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认得这几位夫人,上辈子在国公府时,她见过她们。
这几位都是朝中大臣的夫人们,沈卓丧礼时,沈明昭借口跟她回房休息时,躲得正是这几人的丈夫。朝中的事沈明昭不大同她说,不过上辈子她们会频繁出现在国公府的宴席上,只能说明一点,她们的丈夫,都是敬王一党的人。
躲避显然是不合礼的,她迎着走了上去,冲着宁夫人柔柔福身:“见过母亲。”
宁夫人冲她点点头:“你来了。”
宁不羡装作诧异地四下望了望,笑道:“云裳姐姐呢?怎么不见她?”
礼部侍郎家的蒋夫人见缝插针般的笑答了一句:“还真是和外头传的一样,宁家三个姑娘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一回来就知道先问姐姐……不像我们家那几个丫头,成日就知道吵嘴,鸡飞狗跳的,闹得我头疼。”
宁不羡笑了声:“蒋夫人谬赞了,蒋大姑娘擅书,蒋二姑娘琴技师从名家,让人听之难忘,三姑娘打马球时的马上身姿,迷倒了京城众多儿郎们,谁不知道蒋家姑娘都是夫人您教得好,您就别妄自菲薄了。”
这一通吹捧虽说不见得真出自本心,但也让蒋夫人在众人面前显得极有面子。旁的几位夫人也随即附和着,夸赞起蒋家三姝来。
宁不羡趁机道:“那,母亲,我就先去看阿姐了。”
宁夫人嘴角有些微扬起的弧度,但碍于其他夫人在,只点了点头:“去吧。”
其他人这会儿再出声想要拦人,可就有些不合礼数了。沈家本就有丧期在身,本不便出席宴会,宁不羡会出现在这宴上,自然是为了她的亲姐,虽说还记得自家郎君的叮嘱,然而这时,却也没人再想用话绊住宁不羡了。
宁不羡自堂内退出,松了口气。看来以沈名昭如今在朝中的形势,日后只怕她出现在这类宴席上,说话得比之前更加小心了。
随后,她去了若水阁。
进门时,宁云裳的梳洗已到了最后一步。
自升官之后,就好像成了第二个沈明昭,此刻她正像个泥偶人一般杵在铜镜前,任由梁嬷嬷在她头上比划着那些钗子,她自己低着头,正在看着手中的公务文书。正值年初,除开沈明昭甩给她的太府寺调粮一事,度支司还要拟定各州全年赋税的目标,并上报侍郎与尚书核定通过。
在沈貔貅手下讨生活,忙成这样,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宁不羡一看她手边那堆金灿灿,沉甸甸,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首饰们,有些酸溜溜地揶揄道:“阿姐恐怕是朝中唯一一个加官进爵之后被赐珠宝首饰的臣子,当朝宰相都没有这个待遇吧?”
宁云裳哪能听不出来她的调侃,她拎起手里的文书,轻飘飘地在宁不羡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哪有?这些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然而宁不羡还在笑:“皇后娘娘给臣子赏赐,也是宰相大人都没有的待遇呀。”
宁云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其实刚入前朝那段时间,我也很迷茫。”宁不羡不闹了,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她感慨,“好像自己既不是女子,但也算不上是一个男子。”
梁嬷嬷或许是觉得这两姊妹有什么闺中密语要谈,在给宁云裳插了满脑袋皇后娘娘的赏赐之后,便退了下去:“二位姑娘谈完之后记得来前院,夫人和其他客人们都还等着。”
如今,也就只有梁嬷嬷还会把宁不羡当成姑娘了。
“什么意思?”宁不羡回过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眼前的宁云裳身上。
“我接触的每个同僚都好像在用言行告诉我,女子不该在前朝为官,于是有段时间我做过一些蠢事……”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人家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和那些男子一样,但其实这样根本没有必要。”
宁不羡望着她。
“我是一名女子,我很难有男子的力气,精力也总是要比他们差一些,会因为来月事而不得不停下手头所有的事,需要时刻小心其余人不怀好意的打量。即便我再怎么否认,很多我会觉得困扰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值一提,我和他们天生不一样,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男子。”
宁不羡抿唇:“所以,没有必要变。”
“是啊,即便我不是一个男子,我也一样能够从西北死里逃生完成任务,可以顶着太府寺的刁难把粮调出去,还有……处理好手头的这些事情,让同僚眼中难搞的沈侍郎满意。”
她说完,垂眸望着铜镜中满头金翠珠钗的自己:“那日陛下升我为度支员外郎,随着圣旨送来的,就是这些珠钗。它们,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以宁不羡对那位对着参与前朝政事抱有极大兴趣的皇后娘娘的理解来看,她或许是想以此告诉宁云裳,只是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就此抛弃喜欢的珠钗首饰,强迫自己和那些男子一样,去搏求他们的认同。
宁云裳本就可以顶着满头珠翠,去做那群须眉之中最靓丽的颜色——正如她一直以来所期待的那样。
她站起了身,笑着朝宁云裳伸出了手:“走吧宁大人,今天你可是绝对的主角,别让客人们等急了。”
宁云裳笑着摇了摇头,搭上了她的手。
“我还是想和你去姑娘们那边。”宁不羡路上压低了声音,假模假样地摇着宁云裳的手臂,好似在同姐姐撒娇,“你待会儿就行行好,在夫人们面前带走我,别把我留那儿,我还小呢,和那些夫人们没什么好聊的。”
“跟阿姐还不说实话?”宁云裳睨了她一眼,“是不是怕她们缠着你,替自己的郎君打探沈家如今的态度?”
“果然什么都骗不过聪慧美丽的宁大人。”
宁云裳被她的马匹拍得忍俊不禁,随即又露出了有些忧心忡忡的表情:“其实除开沈家,我更担心的是……”
“毅国公府,小国公,是吧?”
宁云裳的面上染了些红绯,小声嘟囔:“不羡,我这还没过门就这么操心,是不是有些,太……太不庄重了?”
“你已经是全京城最庄重的女子了,阿姐。”
宁不羡嘴上说完,心里却着实有些打鼓。
在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沈家是坚定的太子党,或者换句话说是坚定地维护正统,而毅国公府则是凭借秦老太妃和秦萱的敬王妃身份,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敬王的那边。上辈子到她死,这两派也没能争出个最终的结果,然而这一世秦萱即将嫁给敬王作为王妃,却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宁云裳会忧心也能理解,但她没办法给出任何的安慰,因为她也不知道未来的结果会如何。
而且,这一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很多事情或许已经偏离了她所知道的“事实”。
宁云裳没在今年与秦朗完婚,而是入了前朝。萧氏被逐,宁云棠身死,这母子俩没能霸占宁府,宁家也没有娶杨氏女联姻,反而是宁天彩要被送入后宫中。上辈子没有西北叛乱,也没有敬王封邑苍州,敬王直到她死都没有离开京城一步。
很多事情,与上一世相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她作为一个自前世偷来今生的幽魂,早已无法确定,未来的风,会吹向来何方了。
忽然这时,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走出了若水阁,到了姑娘们坐席所在的后院。
宁云裳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分开了那些围作一团的姑娘:“出什么事了?”
宁不羡这才看清楚包围圈中的人,居然是秦萱和一个眼生的官家姑娘。
人群中的秦萱面色冰冷地望着面前那个含泪捂住自己脸的年轻姑娘,显然,刚刚那声打断宁不羡思绪的脆亮巴掌,就是她扇的。
她语调轻蔑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条只会跟在主人屁股后头汪汪叫的狗,也配议论我的事?!”
第九十一章 席上之争
秦萱还是一如既往地半点不给人面子。
宁不羡看着有些好笑,那挨打的姑娘她不怎么熟,只依稀记得好像是户部周郎中的女儿,但敢在这种公开场合贸然挑衅坏脾气的秦萱,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纯粹没脑子。
“我……我没说什么……我就是听我娘说……多,多问了一句。”被打的周姑娘似乎很委屈,小声啜泣着,吐出断断续续的句子。
秦萱的声音愈发冷淡:“你娘?果然没教养都是家学,惯爱议论人家的家事。”
“秦姑娘,别人家宴上,火气是不是太大了些?”开口的是一位衣着素雪的姑娘,面目生得极秀丽,瓷肌上点着一点朱红的口脂,好似雪地上零落的红梅,衬得她如她那位选入宫中的亲姊一般的长相,在清冷中又带上了些出世的艳丽。
她甫一开口,方才被秦萱打的那个姑娘就挽住了她的胳膊。她垂下眼在自己被抱着的手臂上扫了下,眸中的不耐一闪而过。
再抬起头来时,她拍了拍周姑娘的肩,以示安抚。
秦萱看得冷笑了一声,似乎她刚才那句狗主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杨姑娘还是那么爱给身边人出头。”她冷冷道。
这位杨姑娘,名叫杨姝华是杨氏本宗的女儿,亦是去年入宫的杨妃亲妹。
如今杨妃盛宠正隆,即便乖张骄傲如秦萱,也只敢暗暗讥讽她。
“秦萱!”宁云裳显然也不想任由秦萱得罪杨姝华,声音不由得严厉了些,但接下来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声道,“萱萱,无论有什么矛盾,事后再对着我发火好吗?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嫂嫂都陪你,别让人看你笑话。”
“……”宁云裳的话好像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秦萱的面色看上去稍稍和缓了一些。
秦萱点了点头,宁云裳也松了口气。
宁云裳遥遥地向着不远处被屏风拉起的长廊处看了一眼。春日的屏风为防闷热,质地都透如薄纱一般,若是有心,想要隔着那轻薄的挡面仔细找寻一些什么人的话,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秦萱也似乎意识到了她在看谁,火气几被平息。她或许也意识到这是宁云裳化险为夷的升官宴,她兄长就在那屏风后默默看着这边,再大的怨气,也不宜再生事了。
然而,世事就是有人努力平息争端,有人却想要拼命拱火。
原本已然躲到了杨姝华身后的周姑娘忽然眼珠一转,瞄见了一直避让在旁看戏,没有上前的宁不羡。
她的眼睛登时好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猛地一睁,随即委屈大叫:“你打我做什么?明明你最该打的人在那!是她抢——”
“啪!”
这次连宁云裳都没反应过来,秦萱抬手又是一个巴掌,力度之大让那位周姑娘只觉得自己脑袋似乎都嗡得响了一声。
“你疯了么?爹娘没教过你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秦萱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传来,又好像就在近前,而她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鼻下有些发热,随即耳畔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似乎周围的人都用一种极度惊恐的目光在盯着她的脸。
她伸手在鼻下一抹——
入眼即是刺目的鲜红。
“啊——!!!”
*
不久前,距离后院不远的长廊之上。
叶铮一身行伍黑衣,沉默地坐在一群宽袖着锦的世家子弟中间,显得分外扎眼。偶尔有好事者过来问一句他出身何家何族,他也只是淡淡地点下头,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令来人不免有些扫兴。
他面前的小几旁,只坐了他一个人,其余围聚在一起的人虽时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扫过他,但也只默契地不再上前打扰,像是终于明白眼前这个黑衣少年,只是误闯入他们之中的异类。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些人对他的排斥与打量,视线隔着蝉翼似的薄纱,穿过长廊,越过廊下的水池,落在了两个缓缓步入后院——不,应该是其中一个身上。
他那原本有些锋利的视线不由得缓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但只要她请,他就会来。
“唉。”秦朗原本正在给自己煮茶,忽然身旁的人用手肘捅了捅他,他疑惑抬头,边上的人一脸揶揄的笑,示意他看向角落那边。
秦朗的目光移过去,在落到黑衣少年那凝望着屏风的背影时顿了顿,随后跟着他的视线往外探。
即便隔了大半个后花园,他也能一眼认出,那个今日难得盛装打扮后,光彩夺目到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女子是谁,握住茶碾的手指忽然有些发白。
他认得眼前的少年,那日跪在云裳身旁,护送她自西北而归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这少年被带入东宫,在圣上跟前候审,等待结果的那些时日,云裳一直在替他周旋,他原以为她只是在报答救命之恩,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起码,即便云裳没有那个意思,但有些人却已然痴心妄想,会错了意。
身旁的人只看秦朗发白的骨节就已然明白了他的想法,而他们看上去像是早已想好了要以此来讨好这位未来的国公爷。
几个世家子弟对视一眼,便齐齐起身,围到了叶铮身边。
望向后院的视线忽然被几堵肉墙阻拦,叶铮眉头微皱,抬起头来:“有事?”
这些交际场上张嘴就带请带笑的场面话说惯了的子弟们有些变了脸色。
他们原本只想好声好气地将叶铮从屏风旁请走,但叶铮这般极尽寡言少语的冷淡说辞却让他们万分不适应。
刻薄如沈明昭,在骂人之前都知道端着几分虚与委蛇的冷笑,可眼前的少年却是全然的淡漠,就仿佛眼前几个人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尘埃。
但他其实并没有恶意。
他只是习惯了这般一个人的处境。
眼前几人对视一眼,打头的那人对他笑笑:“听说叶参军出身西北军府,可知今日府上设宴的宁夫人,出阁前正是西北军府的大小姐?如此说来,叶参军如此拼命护送宁大姑娘归京,亦是有西北军这一层缘故在咯?”
他这话明里是在发问,实则却是在暗示叶铮与宁云裳乃是一仆一主,身份千差万别,赶紧将心思收回来,莫作他想。
事实就是如此。
放眼周遭,哪个与会者不是出身名门?
他们穿的是昂贵的重锦,一匹就要几千甚至上万钱,饮的茶是现取的山泉,正当清明之前的芽尖,用的是只贡京城的华珍美馔,眼前这个粗野的西北小子,究竟有什么资格和他们坐于一席?
然而,对面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懂,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宁员外郎。”
那人一愣:“什么?”
“叫她宁员外郎,她不喜欢你那样叫她。”叶铮幽幽地抬起头,望着说话的人。
那人被他盯得心下一瘆:“我……”
叶铮以为他没话说了,便收回了视线,再度投向屏风。
那人眼见着便有些急了,拦在他跟前,声音急促:“你可知宁大姑娘早许给了人家?你怎敢当着小国公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