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他的手伸了过来,却不是要做什么满足欲望的事情,而是抚上了她的眉梢,“只不过……别再像从前那样一个人闷闷不乐了,你的郎君也会心疼。”
她面上赤红与错愕混杂:“沈明昭你现在说话真是……”
“让人心动?”他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刚入朝的时候也做过翰林院修撰,奉宴答对的事情也没少干……”
说着,那温热的吐息离发软的耳根更近了一些。
“比方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宁不羡轻推了一把,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根,瞪着他:“你饮宴答对时,对着圣上和同僚念这个?”
沈明真听了都要把手里捏着的笔砸你脸上!
“是你让我情不自禁说出这些让人听了让人牙酸的话的,换了别人我根本说不出口。”他抬眸,眼底的深潭内涌起漩涡,“真奇怪,宁二姑娘,好像自我第一次见你时,眼睛就像长在了你身上一样,再也挪不开了,我对旁人好像都没有这种感觉……你莫不真是什么惑人心神的妖精投胎转世,专门来祸害我的?”
宁不羡瞠目结舌。
这……这简直……这还是沈貔貅吗?!
果然是一并长大的兄弟啊……彩毛小山鸡的哥哥,哪怕被朝堂上的风雨摔打成了一只刻薄的貔貅,骨子里还是生了颗开屏孔雀的玲珑心脏。
“不过这些话依照你的性子,肯定是听过就忘。”他笑了笑,“所以,后头那些昏话都忘了吧,最开始那句才是真心话。不羡,我不苛求你事事都与我说,我知道你心气高,事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但我希望,如果将来再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我是你能想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因为……我们是夫妻。”
银钩划过的冰墙缝隙,正被冬日的暖阳包裹着,融化成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心脏上。
“沈明昭。”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胀的涩味,“我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她们相信海誓山盟,相信白首之约,可我从来都不信……”
“我知道。”虽然是拒绝的意味,可他的眼中却浮现出了淡淡的欣喜。
这是成亲以来,宁不羡对他的第一句真心话。不带半点迎合,试探,引诱,发自心底的真心话。
这让他觉得,他或许可以和墙后的世界贴得更近一些,或许,手指穿过融化后的水帘,拿到那把梦寐以求的钥匙。
“但是——”她闭了闭眼,眼底涌现出了决绝的意味,他的心也跟着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我想……我觉得,我可以依照齐伯母的话,再试一试。”
心脏回落入胸膛,他揶揄道:“试试?”
宁不羡终于恼羞成怒,倾身压在了上方,嗔道:“你再装糊涂?!”
下方的人望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揶揄更浓了:“娘子这是打算……自己来?”
宁不羡咬牙,这只……该死的貔貅!
他到底哪来的自信每回都摆出一副吃定一切的模样的?明明……她真正的年纪比这厮还要大一些,真说到男女之事,这个沈夫人口中早年有出家意向的人,在她面前,就是个不同人事的雏儿。
花苞向柳叶弯下枝叶,雏鸟扑向柔软的云絮。云絮被揉碎,凝落成令枝叶都为之震颤的雨珠。
“沈明昭……”别负我。
“嗯?”
“明昭……”若你负了我……
“嗯。”
古怪的滑音从紧咬的齿缝间滑走,云碎了,大地正在震颤,眼前划过一道闪电,她眼中的黑暗消解成了一场与世无关的倾盆大雨。
破碎的句子被覆盖住,吞咽回了含糊不清的唇间。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绝对。
第八十七章 悉数奉还
次日,天明。
窗棂间透露的光线,刺激着她将醒未醒的脑仁,她闷哼了一声,还未睁眼,便察觉到樟脑的气息向她靠近,眼皮上传来湿润的重感。
她微红着脸睁开眼,那双黑檀般的眼睛近在咫尺,包裹着陌生的笑意:“醒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沈明昭已然沐浴过,并穿戴整齐,发冠束好,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官服的外袍还未换上。
昨夜的画面蓦得闯入脑海中,鼻尖清淡的樟脑香气使她愈发得回忆起被这种气味所浸透的薄汗,她干咳了一声:“你……醒得真早。”
“是啊……早上醒来之后,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从某个睡相不好的人手里救出来。”
这熟稔的调侃意味令她忘却了尴尬,只是质疑道:“我睡相不好?”
开什么玩笑,连每天服侍她的阿水都说,她的睡相平稳得几乎下一刻就可以入殓为安。
沈明昭无声地勾了下嘴角,随后撩起袖子,将手臂上压出的证据摊到她眼皮子底下:“还好是左手,不然今日写字、用饭就都麻烦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宁不羡反驳的话在那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咳,你很闲?还不去官署?”
“你对我说话比之前放肆多了。”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不然?继续喊沈东家?”
他唇角抿了一下,忽而目光落到了墙角的梳妆台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今日要去你的庄子里吗?”
“要。”一是昨天特意买的梨花白不能浪费了,二是,陶谦这厮还是得盯着,她非常担心这位品性恶劣的未来首富会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卖掉。
“这样。”他若有所思,半晌后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为夫替你画眉。”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
沈夫人撑着头,目光在一同出现在饭桌前的两人间流转,随后对上了宁不羡眉上有些不太均匀的黛子粉:“不羡,你今天眉毛怎么没画好呀?”
宁不羡:“……”呵,这就要问某些号称和他叔父一样丹青好手,实际上捏着黛子手抖得仿佛提前过知天命之年的人了。
她正要张口用自己起早了、太困了、手抖遮掩过去,碗里便被夹进来一片鱼脍,以及一句坦然的:“第一次,还不太熟练。”
宁不羡:“……”
她假装没听见,垂眸盯着碗中那片晶莹剔透的鱼肉,脸上有些发烧。
而沈夫人已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没关系,你多练几次就会了嘛。”
沈明昭的唇角带上了些隐秘的笑意:“多谢母亲教诲。”
沈银星放下了碗。
“你今天就吃好了?”沈夫人讶异道。
“嗯,我要回房温书。”
“你还有对书感兴趣的时候?”沈夫人大吃一惊。
“我十七了!”沈银星红着脸争辩道,“昭哥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考上功名了!”
沈夫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许怜爱:“其实娘也不苛求你什么,不用太难为……”
“我没有!”沈银星今日暴躁得仿佛吞下了火雷。
“好了,想上进就快些回屋去,在这儿嚷嚷什么。”沈明昭平淡开口,“有什么不懂的,标注抄好了等我回来教你……你也到了该上进的年纪了。”
其实宁不羡倒是觉得,沈银星这性子不适合读书、混官场,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也没什么多嘴的必要。
吃过了早饭,沈明昭在叮嘱她等他回来一并用晚饭后便乘轿去官署了。
宁不羡和他告别后,正打算带上阿水,拎上昨日就买好的梨花白去东市找齐蕴罗,这时身后却传来了沈夫人的声音:“不羡!”
宁不羡回过头去:“母亲?”
沈夫人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将她的指骨放在自己手中不住地摩挲,这熟悉的触感竟冷不丁令她想起了罗氏,她有些头皮发麻地松开了手:“母亲何事指教?”
“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沈夫人笑吟吟地注视着她。
宁不羡有些懵,但她看着沈夫人那副期待的样子,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她原想着,沈夫人大概是看出来她和沈明昭关系的变化了。说起来倒是有些奇怪,沈夫人在大部分情况下都糊涂得令人心梗,唯独在此事上异常敏锐。
本以为自己会收到什么传家的首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沈夫人居然带着她去了东偏院。
罗氏在堂上接待了她们,不太明白她们的来意。
而沈夫人张口就是一句:“阿罗,你把那些铺子的账本还回来吧,我想把它们都送给不羡。”
罗氏闻言,第一反应是看向宁不羡,结果发现对方眼中的惊诧并不比她少。
不过她并不信这套,毕竟,这小丫头惯会演戏。秦葭怎么可能会突然想到把铺子收走,当初就是因为秦葭全然不在意这些铺子,这些铺子才会落到她手中。
于是她笑了声:“不羡呐,不是二伯母不愿意给你,实在是二伯母觉得你平日里过于辛苦,对布庄亲历亲为的,都没多少时间能留在府中,要是全收回去,你岂不是得劳碌死?沈家好歹高门大户,倒也不必靠女眷操劳养活,平日里多陪你母亲聊聊天,闲暇时候做些好吃的好玩的,这才是一个做媳妇的本分,你觉得呢?”
宁不羡微笑:“关于做媳妇本分这件事,侄媳妇确实得向二伯母学习。我也想向二伯母一样,不但能够管好那么多铺子的账本,还总能待在家里做出好吃的好玩的孝顺老太君。可惜不羡愚钝,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也只好凡事亲力亲为了。”
罗氏淡淡一笑。
她才不介意宁不羡说话是否夹枪带棒,反正,她是长辈,宁不羡这小辈总没本事伸手找她讨东西,更何况,沈老太君还不喜欢她。
一旁的沈夫人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这两人相互的绵里藏针,她为难地掐了下手指,迟疑问道:“阿罗……你是不是很缺钱,所以不想还给我啊?”
罗氏淡笑着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你要是实在没钱的话……”沈夫人咬了咬唇,“我可以,借些给你的,只要你把阿骏的铺子还给我,借多少都没关系的,不用你还。”
罗氏脸上的笑容已然挂不住:“……”
宁不羡微垂着头,一直在掐自己的指尖,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
沈夫人或许是没有恶意,但,这对罗氏来说,已经能算是天大的恶意。
她忽然有些羡慕沈夫人的脑子糊涂了。有些道理其实大家都懂,但是因为不想撕破脸或是就此彻底得罪对方,所以多少都会留些余地,不点太明,这也是宁不羡热衷这种话里的文字游戏的原因。
但,沈夫人可以说,而且说出来,对方也只会没脾气。
因为沈家上下谁都知道她是个糊涂蛋,谁会把糊涂蛋说的话放心上呢?
罗氏的面色现下相当好看。如果只有秦葭一个人,那她大可以当作没听见,随口几句哄骗过去,可现在宁不羡这个小辈就站在那里,她怎么解释都是错。
她看着眼前沈夫人那真诚而又清澈的眼神,仿佛只要她点头,沈夫人下一刻就会让自己的侍女灵玥送钱袋子过来慷慨解囊。
一定是宁不羡那个鬼丫头指使的,一定是。
一旁的宁不羡已经感受到罗氏眼风一扫过来的凌厉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
沈夫人的一时兴起,结果却害得罗氏把仇恨全甩在她身上了。
不过,如果能将那些铺子都收回来,收罗氏这么一点点仇恨……倒也,不赖?
于是她施施然接下了这口锅,福身诚恳道:“请二伯母监督不羡,像对待布庄一样,守好家中的铺子。”
“……”罗氏再也没借口可推。
当初她还能推脱宁不羡没做过生意,可如今兴隆布庄在失火后快速在京中立下两个分号,一个亲世家,一个亲百姓,她想挑错,也无错处可挑,哪怕想说句怕她分身乏术,也被宁不羡那句“监督”给堵了回去。
再推脱,可就真要落个强占死去叔伯遗孀家产的骂名了,连老太君那儿都糊弄不过去。
毕竟,老太君再讨厌秦葭和这个孙媳妇,也不会真在明面上苛待儿子的遗孀。更何况还有沈明昭,她如今越发不想得罪这个刚被陛下夺情,如日中天的侄子。
到底,还是一家人……算了。
于是她斟酌开口:“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二伯母也乐得物归原主,不过,这些铺子在我手中毕竟也管了许久,总归是有些账目需要清点,所以……”
宁不羡道:“二伯母放心清点,不着急。等您清点完了,我让陶掌柜那边合计好,每月的营收赚多赚少,有二成是您的,毕竟劳烦您管了这么多年,如今又得劳神您盯着我这不成器的新手东家,我们正房这边多少也得有些表示。”
这倒是让罗氏有些意外她的上道。
停顿了许久后,罗氏才点了点头:“有点儿……大家主母的样子了。”
宁不羡也笑,装哭耍赖到底也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用一辈子,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明白,有人用这一套……其实早就用得比她更炉火纯青了。
从罗氏那边回来后,沈夫人就一副早上全部精力都用光了的模样,一直犯困:“好困……我要去休息啦!不羡你不是要出门吗?快走吧,再不走都要过正午了。”
宁不羡忽然问了句特别没头没尾的话:“母亲,这些年您想沈少……父亲吗?”
沈夫人闻言打了个呵欠,眼泪合着倦意从她那夺人心魄的美眸中滚落下来:“嗯,特别想。”
第八十八章 西北事终
当晚,宁不羡赶在坊钟敲响前从东市回到了沈家,然而,沈明昭没有如约回来。
话是灵玥传的,沈明昭派人来送口信的时候宁不羡还没回来。
“其实不必传话,我若是没见到他用晚饭,自然知道他有公务了。”她刚打算放下筷子,又在沈夫人能够盯穿人的眼神中再度无奈地拎起汤勺,“好吧……最后一碗鱼羹,我真的吃不下了。”
沈夫人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视线:“是我教他必须传口信回来的,以前阿骏在的时候若是有公务无法回来,都要给我传个口信,才能安心。”
沈银星讥笑了一声,惜字如金道:“那是您。”
沈夫人毫不客气地一筷子磕在他脑袋上。
这小子真是越长大越像他的昭哥了,宁不羡很怀疑不出几年,他就会变成第二个嘴毒的貔貅。
那日过后,就有消息传来,说沈明昭进了宫。
宁云裳带回来的那个少年似乎和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北反贼有牵扯,但这事也不知道和户部有什么关系,连着十余日,她都只见到了晚饭时捎回的口信,并且还在口信中夹带了一句:无论何人何事来找二伯父,都要帮他推拒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