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铮见他不依不饶地烦扰自己,终于有些愠怒,伸手想要钳住那人,让他离开,可谁知那人却下意识以为他要动手,身子向后一让,却忘记了自己正在回廊的边缘,轻薄的屏风抵着他的腰,“吱呀”叫唤了数声。
另一头,花园内。
周姑娘摸到了鼻间淌下的猩热,尖叫了一声:“你赔我的脸!”
说着,便朝那头的秦萱扑了过去,场面彻底失控。
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此刻扭作一团,发钗环佩叮当乱响,满头乌丝被手扯得乱七八糟,同乡里村妇打架没什么差别。宁云裳挤在中间,想分开她们,却无辜遭殃了好几下。
轻薄的屏风拦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翻倒的身体,推搡失态的姑娘们也意识不到自己早已靠近了池岸边。
宁不羡原本不想插手,可她定睛望去时,却发现本在中间位置的宁云裳不知何时居然被推搡到了边缘,眼看再往前就是池塘——
然而,这时,拦在上空长廊的屏风不知为何忽然翻倒了下来,“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被闷在巨响下几不可闻的落水声,池面炸开巨大的水花,连原本扭打着的姑娘都被这意料之外的一幕被骇得停下了手。
“阿姐——!!!”
宁不羡惊恐的呼叫声传来,吓得那些姑娘们一激灵。
什么?宁大姑娘掉下去了?!
第九十二章 嫉妒之心
所有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屏风落下吞没水中宁云裳的那一刹宁不羡的脑子有过一刻空白。
她想着,如果宁云裳费尽千辛万苦从西北逃生回来,只是为了成为被砸死的冤魂,那么老天爷未免太荒谬。
而那首先发难的周姑娘面色惨白,像是已经吓傻了。
水面沉寂了一阵,忽然传来“哗啦”一声水花翻滚的声音,黑衣的少年满头是血的从屏风碎片中挣扎了出来,怀中是一脸焦急却毫发无损的宁云裳。
“云裳!”高台上传来秦朗劫后余生的惊喜呼声,但很快,周围逐渐响起的,对于少年从长廊上一跃而下的议论声,便吞没了他的这种喜悦。
少年毫不顾忌的一跃,以及此刻才匆匆奔下长廊的秦朗,显然成了今日宴上的绝佳谈资。
宁不羡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拧住那位周姑娘的手,用极快的语速压低声音厉声威胁道:“不想死的话就立刻闭嘴昏过去,否则我保证你父亲的仕途立刻到头!”
周姑娘被她骇得手一抖,只觉得她那凌厉的眼神,比方才跟她厮打在一处的秦萱可怕多了。
那位陶郎君的事,她是在家中听父母谈起的,父亲有一日休沐与同僚相聚回来,说是在酒楼内看到自己主官的夫人扮作商妇,与一位俊美的年轻商贾在景云楼内私下会面,且商谈甚欢。后来这位夫人在西市的铺子开业那天,她见那儿热闹就远远看了眼,门廊边站着的男子一身粗鄙布袍却丝毫不掩其风华,令人见之难忘,她这才知道这是那位夫人聘来的掌柜。
鬼使神差般,她私下瞒着家中,去过好几次宁不羡在西市的铺子,那位陶郎君容貌出众、谈吐不俗,待人温文尔雅,若不是身边有别,完全就是她梦想中未来夫君的模样。
然而,官家小姐偷偷仰慕一名商贾,简直贻笑大方。
她自以为瞒得小心翼翼,可却还是在交好的杨姝华面前露了马脚。
每次她借故去西市铺子,对家中打的都是去见京中交好的世家姑娘的旗号,犹以杨府为甚。一次,杨姝华来府中小座,母亲谈起近来两人常常一并出游,问杨姝华父母安好,这让她顶着杨姝华讶异而又微妙的表情,面红耳赤,无可辩驳。
好在杨姝华并未点破,而是私下询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这才将西市铺子一事和盘托出。
本以为杨姝华会大惊失色,指责她对一介商贾怀抱如此感情,结果杨姝华只讶异了一瞬,随后告诉她,这位曾是毅国公府上的门客,与国公府小姐交好。
她立刻便听明白了杨姝华的隐喻之意,随之而来的就是羞耻。
她羞于自己居然将仰慕给予过如此……卑贱之人,但更多的则是对于秦萱与其一段交游的,隐秘的嫉妒。
那些偷跑出去遥遥相望时的心绪,以及要假借问货,磋磨一个甚至两个时辰才能换来零星几句交谈的悸动,而秦萱与那位沈少夫人却能借着所谓可笑的门客与东家之名,随意得到,后头那位甚至还是一位有夫之妇!
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小姐,夫妻恩爱几成京中典范的户部侍郎夫人,虚幻外表下却是如此放荡不堪,而她困守在官家小姐的囹圄内,既无法如秦萱般以权势令人缄口,也无法如侍郎夫人般借着已婚妇人之名抛头露面。
从今日在宴上见到秦萱仍如往日那般高傲时,心内就仿佛有一条小虫在撕咬着她,可她尚且骇存有理智,直到杨姝华对着扬着下巴被众人簇拥而来的秦萱冲她耳语:“秦姑娘今日这身是皇家的贡锦,秦太妃对这个侄女还真是好得令人羡慕,看来她成为敬王妃一事是板上钉钉了。”杨姝华语气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她这才想起,在秦太妃向圣上提议之前,圣上曾有意择杨姝华为敬王妃,使杨氏一族与皇族联系更加紧密。
众人都在讨好这位未来的敬王妃,然而秦萱却似乎兴致缺缺,听到众人提起敬王时,甚至还隐约得见一丝敷衍与不耐。
杨姝华似乎看出来了,低声道:“人之砒霜,我之蜜糖。可惜命中无此福分。”
她终于气血上涌,走到了秦萱跟前,挑衅道:“听说秦姑娘与宁家二位姑娘交好,不知可曾去过宁二姑娘在西市的布庄?”
*
好在那位周姑娘当时说得其实十分隐晦,秦萱的巴掌反应也快,几乎不及众人反应,这事就被带偏了。等到宁云裳落水,那位周姑娘的心思就全然被闯大祸的恐惧填满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有胆子挑事,没本事收场。
小国公、尚书府、皇后娘娘,哪一个都能让她的父亲仕途就此终结。
故而宁不羡一张口,她就果断选择了听从。
此时秦朗已经自长廊处飞奔而至岸边:“云裳!”
以宁云裳自西北死里逃生的心智,她连惊吓都没有受到,只是十分担忧地对着秦朗道:“快把小叶大人带上去,他受伤了!”
秦朗的表情一时凝住,而宁不羡也在心中默叹。
她现在愈发觉得,她上辈子能在秦朗对宁云裳情根深种的情况下还有可乘之机并与云裳在后院僵持了十几年,完全是因为宁云裳在朝堂之外的心过善,过于重感情。她若是稍微动些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就会明白,此刻那位小叶大人就是直接被屏风砸死在水里了,她也得先回应岸上这个男人,把周围已然簌簌响起的议论声平息下来。
然而宁云裳没有这么觉得,秦朗也如预料般面色僵硬。
“你……你先上来……”他的面色已然相当难看。
秦朗不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除开他那打眼的家世和相貌,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他仰慕宁云裳的善良与高风亮节,欣赏宁云裳对于世事、朝堂,以及天下见闻的认知,可他对她的期许却是做他一人温柔小意的解语花。
世间没有比这更不般配的存在了。
叶铮被砸得不清,他托着宁云裳朝岸边移动时,背上的血水一直在往外渗,嘴唇因为在冷池中浸泡失血而冷到发白。他身上旧伤还未痊愈,宁云裳是知道的,但他却还是固执地强撑着一口气,一定要将其送到岸边。
秦朗一把将宁云裳拉了上来,他的视线落在叶铮托住宁云裳身体的手臂上,眸子一暗,重重地将其甩回了水中。在看清宁云裳安全上岸的那一刻,少年的手臂脱力,直直地倒入了水中。
宁云裳闻声回看向水中,下一刻便感觉腰间一紧。
回过头来,秦朗迷茫而不自信的目光落入眼中,她心内一刺,这才意识到秦朗或许误会了什么,讷讷道:“秦郎……”
抱着她的男人一声不吭地揽住她的腰,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有婚约在身的男女,这也算是逾距,可秦朗却仿佛毫无所知,仿佛只要他一松开手,怀中的女子就会彻底离开他。
边上的人静了一瞬,随即开始七手八脚地设法救叶铮。
而直到此刻,宁夫人一行人才闻着动静迟迟赶到。
廊桥上的屏风缺了一大角,碎片漂浮在水面上,水池边昏过去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宁家的大姑娘浑身湿透了被面色不悦的小国公揽在怀中,宁二姑娘怀里倒着户部周郎中之女,而国公之女则面色不善地站在二人身边,面色黑如锅底。
宁夫人面色平静:“谁能解释一下,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第九十三章 梅开二度
宁夫人花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宁不羡平稳的声音下厘清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然而此事现在全充斥着一股死无对证的尴尬感,毕竟始作俑者已然软倒在宁不羡的怀中,并且很快就被大呼小叫的仆从们抬走就医去了。
……反正这些世家小姐自小闭塞在闺阁中,身娇肉贵,死只蚂蚁都能刺激到她们。大夫们在面对这种适时的晕厥时,总有一套自成逻辑的说辞。
相信,等周姑娘“醒来”,她会知道该说什么。
“都是些姑娘们的小打小闹,原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既然没出大事,不如就算了吧?”开口的是杨姝华的母亲杨夫人。
因着陛下有意抬举,长女入宫封了妃,这些在本朝刚建的前二三十年伏地做小的前朝世家旧贵们,如今可算是又抬起了头。前段时间杨家本宗的老太太过七十大寿,圣上甚至以孙婿之名,命人送去贺礼,给足了杨家脸面。
“这算不算了的,还得问宁员外郎吧?宁大人毕竟是六品的朝廷命官,这通不通融、有没有事的,还得宁大人发话。”
杨夫人笑着点头称是,面色却并不怎么好看。
接她话的是国子监祭酒之妻于夫人,于夫人的胞弟乃是与沈明昭同职,在户部分管金部司与户部司的于侍郎。于侍郎户部的沈侍郎、周郎中交好,于、沈两家皆是本朝建立时的元勋,惯看不上如杨氏一般前朝龟缩投诚而来的余孽。
不过,于夫人也不是为了偏帮宁云裳,她纯就是想让杨氏下不来台,顺带帮一把交好的周家姑娘,将这烫手的山芋甩到宁云裳的头上。
宁云裳如今浑身湿淋淋的如同被水泡过,华丽的珠钗步摇在头上外歪东倒西得好似遭了劫,看得人忍俊不禁。
秦朗揽着她,对于夫人的话有些不满:“我先带云裳去换衣服……有事的话,不妨过会儿再说。”
正巧,那边的仆人已经七手八脚地将叶铮也抬上了铺板,准备抬去整治。他像是在西北山间那般昏迷了过去,屏风的碎片在他的背上划出一道数尺长的伤口,宁云裳没忍住担心地朝那头望了一眼,而这一眼,尽入了旁人眼中。
“小国公还真是对未来夫人爱护有加。”杨夫人笑了笑,“不过,事后,小国公可要好好感谢那位叶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听说宁大姑娘流落西北之时,就得这位小郎君一路相携才保下性命……”
“是,我们家一定会为他在庙里立长生祠的。”秦萱没忍住讥讽出口,隔着几人,她清楚地看见了杨夫人开口后她兄长瞬间攥紧的拳头。
这姓杨的,不就是被她抢了两个女儿一并送进皇家,押一大一小的赌局吗?
大女儿玩不过当今的皇后娘娘,就想来膈应她?
“萱萱,住口。”秦朗似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妹妹。
宁不羡嘴角撇了一下。
秦朗这个蠢货,她在心内嗤道。
如果仅仅只是让秦萱讥讽一句,倒无伤大雅,还能让杨夫人的话带上几分故意的味道,令她骑虎难下,反正秦萱就是这么个火药桶一般的性子,刺谁都正常,可秦朗这么一出声,味道就变了,就仿佛——宁云裳和那些小叶大人真有些什么似的,欲盖弥彰。
杨姝华的嘴角挂着端庄贤淑而又善解人意的笑容:“秦姑娘也是担心嫂嫂。”好似她真的在为秦萱考量。
秦萱的火气已经快被压不住了。
宁不羡从上辈子她嫌弃自己就能看出来,秦萱对于这种明褒实贬的阴阳非常厌恶,于是宁不羡便抢在这个她之前开了口:“我听说二位争执起来是为了我布庄中的一位掌柜?”
秦萱的视线当即凌厉地扫向了宁不羡,似乎是在问她,你想做什么?
宁不羡继续笑道:“陶掌柜和我说过,秦家在他落魄时对他有大恩,哪怕是后来离开了,也时有照拂。陶掌柜相貌堂堂,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当初也是看中他这点,这才将西市的布庄交予他全权打理,果然生意好得很,结果却没想到居然还能在姑娘们之中闹出误会,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这一番话坦坦荡荡,既撇清了自己,又将秦萱的恩惠,模糊成了秦家的恩惠。
至于秦萱事后派人去找过陶谦这事,并不难猜。
国公府大姑娘做不出与商贾私奔之事,但学着皇家旧俗养一两个年轻俊朗的小郎君,倒是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惜,陶谦并不是那些空有皮相的小郎君,他是断然不会将自己限制在秦萱的制辖之下的。不,即便是宁不羡自己,也没有那个制辖他的本事。
只一句话,她便将风口自宁云裳的身上拽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姝华唇角抿了抿,似乎是觉得宁不羡掺和进她和秦萱的争端很不识抬举,毕竟,她最开始并不想针对这位沈少夫人。
沈家是开国的功臣,但却不像于家那般居功自傲,这二三十年都不怎么热衷于混迹在各争斗派系之中,辞相位不受,而只得虚名,似乎是沈家的一贯做法。而沈家也确实聪明,不曾飞黄腾达,但也饱受敬重。
其实如无意外,杨家最好与沈家保持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关系。
可宁不羡掺和进来了,杨姝华不免认为,这位沈少夫人是昏了头,才会在出嫁之后,继续偏帮母家的姻亲。
于是她一脸疑惑地问道:“咦?那掌柜原来是秦府门客吗?”
“是啊。”宁不羡也在讶异,“原来周姑娘没对你说啊?我看你们关系还挺不错的。”
杨姝华笑着的表情微僵,秦朗也沉下眸子,扫了眼边上的杨夫人。
宁不羡那番话如同在明示,周姑娘没必要对秦萱发难,真正始作俑者是何人,显而易见。
“萱萱,走。”秦朗开了口,“云裳湿了衣服,我不方便,你一起来陪着她。”
秦萱自愣怔中回神:“好。”
路过宁不羡时,秦朗冲她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谢意。
宁不羡面上微笑未变,仿佛已经有些习惯将眼前的人当作不甚相熟的未来姐夫了。
宁家这仿佛遭了什么诅咒的宴席再度因为主人家出事,草草收场。
估计宁恒事后会把那两轮出事的后院长廊给拆了,一次是失火落水,一次是屏风翻倒,谁要再把它用来待客谁就是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