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一边穿衣一边应他的话:“是啊,谁让我是东家买回来拉磨盘的倒霉驴子呢?”
沈明昭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重新闭上了眼睛,口中嘟囔道:“哪有你这么满腹牢骚、多嘴多舌的驴子?”
宁不羡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外头逐渐泛白的天光,想了想,从伸手怀中掏出块丝帕盖到了他脸上。
“东家再睡会儿吧。”
做完这些,她慢慢地退出去,合上了门扉。
柔软的丝帕随着呼吸在面上一起一伏,像极了它主人身上的气息。沈明昭翻了个身,帕子滑落下来,落入了他的掌心中。
他望着眼前的桌角出神,许久,将那方丝帕掖入了衣袋中。
*
离开芸香馆后,宁不羡去了西偏院。
婢女灵曼早已帮齐姨娘梳洗得当,备了茶水捏了点心,装好了盒在院中等她。
或许是知道今日要出门,齐姨娘换上了自染的一身湖青色染竹纹的长裙,下角的裙摆用湖青、石青、湖白漂染了如水墨画一般层次分明的渐变色彩。要说这种渐变的裙角是最难染的,得事先画好、刻好、刷好色板,用人力将需要将染的布扭上去,力道、轻重、深浅,都需要把控的功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齐姨娘本就是个平和清淡的性子,这自染的衣裳简直就是为她自己量身定做的,又配上了灵曼替她挽的乌蛮髻,愈发娴雅温柔。
这种发髻是从胡人那改良过来的,双髻抱面,将胡人坠于额心的首饰换做京城流行的花黄贴,只在其如云般舒展开的两端各簪一枚螺簪,耳畔点饰流苏耳坠,既简约又不失端庄。
于是宁不羡一见齐姨娘就夸:“齐伯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清丽婉约的美人。”
齐姨娘嗔她:“你这丫头好会胡说,成日与你母亲待在一处,你还会觉得我是美人?”
沈夫人吧,确实是再世妖精的长相,也无怪沈明昭的生父会对她一见倾心,不但与家中对抗,终生不再娶妾,更是为她取大名“秦葭”。呵护一生,直到死前,都还在替她谋划身后之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的幸运,是许多女子都企盼不得的。
好在宁不羡想得很开,连着经历了秦朗、崔宜之后,她不再奢求这个了。
她对齐姨娘笑道:“天下第一美人后面的天下第二美人也是美人啊。”
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她要做天下第一有钱人!
三人乘着车,到达太平坊门口时,坊门都尚未开启,天边尚挂几颗小星,但坊门前已然停了不少五品之上官员的官轿,以及穿戴整齐,步行至坊口的小官吏。
宁不羡掀起车帘,远远便望见了沈明昭的轿子。
他是在场坐轿官员中唯一一个轿帘开着的,几个户部下属司部的青服小官正围着他的轿子,不知道在向他汇报些什么。
宁不羡只远远地看着从敞开的轿帘后露出来的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只手捏着笔,不时地停顿,偶尔又提起来在笏板上唰唰记着些什么。
“大郎和他三叔真像啊。”身后传来了齐姨娘带笑的感慨声。
宁不羡回过身:“您是说三伯父,沈刺史?”
“是啊,当年沈大人还未去苍州做刺史时,任职于江南道,是工部的水利督造。那会儿我刚被他救下,时常侍奉在旁,沈大人也是和大郎这般,夙兴夜寐,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支笔,随听随记。我去年清明回江南拜祭父母时候,路过山间,他当年督造的田沟、水渠,现在仍旧运转如常。”
宁不羡笑了笑:“听上去,三伯父不像是您的郎君,倒像是您的恩人。”
齐姨娘叹息着笑道:“我一直是将沈大人当作恩人的呀。”
正时,鼓声响起,坊门大开。
拥挤在沈明昭轿旁的小官吏们纷纷起身让开,穿戴好自己的官服。
起轿之前,宁不羡看到沈明昭似乎用手掀了一下身旁的小帘,朝这边望了一眼。
随后,轿帘落下。
宁不羡三人的马车,也在此刻缓缓驶出了坊门。
到达位于东市小巷内的兴隆布庄时,布庄门已经打开了,就连西市请来的那三位绣娘都已经到了现场。
她们原本担心宁不羡知晓实情后会怒不可遏,可却见她表情如常,甚至还笑眯眯地问她们是否用过早膳了,这才放下了高悬着的心,兴冲冲地掏出了自己绣好的绣品。
严掌柜见宁不羡来得这么早,忙赶上前来,又在看到齐姨娘时变得有些犹疑不定:“这位是……”
宁不羡和齐姨娘对视一眼,笑着答话道:“也是一位绣娘,不过,她是来替我评判今日的绣品的。”
严掌柜一看齐姨娘和宁不羡同坐一个车厢过来,就知道她身份不简单,但他很上道地没有多问,反而只是含糊着热情道:“二位贵人用过早饭没有?厨子还没到,我去催一催。”
宁不羡似笑非笑:“严掌柜,我那一两金,你就是这么用的?”
严掌柜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染料……纺线……已经着人定好了,都是按照市价来的。”
宁不羡点点头:“去喊她们来吧。”
见严掌柜离开,齐姨娘压低声音,凑到她边上耳语提醒:“他们若是大量进货,会比市价低上不少。”
言下之意就是,严掌柜私下应该是贪拿了一部分。
宁不羡摆摆手:“没事,小蛀虫先放一放,先把大的刺头给拔了。”
她说的大刺头,自然就是那几个常年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老绣娘们。
铺子里平日不开张,那几个老家伙总要睡到日上三竿,等着年轻的学徒工们把她们该干的活通通都干完了,才会懒洋洋地从铺板上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小溪边洗漱。
严掌柜来后院拍门的时候,她们果然都还没起。
外面的训斥声无比响亮:“少夫人已经来了!你们几个懒骨头还不起来,是打算等着少夫人来给你们几个请安是么!”
严掌柜吼完,屋子里总算稀稀拉拉地有了桌椅拖拽的动静。
木门被拉开了一道缝,淡淡的霉臭味从里面传来,佟绣娘蓬头垢面,睡眼朦胧,哈欠了一句:“来了,来了,催什么。”
“快去梳洗!你们这副模样是想吓死谁!”
佟绣娘砸巴了句嘴:“这贵人每日起的真早,看来是老爷的裤裆不怎么讨喜。”
里头骤然爆发出哄堂大笑,严掌柜臊着脸,在门外连连“呸”了好几口唾沫,才把门从外间合上,唾骂了一句:“这帮不要脸的老东西!”
等到佟绣娘等人姗姗来迟之时,宁不羡那边的热茶桌子已经摆好。
她和齐姨娘一人一边,坐在院子前端。
学徒和绣娘们一人交上来一件绣样,佟绣娘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四下一扫,心内就有了判断,在场的绣样,一个都比不上她手里偷来的那件。
齐姨娘站在台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件出自自己院中的绣品,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宁不羡。
宁不羡嘴角勾起,哦,暗桩原来是这位。
佟绣娘似乎察觉到一束目光粘住了自己,警觉地回头朝上首看去。少夫人和那位来评判的绣娘正在评论今日的茶点,见她看过来,还冲她疑惑地笑了笑。
佟绣娘讪笑了一下,便跟在西市来的三位绣娘身后,递交了“自己”的绣品。
离她最近的那位西市绣娘一见她的绣品就蹙起了眉:“这是你绣的?”
那是一幅极其华丽的仙鹤图,绣布上的仙鹤周身华光笼罩,脚踏祥云,仿佛下一瞬便要破布而出,翱于九天之上。
佟绣娘冷笑:“怎得,比你绣的好?”
西市绣娘看了眼上首坐着的两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最终摇了摇头,没说话。
佟绣娘已经做好了那小蹄子要是攀咬她,她就骂到她后悔活在这世上的准备。见敌人害怕了,她和她的同伴们一副扬眉吐气、趾高气昂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将绣品放在了宁不羡和齐姨娘的跟前,还说了句吉祥话:“贵人万福。”
齐姨娘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绣品,用眼神示意宁不羡,去找了罗氏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老绣娘。
宁不羡会意,冲佟绣娘点点头:“绣得真好。”
几个老绣娘眼中的贪婪都快要溢出来了:“哪里,哪里。”
她们事先约定好了分钱,为了使佟绣娘的绣品一骑绝尘,其他人都是故意往丑里绣,最过分的,还有就交几个带针眼的白布的。
宁不羡用眼神询问,她们还颇为理直气壮:“我就是洗衣裳的,不会!”
评判的过程非常快,宁不羡将所有绣品都堆在了齐姨娘的跟前,并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曾在江南织造局待过。”
院内无论学徒还是绣娘们,眼中都流露出了艳羡的光。
进入江南官府经营的制造局,那是对一位绣娘技艺的最高认可。
齐姨娘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将堆在一起的绣品进行分类。
最差的那一档全是那几个老绣娘胡乱绣的,连学徒工们做的都不如,几个毛虫缠在白布上,抛过去的时候在众人跟前晃了一眼。
年轻学徒们的口中,发出了报复般的窃笑。
他们惯常被这些老绣娘们欺压,被指使着干这干那,却常常吃不饱肚子,只能喝稀得能洗脸的棒子面粥。
佟绣娘闻得嘲笑声,一个眼神过去,那帮小崽子就立刻正色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老太婆又阴又狠,惹她不高兴了,小心她缠上你。
齐姨娘那边终于挑选完了,此刻她已将所有绣品分成了三堆。
“最左,三等;中,二等;最右,一等。”
三等的全是那几个糊弄人的老绣娘,连严掌柜都忍不住在臊,这种人会是这庄子里的绣娘,难怪这庄子要开不下去。
有三个学徒和两位西市的绣娘在二等。
齐姨娘到这才开始评点起他们的绣品:“配色繁丽,但疏于技巧,巧思是好的,待以时日,未尝不能出师。”
这是在说那三位学徒。
三个年轻人的眼中流露出期冀的光,其中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您能做我们的师傅吗?”
齐姨娘一愣。
小姑娘忙道:“我们什么都能做的,只要您能让我们好好学……”
齐姨娘的脸上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她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想,而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终归是要困在后院,对着那不见天日的院墙。
小姑娘的头立刻垂了下去,显得有些丧气。
齐姨娘评点完二等,院内的气氛便一时间凝重了起来。
因为这一次,她的评点将决定,谁是那锭金子的归属者。
第四十四章 黄金归属
一两黄金,折合白银十两,放在世家勋贵眼中,它不过是一件首饰,甚至在如意坊内都买不到一件像样的成衣,但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它却能够换来全家一整年的吃食。
以大俞现今户部所核定的京城物价来算,一斗米二十文,一斗白面是三十文,生绢一匹五百文,耕牛一头三千文。
一两黄金,是一万文。
齐姨娘捧起的不是绣品,在院子里那些绣娘、学徒们的眼中,那就是三头耕牛,五百斗米。
“这件不错,构色、布块、晕染,都做得不错。”
这是一位年轻学徒的绣品,她的脸上先是露出了被夸奖的红晕,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
因为这意味着她与一两黄金无缘了。
随后,齐姨娘捧起的是剩下的那位西市绣娘的绣品。
“技艺已经纯熟,也有自己的巧思,内里还融入了胡人的风味,你的绣品很有意思,可以借一些给我观摩一阵子吗?”
绣娘的脸涨得红红的,满眼都是荣幸:“当……当然了。”
她们在高兴,然而佟绣娘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齐姨娘说的这些废话了。
她看见自己的绣品剩在最后一个,又结合齐姨娘从低到高评点的顺序,心里已然胜券在握,她已经完全不耐烦了,但又怕得罪宁不羡等人,只得嘴里小声嘟囔着:“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赶紧宣布给钱啊!”
那野狗见肉骨头一般的眼神已然盯死了齐姨娘,就等着金子掉到脚边,跪下去用舌头兴奋地舔。
终于,齐姨娘拿起了最后一件绣品。
她皱起了眉头。
佟绣娘面色一怔,她有预感,这个啰嗦婆子可能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不是她想听的话了。
“这确实是这些绣品中最好的一件。”齐姨娘道,“但是,我不能将黄金交给这位绣娘。”
“凭什么?!”佟绣娘还没开口,那些抢着一道分钱的老绣娘们就叫唤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骗咱们的都是,最后肯定不给钱。”
“都做了官家夫人了,还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扯谎,丢人!”
“说好了一两金就是一两金,你要是不给,信不信我们去告东市长,去敲登闻鼓!”
“凭什么?当然凭的是,你这位绣娘拿出来的绣品,根本不是自己绣的,而是假的他人之手!”叽叽喳喳的威胁声被一道不忿的女声打断,她就是方才交绣品时站在佟绣娘边上,想说话但又忍住的那位西市绣娘,姓孙,她的绣品,正是三人之中唯一的一等。
老绣娘们撸起了袖子。
绣花算个屁,撒泼打架扯头发才是她们的在行事。这个小蹄子但凡再多一句嘴,她们就把她的脸撕烂。
孙绣娘在西市待惯了,胡人喝醉了耍酒疯,连官差都敢打。
那帮老泼皮想耍的无赖,她一眼就能看穿。
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西市不比东市,生活品买卖的大市,番邦、中原、各州县,什么人都往那里钻,能在那种地方好端端待下来的,都不是什么怕事的。
她冷声道:“耍什么无赖呢?没看见你们主子在前头站着吗?平康坊不要你们这些老臭虫,砍断了手脚卖到胡帮去做母骡子,有的是人要!我说错了吗?你交上来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绣上去的,而是贴绢!是在底布上剪了样式贴着染上去的,凸起来的那个是缝了边的贴布,根本就不是用线绣上去的!你们大少夫人要的是绣样,你交的却是贴样,且不说它合不合规,单凭贴样和绣样都分不清,这东西就根本不可能是你绣出来的!”
佟绣娘眼见被人拆穿,恼羞成怒,却仍旧横着:“我岂不知这是贴……贴样!这个贴,不也缝了边,动了针线吗?怎么就不算绣的?绣边不是绣吗?还有,你凭什么说这不是我绣的,你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孙绣娘伸手往天一指。
几个老绣娘皱着眉,全然不解,齐姨娘和宁不羡的嘴角却露出了笑容,轻轻地点着头。
“构样、剪样、刷色、上染、缝边都需要时间,你看你这鹤身上的光纹,十堆十叠,层次分明,说明每上一层就要晾晒固色,才能再上新的一层。时入深秋,白日天多阴沉,晒晾费时本就比夏日要多,而这绣样比拼的事情,你们少夫人是五日前才宣布,你是如何在这五日之内完成了这十层染色的工序,还同时做完了缝边、剪样的?莫说是你,就是换做评点的那位贵人,少不得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完成这幅仙鹤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