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开了口,一脸郁闷:“阿水,你把那东西拿给严掌柜看看。”
阿水从兜中掏出一块刺绣布片。
这是宁不羡从齐姨娘那儿讨来的,她的侍女灵曼的绣品。
严掌柜看着上面花纹繁丽的刺绣:“这是……?”
“这是秦萱准备送给云裳姐的生辰礼!”宁不羡面上的表情一时间有如同人斗气失败的小姑娘,“她说她从江南请来了最好的绣娘,跑来找我炫耀,说是一定要把我的比下去!”
秦萱是毅国公之女,世子秦朗的亲妹妹。宁云裳若是嫁入国公府,两人就会成为连襟的姊妹。
“我承认……这绣的,是比咱们的好那么……一点点。但,也就是一点点啊!一定是因为昨日大家都还没发挥出真正的实力,我今天来,就是要给诸位定下新目标,谁要是能超过秦萱请来的绣娘,给我长脸,谁就能拿走那一锭金子!”
既然说了众人,严掌柜只好又一次将所有人通通请来了院中。
宁不羡带来的绣片在众人的手中依次传递,越看,越令人一头雾水。
这……是江南最好的绣娘?
花纹繁丽是不错,针脚呢,也算细密,但顶顶多也只能算是个还不错的普通绣娘,江南最好?
西市请来的那三个年轻绣娘眼中的嘲弄最为明显。
这京中的贵人们,还真是好糊弄。
于是,她们对宁不羡下的保证十分胸有成竹:“大少夫人放心,咱们若是做到最好,绝不会比她们差!”
她们甚至已经在开始幻想,如果那些贵人们真这么好糊弄的话,可见名声比绣工要重要得多,若是这次运气好,没准儿她们也能成为闻名京城的绣娘,那以后岂不是就不用过现在这种饥一天饱一天的日子了?
“那实在是太好了!”宁不羡兴奋道,“若是你们到时候真打败了那个什么江南最好的绣娘,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一锭金子之外的赏!”
三个西市来的绣娘眼前一亮,欢欣道:“谢谢东家赏赐!”
她们三人,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有个还不错的吃饭本事,原来是一件如此值得高兴的事情。
与这边的欢欣雀跃不同,兴隆布庄的那几个老绣娘们一个个耸着鼻子耷拉着眼皮,盯着地面,就差从鼻子里顶出一声冷哼。
哼,两贯钱找回来的外人,有什么好值得得意的?
两贯钱!哼!这帮得意的小贱蹄子就值两贯钱!
佟绣娘清了清憋在口中的痰,恨恨地“呸”得一口吐在地面上。
她的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第四十章 绣娘告密
“问夫人您好。”
罗氏端坐上首,手中捧着一碗漱口的清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来人,点了下下巴,没多说一句话。
她刚用过了早饭,如今粥粒还在喉咙里,不方便说话。
一口清茶,身体里被雅致一清洗,瞬间浑身通畅。
她慢慢地开了口:“说吧,何事?”
关起门来对着下人的罗氏,看上去似乎一点也没有往常的热情劲。
“回夫人的话,跟您想的一样,那个少夫人根本就不会做生意,她来的这些天,咱们庄子里连张都不开了,做活的人也没有,全都一门心思在为她的私心,给她钻研什么给姐姐的寿礼。”
下首站着的人,正是兴隆布庄内的佟绣娘。
其实,罗氏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兴隆布庄的账是怎么平的,不过,她并不在意。铺子是大房的又不是她的,只要没亏钱不需要她填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去了。反正,其他旺铺有的是钱给她赚,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若不是沈明昭支使宁不羡那日横插一脚,她不介意放任这个赚不着钱的布庄到死。
她本不想针对小辈,奈何二房上下十口人,只有沈重和赵氏生的沈明仪是有官身在的,没了铺子压根管不了这么多张嘴的吃用、周旋。这时候把铺子收回去,就是在要他们二房的命。
但老太君发了话,她也只好先把亏钱最多的布庄还回去,想着宁不羡要是失败了就能理所当然地继续帮忙“代管”了。
所以,她不得不找人盯住宁不羡的一举一动。
而这个佟绣娘,就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
“哦?姐姐?她们家那位爱同男人过家家玩的女、官?”罗氏嘲弄着一笑,“拿我沈家的产业填自己家?这位少夫人是已经提前把自己当成沈家的女主人了吗?”
没了在小辈跟前伪做亲热的模样,罗氏唇舌一摇,吐出的字眼一个比一个刻薄。
佟绣娘奉承道:“可不是嘛!那位大少夫人就是把自己当成女主人了!您可千万要小心她啊,这年轻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实咬起人来最狠了!”
这话罗氏深以为然。
史嬷嬷是她的乳母,又跟在身旁多年,算是半个母亲了。
每每看到史嬷嬷那满身燎泡灼伤,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史嬷嬷半趴在床上,字字句句都在对她诉冤,说她是如何如何被宁不羡设计激怒,最后酿成大错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那小贱人就是个毒蝎子!恶种!人皮兽心!她嘴里的话一句都信不得!夫人,老奴跟着你多年,她把我搞成这副模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史嬷嬷的唾骂犹在耳边,眼下佟绣娘既然有意,她不介意推一把。
说着,佟绣娘又将宁不羡拿出一锭金子买绣件,还有和国公府家的小姐秦萱争锋斗气的事情一并和盘托出。
末了,她还颇带私心地补上了一句:“夫人,一锭金子在您看来少,但它也是沈家的东西,可不能白白落到外头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手里去啊!”
罗氏不蠢,很快就听出了她的言外真意,似笑非笑道:“哦?沈家的金子到那些外头绣娘的手里叫做不三不四?那你觉得在谁手里才算正正好呢?”
佟绣娘脸不红气不喘:“自然是在我们这些忠心于沈家的忠仆手中才不算埋没!我们和金子一样,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化成灰了也是沈家的灰渣子!”
罗氏被她的糙论逗笑了,摆了摆手:“说的什么混账话,大白天听着晦气!”
“话糙理不糙啊,夫人。”佟绣娘乐呵呵地冲她拱手。
说实话,要是吃的不是绣工这口饭,佟绣娘,是个会哄人逗闷子的好奴才。
“行啊,那你就绣去呗,你要是把金子拿到手了,再来跟我谈,你这会说话的忠仆能不能守护好我沈家的家财?”罗氏平淡地笑完,却压根不上她的套。
佟绣娘见她没有半点帮自己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是。”
罗氏摆摆手,像打发一条野狗那般打发走了她:“嗯,去吧。”
“是。”佟绣娘涎着脸,又是一步三晃地面朝着罗氏退了出去。
她假装自己没看见罗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嫌恶,心内念叨着,等下回再来,可得想法子给自己留点保障。
这有权有势的婆娘,可比她们这平头百姓狡诈多了。
出了门,罗氏的婢女灵霜正在外头等着她,那小丫头年纪不大,看着也挺水灵,可就是眼睛和鼻子长得不怎么好,都是朝着天上翘的。
“后门出去就好,你,跟我来。”她冷冰冰地道。
佟绣娘当面讨好地冲她笑了一声,待她转身过去之后,便老大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灵霜根本就没功夫回头,掩着鼻子走得很急。
她总觉得这老婆子身上有馊味儿,也不知道方才夫人是怎么忍下她的。等这婆子走了之后,她一定要让人把东院的地里里外外地全给洗一遍!
两人走了许久,都没碰上什么人,灵霜生怕被府里其他人撞上,和带她来时一样,尽捡小路走。东转西转的,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外。
院墙很高,大门也紧闭着,只有袅袅白烟从院子里飘出。
佟绣娘吸了吸鼻子,闻出了熟悉的味儿来,却见灵霜正鄙夷地用手在跟前送着风:“她们又煮起那破玩意儿了!每次路过这里都被熏个半死!”
佟绣娘转了转眼珠子,忽然道:“姑娘,我这肚子突然饿了,能带我去厨房拿两个饼吗?”
这眼看着就要到后门了,灵霜不悦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啊!”
佟绣娘讪笑着对她解释:“这不是赶着给夫人办事,急出门,早饭还没吃呢。”
说着,她的肚子配合着响了一下。
灵霜觉得自己好似闻到了一阵馊味,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不悦道:“不行。”
“我就偷偷溜进去,保证不冲撞贵人,拿完了就走!要不,还是回去请示一下夫人同意?”
那岂不是还得再送她一趟?
灵霜只要想起这些来都觉得是一场新的酷刑。
她想了想,便怂着鼻子给了她指了条路:“喏,这里是西院,厨房就在那头,看见了吗?拿完东西,从这边的门出去,记住了吗?”
佟绣娘瓮声瓮气地应道:“记住了——姑娘。”
灵霜白了她一眼,就抛下她自己回去向罗氏复命了。
佟绣娘佯装着往厨房走了几步,见灵霜的背影已经远到看不见了,这才慢悠悠地背着手荡回来,迈进了那袅袅白烟升起的小院内。
她已经闻出来了,这是烧水煮染料的味道。
院子内的晾架上晒满了布片,但是没人在。
佟绣娘暗道了一声这老天开眼的运气,飞快地从架子上抄走一块绣品,随后四下望望,见没人在这,便咳嗽了一声,将这不要钱的东西纳入了怀中,愉快地哼着小调从院门出去了。
*
这厢打发走了佟绣娘,罗氏正坐在椅子上继续消磨时间。
这时,外头进来通报的仆役:“夫人,老太君喊您一道去用午饭。”
罗氏敛起衣袍:“这就来。”
正院。
沈老太君在青州多年,嗜辣嗜酸,口味偏重,菜里多配有茱萸调味,这对喜好清淡养生的罗氏来说,难免不合口味。
一口混着浓郁茱萸辣气的鱼汤下去,激得罗氏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沈老太君一顿:“不合你口味?”
罗氏用帕子挡着嘴,擦了擦,随即笑道:“怎么会?在这个家里,就我和老太君您的口味最合得来了,所以啊,我才乐意跟着您一道用饭。”
“是啊,这茱萸煮鱼羹,乃是人间绝味。”说着,沈老太君亲自拿起汤勺,又替她添了满满一大碗辛辣的鱼汤,“什么冰酪,酥山,甜得人发腻,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爱吃那种东西。”
热气和鱼腥气一并扑在面上,罗氏强笑着:“是啊……怎么会有人爱吃那种东西?”
沈老太君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继续喝汤。
罗氏见她心情不错,终于放下了汤碗,斟酌开口:“老太君,听说不羡收走的那布庄……”
“她怎么了?才这么几天就把庄子开倒了?”
“那倒不是。”罗氏叹了口气,“只不过啊,这孩子到底是年轻不懂事,下面的人跟我说啊,这布庄好几天了都没开张,全在跟着她瞎胡闹。”
沈老太君蹙起了眉头:“闹什么?”
“说是要给她姐姐做什么生辰礼,整个铺子门都不开,比赛给她绣东西,让她挑个好……”
“放肆!”沈老太君重重地放下了碗,“这是我沈家的家业,岂能由得外人如此败坏!”
罗氏忙道:“老太君莫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羡这孩子出嫁了都不忘本,这是有孝心。若是在自己家里,由着她折腾也就罢了,可这是开门做生意,下头的人也要吃饭,她这么由着性子来,只怕下头的人,会有意见。”
“那你说,如何处置她?”
罗氏见发展果然如她预想,便笑着搬出来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我看不如这样,您呢,就跟她约定个一月之期。一个月内,她若是能够扭亏为盈,这布庄便继续让她做下去,若是不能,收回我这里来,她也能服气。您觉得如何?”
布庄本就是宁不羡捏着委屈强讨的,沈老太君本就对被小辈威胁这件事不满,想着不妨借这事,搓一搓这新媳妇的锐气,让她以后学会敬重长辈。
于是,她点了点头:“有理,就依你说的办。”
第四十一章 一旬之约
消息传到宁不羡耳中的时候,她正在翻着严掌柜交予她的布庄账本。
账本很厚,除开日常进出开销之外,还记录了与庄子里交易过的主顾名姓以及交易名目。不过,这账目毕竟是糊弄人的,上面的东西半真半假,比方这铺子实际上已经很有没开张了,可没开张,却一样有进项。甚至,今年的进项名目是直接照抄去年的,只把东西改个顺序。
这随意糊弄的样子连宁不羡这种糊弄成性的人看了都要哭笑不得。
她不是宁云裳,也不是什么精通账目的好手。
但,上辈子国公府落难之后,她却也挑过一阵宁云裳心灰意冷留下的烂摊子。
那时她虽对宁云裳满心怨气,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打理出来的账本,条目清晰,进出项合计得当,下面的人但有隐瞒,必定逃不过她的法眼。
有如今大俞朝唯一的度支女官为师,宁不羡又是个能诚心吸纳的性子,这小小一间布庄的账本,自然蒙骗不过她。
正这时,沈老太君那边派人来传了话,告知宁不羡,她只有一个月的经营时间,如果不能在一个月内将这负债累累的铺子盘活,她就可以直接退位让贤了。
“就给一个月?!她们也太过分了!罗夫人手上亏成那样的铺子,她要我们一个月内就把这些陈年老债全部填完,还要再赚钱?!”来人一走,阿水就忍不住抱怨连连。
“……强抢过来的东西,拂了人家的面子,哪能让咱们好过呢?”
“所以姑娘您有什么主意吗?”
宁不羡指着账簿上往来客人的名姓,笑道:“既然他们喜欢把东西卖给胡商,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
西市,隆安布坊。
“二位这是……”奉五娘望着眼前的宁不羡和阿水,愣了片刻,随即她看到了宁不羡头上挽起的妇人发髻,笑道,“几个月不见,恭喜夫人您出阁。”
这对几个月前冷不丁杀进她店里,张嘴就要旧衣裳的主仆,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宁不羡回礼:“奉掌柜,我今日来是跟您谈一桩生意的。”
奉五娘惊讶:“贵人您太客气了,您还有跟我谈的生意?”
“我知道您胡语说得好,有不少胡商主顾,生意也很好,我愿意为您提供货源,将我们布庄的货物放到您这里寄卖。您每帮我卖一件货品,成本之上我只赚取一百文,多出来的钱,都归您,您看如何?”
那……当然划算啊。
中原的东西,胡人喜欢。转胡商的货物,成色不必最好,只要价钱还算公道,不愁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