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似乎在接住她的那一瞬间,火气和怨气就全消了。手指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腕骨上搭了搭,蹙眉:“你怕冷?”
入夏的时候手腕子这么冷的人不多。
宁不羡是自小瘦弱落下的畏寒,不过大了之后也只是手凉,她自己不太能感觉到。
沈明昭将她裹在怀里暖着,热流顺着脊骨慢慢爬上指尖,紧接着她连面颊也开始泛红,全身像是被泡进了温泉里——名为沈明昭的温泉里。
她暗自在心内叹着,算了。
可这一步她退得有些胆战心惊,她总有种预感,这一步退了,之后就还有无数步,她是否能继续接受下去?
怀中的热度暂时蒙蔽了她的理智。
细密潮湿的触感再度落在了微凉的脖颈上,她闭上了眼睛,仍由自己沉下去。原本她就是故意摔倒的,连当初那么厌恶她的秦朗都吃这套。她原本就擅长这个。
可她讨厌这个。
“呃……”她有些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泛红的眼眶在暗室内看不出来,可泪珠却滚了下来。
沈明昭顿了下:“疼?”
她摇了摇头,微微发抖的手指扣住了他汗津津的掌心。
……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两人像是从未争吵过一般。
宁不羡正在梳妆,整理好官服的沈明昭望向妆台前正欲去拿螺子黛去蘸水的她:“我帮你?”
宁不羡手一顿:“……好。”
沈明昭今日的手很稳,用早饭时就连沈夫人也没看出端倪。
宁不羡今日没出门去铺子,只是让阿水去东、西两边的铺子里传了话,说是既已上了正轨,日后定月回报账本即可,无要事她便不再去了。
阿水带回了两边的回话。
齐蕴罗表示了理解,说世家经营铺子本就该如此,宁不羡从前本就算是额外付出,如今东市铺子虽仍旧无法与如意坊相比,但已在京中世家夫人们累下了一些常客,不必忧心。
陶谦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几日史嬷嬷嚯嚯乱了的账本重新修补好了送来。
史嬷嬷当初不客气地赶走他,如今宁不羡只是托阿水去问,他就不置一言地回来了,平静地让人觉得诡异。
宁不羡问阿水西市如何?
阿水答复生意很好,一切如常。
晌午过后,有录事回来传话,说沈侍郎公务繁忙,可能今晚不会回府。
宁不羡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笑了笑,随后便明白了什么。她将东市那边新送来的染布备了两匹,送给一直奉命来送信的录事:“听齐掌柜说,尊夫人是我们西市的常客,一点小心意,还请收下。”
那录事非常惊喜,连连道谢。
如此一连有半月。
沈明昭一直不曾回府,而宁不羡也仿佛彻底成了如罗氏一般的深闺妇人,不曾踏出过府门一步。
有时是陪着沈夫人去尽一个儿媳的责任,有时会去东偏院和小陆氏谈天,偶尔甚至会去跟在罗氏身后,学着她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当家主母。
沈老太君见她如此,终于冷着脸不轻不重地嘟囔了一句:“总算是有个世家妇的样子了……”
但宁不羡心中知道,她和罗氏并不一样。
她正在和某个人拉锯着、较着那天晚上被双双糊弄过去了的劲。
沈明昭在装公务繁忙,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出府。
可她不想去。
她要从他嘴里听到肯定的说法,而不是这样的放任。可正是这样的放任才让她又狠不下心,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了府中。
她如今愈发觉得沈明昭其实本质和陶谦一样可怕。
陶谦是个疯子,沈明昭理智得可怕。
他架起火炉烧了一瓮温水,而她是那只即将被温水泡死的蛤蟆。
然而沈明昭却还是棋差了一着,那瓮温水还没煮到冒泡,便被某个上门的疯子给直接掀了桌。
晌午刚过,日头还未朝西,送信的录事正在宁不羡跟前虚与委蛇地传着主官今日让他传来的话。他们连见了半个多月,每日定式的客套话说得都快能相互背诵出对方的下一句。
宁不羡也有些头疼。
她已经算着日隔差,把除了银子以外,其余能表达礼貌的东西送了个遍,正在暗自琢磨今日又该用什么词来搪塞,这时大门外的门房进来,站在外间叩了叩她的门板:“少夫人,有客到访。”
堂下候着的录事听到有客,连忙告辞。
宁不羡也不留,微笑着让阿水去厨房拿些点心让这位大人一并捎走。
陶谦月白的袍角与出门的录事相错而过,录事回身望了他一眼,便讪笑着推辞了阿水领他去厨房拿点心的好意,推脱天色已晚,要赶回官署内。
阿水挠了挠头,反正宁不羡也没坚持说一定要给到,便放走了人。
陶谦进门的时候,正对上宁不羡略带讶异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他淡淡一笑,躬身行礼:“许久不见二姑娘,二姑娘可好?”
数日不见,陶掌柜风姿不减,新做月白色的袍子上山茶花的暗纹栩栩如生,一看便是齐蕴罗亲手所制。
齐伯母的手艺就是好到有将山鸡扮成凤凰的本事,更何况眼前这人从来就是只尚在落难的凤凰。
“挺好的。”宁不羡见他两手空空,“所以,你要是告诉我,你顶着这么张脸大摇大摆地来敲府门,却只是太久没见来找我问好的话,我真的会把你扒干净了,挂在门廊上拿鞭子抽。”
陶谦嘴角勾起:“您还真是不客气。”
“我不能真做,总能过过嘴瘾,提醒一下某些人,我是他的东家吧。”
陶谦淡笑:“可惜现在不是了。”
宁不羡笑意一顿,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陶谦见她是真不知情,神情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悯。
宁不羡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陶谦顿了顿,开口道:“二姑娘可知道……就在方才,西市的铺子,已被朝廷贴上封条,抄检充公了吗?”
第一百章 失望之至
宁不羡的脑子空了一下。
回神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门。起身的时候她脑子还是混沌的,只是无数种不可置信和失望的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有了一种她现在就要去和那个该死的男人一起毁灭的冲动。
陶谦在背后不慌不忙地叫住了她:“东家。”
宁不羡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陶谦带着笑的声音自后传来:“叛贼生前打点京中官员的钱庄名下的产物,户部侍郎亲自交付大理寺疑点,以此铺为线而索钱庄,查抄彻底。沈侍郎大义灭亲,立下大功,想必年底升任尚书之位能够更添筹码。”
宁不羡顿了顿,随即气笑了:“陶郎君在暗示我什么?”
她是真在气头上,连陶掌柜都不喊了。
“你是在暗示我,沈明昭早就知道那块地有问题,但一直按下不提,反而利用我去作为他升迁的踏板?”
陶谦笑而不语。
她眼神犀利地靠近了那月白衣衫的男子:“那你当初煞费苦心将这么一块地送给我,又是在图什么呢,陶谦?”
陶谦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慢慢地,忽然他的眼中产生了一股莫大的兴趣,似是倒映月光的平静湖面,忽然被风吹得泛起褶皱,褶皱之下,是万丈深渊下的湖底,正在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
“看来……二姑娘一直都知道。”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当然知道。”宁不羡淡淡道,“从你把西市铺子租给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它有问题。”
“我知道你让那个小丫头去查过,但你应该没查出什么。”
宁不羡偏了偏头,狡黠地笑:“如果你指的是……你和那位已经去了封地的殿下之间的交易的话。”
陶谦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您真是胆大包天,沈少夫人。”他淡淡道。
江南茶商又不是当今圣上需要拉拢彰显天朝上国的西域客,天下巨富也不止陶谦一位。凭什么十几年后朝廷要的是他的粮?凭什么名扬天下的是他?
太子的身体到了那时早已是强弩之末,而敬王风头日盛,谁的授意,谁在支持谁,谁与谁做了交易,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
如陶谦这样心高气傲又肯放下身段不择手段的人,根本不可能会因为什么境地把自己困在秦府内去做什么俊俏的小郎君,除非他此行上京本就是想靠着国公府结识什么人,而搭上线后又向那人立下了某张军令状。
当然,今日之事可以表明,他失败了,败得很惨。
任务失败的狗会被主人抛弃,所以急了要跳墙的狗便发了疯,气急败坏地上门来咬人了。
陶谦身上那月白的衫子都显得黯淡无光了,他轻轻地扯起唇角:“二姑娘可千万别告诉鄙人,您是在拿自己的身家希望去赔您那位郎君。这种话说出来撑场面膈应我也就罢了,可别自己真信了。”
沈明昭一直喜欢说,宁不羡和他是一类人。
其实不然,他们是两类人。宁不羡自己心里清楚,真正和她一类人的是陶谦。
所以她骗自己可以,但别想骗过陶谦。
她早看穿了陶谦的算计,想要从中浑水摸鱼利用他壮大铺子,但她没想到沈明昭在知道之后真的会不打一声招呼就把她给送了。
她生气的不是铺子被封了,也不是陶谦嘴里胡扯的什么利用,而是沈明昭这种自作主张,连商量都不愿张口的轻蔑——靠着哄骗宠溺和肌肤之亲的沉沦,来躲避真正的推心置腹。
他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以用。
亲口告诉她,这间铺子的地皮有问题,不羡,我们换一块地方。她自己出钱重新赁,或者他像从前那样再度开出三成的借条。反正她已经利用陶谦把铺子带上正轨了,一切早就井然有序,人人都知道西市的兴隆布庄,换块地皮,一样可以宾客满座。
她等了十多天,一直在等他开口,可他一句话都不说。
夫人是什么?
夫人是男子熏香的草雾,佩身的秋兰,是他们装点在身上的挂饰,性情如何,头脑如何,都只是点缀的花草虫鸟,搏其一笑罢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一介挂饰,居然会产生自己与众不同的错觉。
可她更咬牙切齿地怨恨着那个让她产生错觉的人。
她以为他和秦朗不同,但其实没什么不同。
她的眼眶又红又热,可到头却一滴泪珠都掉不下来。
她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一个男人哭了。
许久,宁不羡转过身来面向陶谦,此刻她已很平静了:“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陶谦望着她血丝未散的瞳仁:“回江南。”
“回去经营你的茶庄?”
陶谦微笑,却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下很想这么说,然而事实上……家中的茶园自我父离世后,就被族老所把持,回去我也不过是一介丧家之犬。”
“可你却打算好了要回去。”
陶谦神色微讶,笑了一声,垂下眼眸:“有些冒犯,不过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二姑娘此话,是对在下回江南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你今日上门不是来找我的。可惜你的算盘大概是打不响,以我对沈大人的了解,他此次没有迁怒而是放过了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他不是野心勃勃的皇子,不会对你的任何提议感兴趣。别忘了,是谁一直在制定那些限制商贾的法令。”
对于她的坦白和认知,陶谦的表情已经称得上是……精彩:“二姑娘真是……我真好奇,沈侍郎如果听到你说这些话,会作何感想?”
宁不羡没做出回答,她的调子半真半假,带着些诱哄:“陶郎君只需要知道……我一直十分看好你。”
“二姑娘当初也是这么哄骗沈侍郎的?”
宁不羡被羞辱了一般地沉下了脸:“……陶谦。”
“抱歉,失言。高贵的尚书千金,怎么可能会委身于一介商贾呢?”他嘴上说着抱歉,眼中却透露着满满的嘲弄。
宁不羡冷淡地瞟了眼屋外的日头,算算时辰,那录事已经走了许久,她转过头来:“陶郎君,你该走了。”
“二姑娘是担心在下和沈侍郎撞上?”他嘴上这么说,起身的动作却是半点没停,“看不出来,原来您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嘴巴放客气些,陶掌柜。”
陶谦走至门边,脚步一顿:“……明日一早,坊门开启,车会在金光门边,二姑娘若是想来相送,鄙人随时欢迎。”
第一百零一章 山高水长
次日清晨,陶谦的马车在金光门旁停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宁不羡没有出现。
陶谦向着京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望了一眼,随即淡笑着上了车:“看来今日是等不到了,咱们走吧。”
车轮轱辘而动,在官道飞扬的尘土中渐渐远去……
*
宁不羡满身粘腻酸软地自荒唐中清醒过来。她睁开眼望向帐顶,有光线从窗缝中钻进,照得顶部的刺绣花纹若隐若现。
“早。”耳旁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随即她便感觉背上被带了一下,一直缠在腰侧的手臂收紧,侵犯了整整一夜的热意再度腾起,她听到他在她面颊前轻轻地呼着气。
这会儿大概天刚蒙蒙亮。
“我以为你还没醒呢。”她笑道。
“昨夜没怎么睡。”
宁不羡唇角的笑意有些发滞:“公务劳累?”
他摇了摇头,只是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忽然很想伸手挡住它,那眼里的笑意看得人心中发凉。他不由得想起那此刻大概已然候在金光门那里的马车。
京中这些官员们,若是真想在某些事情上因公徇私一次,总是有很多门路,更何况马车的主人也并未遮掩什么,似乎是料准了自己能看一场好戏。
可他确实有些慌乱,所以没能抑制住自己,不去索求她的身体。
他不敢闭眼,四更天的时候朦胧睡过去过一次,梦中怀里空了,另半边榻子冷得像寒铁。睁开眼发现她还好端端地陷在他怀里,发髻松散,朱唇微张,睡得正好。
她居然睡得这么好。
这种认知令他沉下眼眸,报复似的在那斑驳的颈项上又补上了一记。
这一下终于将人惊扰醒了。
她的唇边挂着熟悉的,整饰好的笑容。只是一两个月的功夫,他却觉得这种熟悉的假笑已经恍若隔世。
不过好在,她没有离开。
强行将不安抛下后,沈明昭的语气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你不知当时敬……权衡之下的无奈之举,但你放心,我会补偿你的。”
宁不羡沉默许久:“或许你记得,我很多次都很认真地告诉过你,那个铺子对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