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话,三个青年女子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向宁不羡问好。
“大少夫人好。”
严掌柜尬笑:“绣娘嘛,总得捧着她们,都给我惯坏了。要不您过来看看她们的绣品?”
宁不羡走了过去。
严掌柜道:“这个是流云图,取自《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用的是现今如意坊里最为盛行的蹙金绣。”
绣出蹙金绣的年轻绣娘对她盈盈行礼。
宁不羡微笑回礼。
“您再看这个,这个是花针。胡商们最喜欢的就是咱们大俞的花针,蛮人的女子根本仿不出这么精美的花色。”
花针绣娘骄傲地抬了抬头。
“还有这个,这个是染的团锦,您看这上面的暗纹,染得多精细,也就京城里能染出这种水平的团锦!您要是喜欢,库房里还有不少,我给您送府里去?”
“不必了。”看完三个绣娘的作品,宁不羡故作不解道,“不过,既然咱们布庄里的东西这么好,为什么生意还是不好呢?”
“还不是这地方给闹的?犄角旮旯的地方,不临街,倒是临着人家最好的如意坊……当然了,我不是说东家这地方选得不好,主要还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没本事干起来,”严掌柜声音中似乎带着无奈,“入不敷出啊,府里看咱们账面不好看,也不管,也不愿意帮衬一二……”
宁不羡安慰道:“严掌柜莫急,我今日就是特意来帮衬您的。”
严掌柜终于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第三十八章 一锭黄金
“当然。”宁不羡喊了一声,“阿水,把我放在车上的包袱拿来。”
阿水恋恋不舍地擦了擦沾满肉油和酱料的手。
严掌柜忙道:“姑娘若是不便,我替姑娘拿便是。”
宁不羡面颊绯红:“女儿家车驾,怎好……”
严掌柜自打嘴:“是我考虑不周,唐突夫人了。”
阿水很快拎了一个轻飘飘的小钱袋回来。
严掌柜以为是那种装满了银子和钱串的大包袱,眼下一看,不免有些失望,连带着声音都冷了几分:“少夫人有心了。”
然而,下一秒,宁不羡微微一笑,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明澄澄的金锭子。
金子昏黄的光晕晃圆了严掌柜的眼睛,也晃紧了三个原本嘻嘻哈哈的绣娘的手指。
可是,金子只有一枚。
严掌柜目不转睛地盯着宁不羡手中的金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少夫人,这金子是……”
“请掌柜的先去请大家过来。”宁不羡微笑,“对了,是所有人,少一个都不行。”
完全搞不懂宁不羡要卖什么关子的严掌柜,只好把这布庄上上下下的人全喊到了小院子里来。
找人的路上,他在心中给那锭金子划分分量。
三个绣娘少不得要拿点儿走,万一她们嫌钱少了捅出去给少夫人,那这到嘴边的金子就飞了。
几个老的得分一些,老奸巨猾,个个都是滑头泥鳅,要没她们,这布庄的账能不能撑下去还两说。
几个小的不配,他们就是临时混口饭吃的,谁多嘴多舌,直接一脚踹了。
稀稀拉拉的,人终于齐了。
宁不羡看见了先前只听得谈笑声的那几个洗衣妇人,她们腰上还裹着那沾满染料脏兮兮的围裙,手指头上依稀可见针眼洞。
几个年轻人惴惴不安地靠站在一处,四下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间塞得穿堂风都要走不动了。
宁不羡清了清嗓子,冲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微笑道:“我刚看了咱们布庄出的绣品,成样不比如意坊差。”
系围裙的几个妇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讥嘲。
“严掌柜说,咱们布庄位置不好,我也同意,但这个位置嘛,一时间也找不到能换的铺子,所以就暂且搁置不谈。我现在有个帮咱们布庄挣生意的法子,就是需要诸位的帮助。这事要是成了,我手里的这锭金子,我就给谁了。”
做生意,她不精通。
但若是在一小方天地内玩弄人心,她十分擅长。
一整锭金子!不分!单给一个人!
院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恨不得自己是宁不羡肚子里的蛔虫,为她排忧解难。
“诸位都知道,我出身尚书府,我的姐姐宁云裳曾任宫内尚宫局的尚宫,也是如今大俞唯一一位前朝女官。而今她生辰将至,虽人在西北任上,但我这个做妹妹的,却仍想她献上一份厚礼。七日之期,你们每人都可以出一份绣品,谁的绣品被选中了,这一两金,我就交给谁。”
一件绣品一两金?
这哪怕是宫中绣娘的绣品,才能赶上这个价格吧?
严掌柜在心中暗自唏嘘这位少夫人没见识,他不过花了两贯钱从西市请来了三位平平无奇的绣娘装样子,随随便便绣了三件乏善可陈的绣品,别说跟宫里比了,就是和如意坊比,都是云泥之别。
就这么点破东西,就值得这位少夫人满意到要开出一两金子的高价?
“大少夫人,若是您真选中了,真就给我们一两金?”仆妇们的眼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贪婪。
“当然。”
“您真就只在铺子里选,不去别的地方了?”
“当然。”宁不羡笑道,“这是我们自家的铺子,我不信自家人,难不成还去信旁人不成?”
“可是,咱们这么多人,您只选一件,那剩下没选中的绣品要怎么办?”一名仆妇眼珠子一转,又问道,显然,不想吃亏。
宁不羡微笑:“没选中的绣品自然也不能浪费,除开最好的那件,剩下的绣品会在庄内继续售卖,售卖得来的钱,绣娘能够分到一半。毕竟……咱们不是有不少关系好的胡商吗?”
第二个条件,众人都兴致缺缺。
布庄内已经很久都没生意了,没生意的布庄内出售的绣品,自然没人买,这第二个条件,只是空谈。
但,没人敢多说什么。
毕竟,是他们自己说的胡商呀。
年轻学徒们用渴望而不可能得的眼神望着那锭可以在京城抵上好几年房租的金子;三个请来的绣娘扬着嘴角,胜券在握;严掌柜低着头,思索那金子要怎么到自己手上;系裙子的老妇们对视一眼,显然已经有了得手的对策。
宁不羡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道:“走,阿水,我累了,咱们今天回去吧。”
獐子肉烤得过于好吃,以至于阿水走的时候还让大厨给她用荷叶和油纸包了,带回了车上。
上了马车,宁不羡终于一口气舒出来:“呼——一群老王八,在我跟前演戏。”
“我就知道,那个严掌柜一脸阿谀奉承的模样,一看就没安好心。”阿水一边吃着人家的獐子肉,一边骂人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哟,你还知道阿谀奉承呢?”
“当然了!”阿水得意道,“那些人眼神都怪怪的,对咱们又是奉承又是讨好,让人不舒服,肯定是心里有鬼!”
“哦?是吗?我还以为人家的獐子肉已经把你完全买通了呢。”
“这不是……吃归吃,看归看吗?”
“是啊。”宁不羡笑着点头认可她的话,随即敛起了笑容,“那三个绣娘是从西市请回来的,不是这布庄里的绣娘。那个流云图,有形无神,针脚粗陋,还跟如意坊比?还有什么胡商喜欢的针法,东市里贵铺子的绣娘压根不屑学,但西市胡商多,绣娘肯定紧着他们的喜好。布庄里真正的绣娘,是后来被带回来的那几个系着围裙的老婆子,她们手上有针眼,还有染料洗过后脱皮的痕迹,一看就是干了多年的老绣娘。”
“那她们为什么不承认,反而要从外面请人来冒名顶替呢?”
“大概是因为,自己上,绣得更糟糕咯。”
“啊?可她们不是老绣娘吗?”
宁不羡笑:“别说人了,就是一把菜刀,置在架上几年不磨不用,冷不丁拿出来,那还能用吗?”
兴隆布庄的亏损和放任,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造成的?
“那您还真给她们一锭金子啊,”阿水叹气,“三成利呢姑娘,怎么还啊?”
没错,金子不是宁不羡的,而是沈明昭借给她的。三成利,签字画押,一分不得少。
“你觉得她们的绣活值一锭金子?”
“那当然是不值了!亏死了!”
“所以啊。”宁不羡笑道,“这金子,不过是个把绣刀重新架上磨刀石的饵罢了。”
*
西偏院内。
“你想要我来替你评判绣品?”齐姨娘惊讶地望着突然造访的宁不羡。
“布庄亏损严重,需得重新整顿,那些绣娘懒散了太久,早就没了精进的动力,这才使得铺子的效益越来越差。求伯母帮忙,祝我扭亏为盈。”
一锭金子交给最好的绣娘,但这个最好的标准可不能让那些几年没磨过的刀来决定,而是得让她来决定。
齐姨娘为难:“我是想要帮你,可你也知道我的身份……”
宁不羡抬头,望着挂满院落的各色绣帐,或精巧或灵动或雅致,无论风格、图样如何,都无一不展现出主人想要脱离这困住她的这方小院的心境。
锦衣而夜行,实乃暴殄天物。
“我听夫人说,伯母刚来的京城的时候,是想自己开一家绣庄的,当时三伯父也同意了,只是最后折在了老太君的手中。”
齐姨娘点头:“是啊,在这个家里,凡是老太君不允许我们做的事情,那就是错的。”
“非也,不允许归不允许,不允许不代表是错的。”
听到她的话,齐姨娘笑了一声:“反正也不允许,错的对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宁不羡眨眨眼:“分别在于,错的事情一定不能做。但如果是对的却不被允许的事情,可以在不让人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做。”
“偷偷?”齐姨娘不解。
“您等着瞧吧。”宁不羡指着满院子不见天日的绣品们,笑吟吟道,“不出三日,就会有人上门来找您讨东西的。”
第三十九章 悬赏升级
昨日宁不羡的一锭黄金示下后,众人都动了心,甚至连那三个原本西市聘来的绣娘也都赖着不肯走了。
她们说,昨日那少夫人的意思,就是这院子之中人人有份,既然她们当时也在院中,自然也能分金子,若是严掌柜不依,她们就要把严掌柜花钱找她们来充数的事情捅到少夫人跟前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严掌柜一听要鸡飞蛋打了,自然好言相劝,他与三人约定,无论三人之中的谁拿了那一两金,都必须与其他四人平分。
这厢约定好了,原本的那些老绣娘们也跑来找严掌柜。
严掌柜冷笑连连:“就凭你们,还想肖想这一两黄金?”
有能力、心气高的年轻绣娘早被她们挤跑了。这些老绣娘们自罗氏接手之后就没干过一天的正经活。染缸拿去腌了酸菜,晾架拿着晒了衣服,那些织针堆在库房里,怕是早都已经生锈了。
但她们精明市侩,严掌柜还没来的时候,她们就知道胡商好骗,低价进了差料,随便绣着糊弄,高价倒给胡商,赚中间的差价。
后来倒多了,连胡商也不上当了,就批陈布、药水染坏的次布,随便剪剪缝缝,卖给一些贪慕虚荣的外地贩子,哄骗他们这是贵人们都喜欢的好料子。
再次,就倒卖这院中的杂什。
只要能在罗氏年底查账的时候对上数,账目上没亏,就算是又糊弄过去一年了。
严掌柜当初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们就是这副德行。
他也曾想过要改变整顿,可是没法子。她们是老油条,又懂得沆瀣一气地给他使绊子,不出几日,严掌柜就缴了白旗,从此兴隆布庄蛇鼠一窝,内里外里一团臭气。
严掌柜靠着她们糊弄账目,她们靠严掌柜糊弄东家。
糊弄来糊弄去,这兴隆布庄的日子,居然也还能饿不死地往下过。
不过,温饱归温饱,她们居然也想肖想那一两黄金?
严掌柜都在替大少夫人觉得可惜。
来找严掌柜的老绣娘姓佟,当时就是她去西市找的那三个绣娘。她是那几个老绣娘中的小头头,凡是这些人脑子里有什么坏主意,多半都是这位佟绣娘挑的头。
她的绣工在这群人中属最差,据她自己说,她当初入这行,只学三个月就出了师,可愣是一路混饭吃,吃到了现在。
佟绣娘一脸“你怎么如此不知变通”的表情望着严掌柜:“大少夫人只说了给钱,又没规定一定是自己绣的,咱们随便花点钱,如意坊的是买不起,但其余旁的这个坊那个庄的,买一件,才多少钱?一锭金子啊!怎么都有得赚,到时候有差价,您是掌柜您得一半,剩下的,我们几个婆娘再平分,您看怎么样?”
严掌柜知道她又在走赚差价的老路,心下算算那边西市绣娘给他的好处,四半之一的金子,和买剩下的一半?
他摇了摇头,严厉道:“这如何得行?大少夫人又不是傻子,如意坊的绣品就在街口挂着,你买了交给大少夫人,她看一眼便知!”
佟绣娘一耸鼻子就知道他不过是嫌钱少了,撇撇嘴:“不用掏钱买,如意坊每旬都会清理掉一批虫蛀了或者潮了的废品,白送给百姓改裁了拿去做帐子,咱们就捡那不要钱的,改裁一下,直接就是无本的买卖!”
她们从前就这么干过,白赚了胡商好多钱,但从来没赚过一锭金子这么多!这不是白送上门的便宜吗!
严掌柜心中对其嗤之以鼻,却到底没能躲过半两黄金的诱惑,他含糊其辞道:“你们做便做就是了……何时需要与我通报?”
佟绣娘听这话就知道他是动心了,忙不迭地点头:“掌柜的不反对就好。”
两人正说话间,门口又一次传来了车马行走的声音。
严掌柜愣了片刻:“她不会是又来了吧?”
佟绣娘撇嘴揶揄了一句:“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咱们这新上任的小娘子是在府里受了气,想跑到咱们这儿来使点主子威风?”
严掌柜用手点了点她,警告道:“议论主子,仔细了你的皮!”
说完,他的脸上又堆满了笑容,热情地出门去迎宁不羡。
宁不羡一下车,严掌柜心内就打了个突。
她的面上带着愁容,似乎有些郁郁不乐的模样,看见严掌柜,张了张嘴,但又最终没说出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严掌柜小心地伴在她身边走,越走心跳鼓声越响,终于,他没忍住,开了腔:“大少夫人,您有心事?”
宁不羡叹了口气:“是啊……就是不知如何对严掌柜你说起。”
不知如何对他说起?
严掌柜心道,莫不是那一锭金子被人偷了抢了?罗夫人或者老夫人终于醒悟过来他们都是干吃白饭的蛀虫,不想再养着他们了?兴隆布庄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