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留在西北保家卫国,还是囚于北境,永远不得回来呢?
她忽然觉得沈银星其实挺可怜的。
除了他那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兄长和唯一怜爱他把他当妹妹亲生子抚养的养母,其实沈家其他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但就这一点也是假的,他甚至和这两位也没任何的亲缘关系。沈明昭隐瞒不提,沈夫人不在乎真相,但沈银星自己很惶恐,他像是害怕失去掉这唯一的寄托一般烫掉了手心的痣。
从头到尾,他在意的就只有沈家的那些人,但他的生父却固执地以为,他和自己的其他儿子一样,也惦记着那高台之上的唯一。
宁不羡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富贵迷人眼,她确实被迷得眼花缭乱,也觉得不可能放弃。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觉得那些不在意这些的人珍稀得出奇。
这世上从来不缺自以为清醒之人,缺的从来都是糊涂人。
正如当初的崔宜,如今的沈银星。
有这般的人在,才会让她觉得,这世道没她以为得烂得那么彻底。
她躬身道:“臣妇一定会将旨意亲自传达下去的。”
“退下吧。”
“是。”
宁不羡弯腰低头,倒退着出了门。
案台上的人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口血喷溅在了纸上。
滴滴答答的血珠子顺着已然闭合补上的嘴角如断线般扑扑落着。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拭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随后,双手失重般垂落,再没了动静。
片刻后,暖阁侧门开了一道缝隙,天光从门板处漏进,滑落在一片狼藉的桌上。
凤冠华服的女子站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注视着案坐上脊背挺直,端坐如生前般的人,低喃道:“崩于案前,也算是成了圣上青年时代的心愿了。”
圣上青年时推崇管子,要做如桓公那般的明君霸主,到底结局也是真如桓公一般了。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室内,便移开视线,低声道:“娘娘,人已经悄悄带进宫了,不过那边似乎一直盯着,咱们这边动了,那边似乎就也跟着动了。”
“他怎么……”女子话音一顿,忽然抬起头来,冷瞥了一眼案上端坐的人,了然,“算了,不必管他,有人自会对付他,随本宫回去。”
“是。”
*
宁不羡将圣旨藏在袖摆中,不敢露出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无意间乱入这场大戏中的一只小虫子,勉强误打误撞地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才被委此重任。
若不是手边没有火折子,她是敢偷偷冒大不韪的风险将它直接烧了的。
这种证据,留着将来就是个死字。
老皇帝撒手人寰之后什么也管不了,她可不想做下任上位者的刀下亡魂。
于是,她将那东西藏得好好的,愣是让门口领她上车的宫人都以为,她不过只是被接进来,在室内被交代了几句什么。
宁不羡上了马车,胸腔内虽仍是一片心音杂乱,但终究比开始好多了。
马车声细碎平稳,她暗叹口气,这些皇亲贵胄们,利益相挂时可以聊聊,但真的到了腥风血雨的时候,还是躲远些为好。
她正胡思乱想着,窗外忽然又传来了相似的马车声。
不过,与她出去的路径不同,这声音,听着似乎是往里走的。两辆马车在宫道上相错而过。
宁不羡原本纷乱的思绪忽然断了一下。
随即,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垂眸看了眼怀中藏着的圣旨。
等等,不是吧?!
*
沈银星是被浓烈的熏香气味给逼醒的。
沈夫人和沈明昭都没什么用熏香的习惯,除此之外,他身边又没什么姐妹,长大之后,又去了军营。军营之中,怕是汗臭味要更浓郁一些。故而,他的鼻子非常脆弱,抵御汗臭味的能力都比抗香味要强。
他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硬生生将自己酸软的脖颈晃了好几晃,头昏脑涨地睁开眼来,随即就被映入眼帘的华丽宫灯给骇得直接噤了声。
他是个性活泼,但不是真傻。
在自家院中忽然被人从后击倒,昏迷过去,醒来之后又是在这么一个布满宫灯华饰的内殿中,就是真傻,也该知道现下是发生了些什么。
他动了动身子,屋内很静,只有远处的帘幕后传来一道平静的女声:“醒了?”
沈银星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几年,但如今这场面究竟该如何开口,如何做,父母没教过他,昭哥也没提点过他。
帘幕之后的人似乎体会到了他这杂乱的思绪,顿了顿,开口道:“过来,走近些,让……本宫看看你。”
他抬起头来。
这内殿说大不大,从他所站的位置到那道点缀着无数珍珠宝石的帘幕,用脚走过去,不过十余步。
但,沈银星心下苦笑着想,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迷茫不知所措的十几步。
见他不动,帘幕后的人静默一瞬,又道:“为何不动?”
沈银星抹了把脸:“……想动,但不知道如何动,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
他轻声道:“臣该唤您什么呢?皇后娘娘……还是……母亲?”
第二百一十七章 殿内对峙
帘幕后面立刻静默了下去。
沈银星只能看到珠光背后一个模糊不动的人影,她静坐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观音像。
沈银星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尘,弯下腰:“臣告退。”
他竟然真的胆大包天到拔腿就要走,帘幕后面的人终于出声了:“站住。”
沈银星便又站住:“娘娘。”
帘幕后,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多少喜怒:“沈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笑了笑,眸光亮得吓人:“是啊,毕竟臣有娘生,没娘教。我娘糊涂,比不得皇后娘娘精明睿智,母仪天下。”
“……你想救沈刺史吗?”
沈银星一顿,随即嗤笑一声,抬头看向她:“这岂是臣想救就能救的?”
“现在的你确实什么都做不了,但如果按照本宫说的做,你就都可以做到。”
沈银星心内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帘幕后的人站了起来,抬手掀开了帘子。沈银星呼吸一窒,这还是他第一次隔着这么近,亲眼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
从他知道自己不是沈家的孩子起,他就忍不住幻想,若是有一日真的母子相见,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对方会慈爱地看着他,或许是会抱着他痛哭流涕,诉说着这些年的思念,可唯独不该是这样。这么冷漠,平静,就好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虽然眼角能看到些许纹路,但也被那高高飞起的眉角给压了下去。以前常听外人说,皇后娘娘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但在他看来,眼前的人精致,沉稳,像是包裹着名器的刀鞘。而名刀,出刃就是要见血的。
“圣上已崩,你才是本宫和圣上的亲生子,你才该是太子,该是下一任的帝王。”
太子?他?
即便很早之前就被这个消息打击过,但真的亲耳从皇后口中听到,他还是无端地察觉到了一丝荒诞感。
“我?帝王?”他荒谬地直接笑出了声,“这皇位是路边的白菜吗?我就是一介没脑子的武夫,没受过半点皇位未来继承人的教导?我能干什么?您不怕我直接把这个大俞给败没了吗?”
“你不需要懂什么,只需要每天坐在龙椅上,朝会日上朝,下朝之后中书会将黑批呈上,你只要照着用朱批抄上去即可,很简单的。”
沈银星直接听笑了:“简单?您干脆明说,我就是您的傀儡好了。”
皇后顿了顿:“你若是能够独当一面了,本宫可以放手,让你亲政。”
“只怕到那时,就由不得我了吧?”说着,他嘲弄似的,将那被线香烫得惨不忍睹的右手抬了起来,掌心朝外。终于,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个自他醒来起就一直平静的人,眼神剧烈波动了一瞬。
她冷冷出声:“你……!”
“是啊,没想到吧?”沈银星见她眼神终于维持不住平静,报复似的将手掌在她跟前晃了晃,“太子的掌心有一枚红痣,现在,我已经把痣给烫了,娘娘,您还有什么戏唱呢?”
她冷眼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是不是疯了?当皇帝有什么不好的?”
“这世上有人觉得银子不好,自然就有人不喜欢当皇帝。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被困在这座皇宫里,每天听着各路人在自己跟前吵架,还要费心调停,哪里有动静就得操心哪里。昭哥当一个户部的主官都当得焦头烂额,何况是天下的主官呢?我知道我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也就不想揽这份活了。”
“你不在乎皇位,也不在乎你挂在口中的昭哥,还有养大你的沈家?”
她话中似乎带着威胁,可沈银星却毫不畏惧地耸肩:“不过人头落地,一家人整整齐齐,黄泉路上,还可以做个伴呢。”
皇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宫非你不可,得求着你坐上去才行?”她淡淡道,“秦萱已经有了身孕,没有你,她的孩子就是本宫的亲孙子。”
“那就提前恭喜您要做太皇太后了。”
油盐不进。
皇后难得在心内叹气,后悔自己百密一疏,生下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不开窍的东西。
更有甚者,她开始埋怨起沈家。
沈骏当初拒绝尚公主,如今养出来的儿子也是这么不开窍。他们沈家人是觉得和皇家沾点亲带点故就能死是么?
“你没必要在这里和本宫玩嘴上功夫,只要本宫一声令下,你哪儿也不出去。”
“谁说的?”
皇后挑眉:“怎么?拿了个武科状元,在西北军中待了几年,就真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战无不胜了?”
一门之隔,尽是披甲执利器的羽林卫。他们能站在皇后宫门外,就已经能够确定,他们现今的立场了。
“娘娘真厉害,在圣上和太子殿下跟前装了这么多年的丧子孤母,就是在等着这一天吧?”
皇后原本还算带着笑意的目光当即沉了下去:“谁和你说的?谁告诉你这些的?”
沈银星见她连着追问了两句,就知道那家伙当初的信口开河,居然是对的。
他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一个……和您不相上下的,混账东西。”
*
宁不羡打了个喷嚏。
她才刚下车。
这都快入夏了,天也不像是要起风了啊?入耳的蝉鸣声响亮的,像是要将人的头皮都扎透。
她出不去,回铺子里又担心给齐伯母她们带去麻烦。
思来想去,还是沈家最安全。
宫道上的擦肩而过,让她揽在袖中的那卷东西,如今倒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沈家一片风平浪静,既不知道她要走,也不清楚如今表面平静之下的波涛暗涌。进门的时候门房甚至还遇上了小陆氏向她点点头。她思忖着,或许是因为对方拿人拿得隐秘,沈银星丢了的事情还没被发现。
匆匆赶回正房院中,她还从未有过哪刻像现在这般无力,偌大的院子里,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一进门,她便和一个熟悉的人撞了个满怀。
看清她的脸,阿水的眼神只惊喜了一瞬,便又别扭地扭向一边:“二……二郎君让我在这里等你,说,要你去屋里看个东西,东西就放在芸香馆,你和大郎君的卧房里。”
宁不羡似乎呆愣了一下,随即便勃然大怒道:“这个混账彩毛山鸡!!!”
第二百一十八章 秦府之会
阿水不知道宁不羡的面色为什么突然就不好看了,磕巴了一下:“东西怎么了吗?”
宁不羡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严肃道:“阿水,我问你,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阿水摇摇头。
“那你来之前,有没有人接近过芸香馆?”
阿水仔细回忆了一下:“应该没有……不过这些日子府里遣走不少人,人多眼杂的就没……”
宁不羡心内起了不好的预感:“快去看看!”
阿水一头雾水地跟着她一路跑进芸香馆,一路上胆战心惊地盯着她那隆起的肚子,生怕这祖宗给颠出什么好歹来。
宁不羡一进门,心底登时打了个突,屋内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阿水看着大敞的柜门,惊慌道:“啊呀!二郎让我放里面的东西!”
宁不羡无奈地闭了闭眼,睁眼回头见阿水已经彻底慌了,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她:“怎……怎么办啊……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是那只小山鸡做事不过脑,这事不怪你,你又不知道那里面什么东西。”
阿水紧张地问道:“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吗?”
宁不羡叹气:“不一定值钱,但丢了,可能这里全府人通通都要掉脑袋。”
“什么?!”
宁不羡揣着收在原地转了几圈,似乎是在想法子。
终于,她脚步一顿:“算了,去毅国公府吧。”
马车在路上飞驰,因为赶时间,显得异常颠簸。
这种时候她也就顾不得自己那些难受恶心的孕反了,脑子里盘得飞快。
以她对敬王和秦萱这对表面夫妻两辈子的印象来看,别说感情,彼此之间就是利益都稀薄得感人。敬王当初遇难可是直接将秦萱扔在府中一走了之,害得毅国公府为了他的事差点失爵,秦萱若不是秦老太妃怜悯保下,早和当初敬王府内的其他姬妾一般,做了断头台上的鬼。
敬王妃的荣耀,有的时候,并不一定需要敬王。
到达毅国公府的时候,宁不羡还在想,她或许要吃一会儿秦萱的闭门羹。然而,大门很快就开了,毅国公府的下人不知是被吩咐好了,还是不知道沈家最近的麻烦,请宁不羡下车进门的时候,都很恭敬,还特地叫了几个侍女来搀着宁不羡走。
毅国公府内的变化不算大,但秦萱却已经不住在原先那个偏院中了。
被侍女引到正院正堂,看到秦萱高坐上首,悠然喝茶时,宁不羡笑了一下,作势要行礼:“王妃……”
秦萱盖了茶碗,淡淡发声道:“搀好她,别让她故意摔了赖我身上。”
话音刚落,一左一右两姑娘登时如铁钳般死死地架住宁不羡的手,差点没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宁不羡:“……”这么多年过去了,秦姑娘你还是这么爱用力气大的丫头啊。
她倒抽了一口气,腹部一阵抽痛。
秦萱一看她面色变了,颇为嫌恶地挥挥手,示意边上的两个姑娘松手,宁不羡这才得了张能坐下来歇口气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