皎点了点头,转身问那寡妇:“你与那些鬼媒人,究竟有何关系,才让你在这里为虎作伥,取人性命。”
那寡妇反笑起来:“为虎作伥?就那群蠢材,也称得上是虎?我姓霍,从前同你们一样,也是有门有派的正道人士,只是我不像二位命好,只是个外门弟子。像我们这样的外门弟子,哪个门派没有百十个,脏活累活,都是我们在干,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只管把我们当下人使唤。”
笑着笑着,她就笑不起来了:“可是所谓内门弟子,不过是仗着一点天资家世作威作福,表面上一个个都是些人物,暗地里干的,还不是鸡鸣狗盗的勾当。”
乌卢村里的人,都只知道霍玲是个寡妇,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有婚配,所谓亡夫,正是死在她的手里。
那一年,霍玲还只是天门山一个普通的外门女弟子,每日里除了练功,就是打点天门山的产业,这些外门弟子,对内受内门弟子指挥,对外处理山门那些俗务,保证山庄的一应供给。
彼时的她,还不像现在这样满腹牢骚,她虽是外门弟子,可是能吃得饱饭,能有事情做,还练了一身功夫,这样的日子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只幻想着能有一天,凭自己的努力和本事让师父刮目相看,将她收进内门,那就更风光了。
只是没想到,她真的被师父看上的那一天,看到的却不是她的武艺,而是她的青春美色。
这所谓师父,不过是内门的末流弟子,受山门之命,来指点外门弟子学艺,手上一点权柄,倒让他自以为在这外门之中,一切以他的号令为是,他若看上了谁,自然是那女子的福分。
当时霍玲年轻,错以为这仗势欺人也是对她的欣赏和爱意,受其□□,故此成了所谓师父的地下情人,两情缱绻时,男人嘴上自然千好万好,承诺年末终选,要将她选入内门,从此两人双宿双飞,做天门山的神仙眷侣。
只是还没到年末,这师父就变了心,他尝到了甜头,知道外门的女弟子好上手,便故技重施,又搭上个十六岁上,刚刚投入天门山的姑娘,这点虚情假意散去后,他便将霍玲抛在脑后,另有美人在怀了。
当时的霍玲不过一个少女,哪里看得清这一层,直到亲眼撞见两人翻云覆雨,这才醒过神来,肝肠寸断了一场,也别无他法,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到了年末终选,这进内门的名额自然也没有落到她的头上。
可几个月后,霍玲见自己的小腹逐渐隆起,才知道已经怀上了那无耻之徒的孩子,虽然知道这孩子是个累赘,可要弃了这孩子,她心里又不忍,犹豫了几场,拖得月份大了,就是她有心落胎,此时也落不成了。
她心一横,一纸诉状,告上了天门山,请求诸位掌门为她做主,要这弟子为她的终生负责,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哪怕知道这人不过是个无耻小人,她如今也只得认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诉状却被山门压了下来,彼时正值武林盟主选举,天门山作为后起之秀,门主也在待选之列,在外门里闹出这样的丑闻,天门山的脸面上也不好看,况且这弟子虽是门派里只是个末流弟子,也有几个叔伯在门派里当值。
天门山不仅没有受理霍玲的诉状,反而一纸文书,将她赶出了山门,霍玲大着肚子,求告无门,那弟子得知此事,竟还上门来叫嚣,满嘴里只称霍玲是蓄意勾引,一副□□嘴脸,还妄想进内门,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霍玲不堪其辱,趁其不备,结果了他的性命,那男子临死也没想到,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卑微到尘埃里的姑娘,连怀着他的孩子也不敢声张的一个外门女弟子,竟然提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杀了人,天门山自然也就不能呆了,霍玲一路北上,最终在乌卢山脚一个小村子里落了脚,产下了一个小姑娘,母女从此相依为命。
“这天门山也算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门派,行事竟然如此下作!”白皎听罢,一双柳眉也竖了起来,青羊谷的地位摆在那里,自然也不缺前来投奔的外门女弟子,她们多半是些没有功夫的医女,学成了一身医术,就在民间悬壶济世,老谷主常说,这些外门弟子手上救下的人命,比她们这些内门正宗可要多得多,因此对这些外门弟子,白皎一向存了几分敬意。
林昭昭心里自然也是义愤难平,可她还记着丁二七所说的话,即使霍玲平生遭遇再可叹,也不是她脱罪的理由:“你既然已吃过强权的苦,又为何对其他无辜女子下手?”
“我杀了天门山的内门弟子,那些老匹夫又岂能放过我?这些年来我隐藏一身武艺,就是为了躲开天门山的追杀,可是我要活下去,果果要活下去,你们哪里知道,一对没什么本事的寡妇孤女要在这个世道上活下去,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第14章
霍玲的神色已经接近癫狂,她的一腔愤恨,推不翻武林的规则,治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掌门主事,只能宣泄在那些内门女弟子身上,她固执地想,若是当年她也是内门弟子,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既然她求不得,那何不邀请别人跟她共享这地狱。
“这些年在你手上,究竟还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霍玲笑了,她虽然不再青春貌美,但笑起来的时候,却还依稀有当年那个云衣舞剑的少女模样,这样的笑容配上她那一双写满怨毒的眼睛,叫人毛骨悚然。
“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我也记不清了,哈哈哈哈哈,那边的柜子里,有佩剑,有长鞭,还有些旁的什么,都是她们的兵刃,你们大可以自己去数一数。”
林昭昭一剑劈开了木柜,只见其中赫然放着各家兵器,这每一件兵器,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霍玲这些年居于乌卢山下,路过借宿的女子见其寡妇孤女,日子过得不易,多半想着接济一二,就是这一分善念,让她们殒命于这毒妇手下。
“你要了这些女子的性命,就是为了将她们的尸身卖给鬼媒人?”
霍玲看也不看林昭昭,用自己的手指绞着散在鬓边的一缕长发:“死了的才卖给鬼媒人,半死不活的,有的是她们的好去处,你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内门女弟子,既有几分高门贵女的傲气,性子又野得很,多少男人好的就是这一口。”
“你!”林昭昭听不下去,不敢去想,那些活下来的女子,会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她提剑走到霍玲身旁,她犯下如此大罪,就是百死也难赎。
“林姑娘且慢。”白皎从自己贴身的药囊里取出一枚丸药,强在林昭昭前面,喂入霍玲口中,霍玲本不肯就死,挣扎着就要往外吐,白皎轻点霍玲穴道,逼着她张口将这药丸吞了下去。
“你们以为杀了我,你们这些内门女弟子就平安无事了吗?!我告诉你们,这门买卖没了我,还有的是人在做,不光是我们这些人在做,你们各门各派,这些年有多少内门女弟子嫁入朝廷官员门上,做正妻的有多少,做妾的有多少,你们的掌门、师父、师兄一样在买,价钱比我卖得还好,你们倒不敢说什么,如今却对我下手,哈哈哈哈哈哈……”
方才带果果进屋,白皎特意点了一支云梦香,现下她深深睡去,没有被母亲歇斯底里的叫声惊扰,于她而言,能不亲眼见自己的母亲疯魔至此,也是一件好事。
“这是毒药,却不致死,那些受你所害的女子,如今落入了谁人手中,我要你一一写下来,她们的人生还长,只要还没死,就有一线希望,青羊谷虽然隐于林间,常年不理世事,也不参与盟主选举,可是江湖上各门各派,多半都欠着我青羊谷的恩情,我们若要出这个头,想必没有人敢拦。”
白皎顿了一顿:“你若是不肯写,这药三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到时候你只怕是会比死还难受,你既知道招魂引,想必也知道“无门”,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方才我喂你服下的,就是我青羊谷的独门秘药。”
霍玲自然听说过“无门”,当年骧国与北戎一战,大皇子萧行叛国身死,手下几名亲卫被押送回南骧,就是被这青羊谷的“无门”折磨得不成人形,将萧行叛国的罪状尽皆供认不讳。
等到这些亲卫拿到“无门”解药,自知无颜面对亡故的主上,全数自尽而亡,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连死都不怕,却扛不住“无门”的药力,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顶得住。
林昭昭从案上拿过纸笔,放在霍玲面前:“写吧。”
明月楼、常青派、水云派……霍玲能想起来的,共十三名女子,其中的半数都被送往了南骧名院,蔷薇楼,这蔷薇楼在南骧以色艺绝佳闻名,楼中女子多半有些绝艺傍身,而江湖侠女落风尘,也是新近大热的噱头。
当年霍玲走投无路,含泪投身蔷薇楼,却被管事的嫌她已经产育,又与天门山有旧怨,能从她身上捞到的银子本就不多,还平白惹上一个大麻烦。
虽然蔷薇楼的管事没有收下霍玲,却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只要她能向蔷薇楼输送江湖女客,她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银子,既不用她舍身,报酬还多得多,能成一笔,就够她和果果过十年的了。
霍玲身上虽然有些功夫不假,但是要拿住同样出身武林的女子,她也未必就是对手。蔷薇楼的管事笑道,若是要拼真功夫,哪里能轮得上她,给了她一瓶招魂引,叮嘱她无须用强,只要摆出寡妇孤女的身份,不怕鱼儿不上钩,凭她哪门哪派的女子,有了这招魂引,自然拿下。
江湖女子的戒备心比起那些高门闺秀,自然是要重得多,外人给的饮食,多半验过毒才肯入口,只有像霍玲这样,屈居于村落的年轻寡妇,方才有可能叫她们放下戒心。
当时的果果重病,请大夫拿药,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几日内就尽空了,走投无路之际,一个水云派女弟子,前来借宿,也成为霍玲第一个猎物,从此有一就有二,但凡前来借宿的女弟子,都被卖向蔷薇楼,换做了真金白银。
一开始,霍玲确实是受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可到了后来,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稍安,她把对天门山的仇恨,对负心汉的仇恨,统统归结到这些内门女弟子的身上,在她的眼里,人命不再是人命,受害的女子同乌卢山的兔子狍子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让她果腹的猎物而已。
这追魂引是蔷薇楼提供,可药力却并不稳定,时而是废去人一身功夫,可小命还在,时而是封住了穴道,人从此哑了、聋了、疯了,时而药效太过,直接送去见了阎王。
霍玲将她们像货物一样分门别类,完好的提供给蔷薇楼,残了的卖给娶不到媳妇的农户,死了的则卖给鬼媒人,林昭昭就是这样,被交到了王福手里。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你们要找就自管去找,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蔷薇楼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恐怕连朝廷也牵涉其中,青羊谷虽然名声在外,可就凭着我这一张自述就要去与她们硬碰,未必就能讨着好。”
白皎将霍玲写下来的状纸收好:“世道若有不公,自然就有人会出头,我不信,这上面牵扯进这么多的门派,就没有一个愿意为自己门内受害的女子伸张。”
“你与蔷薇楼的人,一向是怎么接的头?”
“蔷薇楼里有个小头领,别号叫六方郎君的,我手上若是有好货色,就去信蔷薇楼,请他到泸州河畔,一间红砖砌的矮舍里验货。”
那一柜子的兵器,是表明那些女子身份的证明,也是这间屋子里无数惨案的罪证,林昭昭从屋内找出一个包裹,将这些兵器一一收拾妥当,要想为这些女子伸冤,这些兵器还需带走。
“还有一件事。”林昭昭回头看了霍玲一眼:“当初你递给天门山的状纸无人受理,如今你再写一份,你虽然罪无可恕,可天门山也难辞其咎,这桩案子若是翻起来,天门山的账,自然也要一并清算。”
霍玲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昭昭,连她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事到如今,竟还有人想着为自己鸣冤。
她沉默良久,才依言写下当年在天门山经历的一切,她写一行,泪一行,写完这一封状纸,她脱力般伏于书案之上。
白皎另外拿起一个锦囊,将这封状纸小心收好,又拿出两粒药丸:“这两粒药丸,一粒是无门的解药,一粒是长效的毒药,我们既然要掀开此案,你作为嫌犯并证人,还住在这里恐怕要遭人暗害,你服下这个毒药,带上果果,去青羊谷找老谷主解毒,我自会去信说明这里发生的一切,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你就暂且住在青羊谷里。”
霍玲接过两粒药丸,闭眼服下:“霍玲谢过姑娘不杀之恩。”
白皎摇了摇头:“你先别着急谢我,我虽为你生平遭遇不平,可是却无法替你手下的冤魂原谅你,如今留你一条性命,也是怕来日死无对证,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身上欠下的债,只怕还是要还的。”
霍玲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打点起行囊,天亮之后,她就要带上果果,往青羊谷里去了。
如今已是深夜,几人各怀心事,在霍玲家中,合衣小憩了一阵,本案由一场冥婚而起,叶家小姐身死,林昭昭遇害,如今又将江湖各大门派,还有蔷薇楼牵扯其中,此案究竟还会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林昭昭也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