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似乎被那阵不加遮掩的冷淡给刺到了,顿了顿,“所以,我会补偿你的。”
“……”果然,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因为陶谦今日离开了,而她没有走,所以就放心下来了?
沈大人,真傲慢啊。
昨日陶谦前脚刚出府门,后脚沈明昭的官轿便入了府。
那时她正坐在屋内,忽然门开了,有人匆匆赶了进来。入夏的天额角上带着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几步。
她一时间觉得,沈明昭对自己这个挂件的喜欢,或许比她预想的要稍微多一些。
那她喜欢沈明昭什么呢?
她好像问过他,却没怎么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沈明昭生了一张她喜欢的面孔,还有着令她动心的聪明和有趣。沈侍郎那张嘴,大概能让每个乐于在与男子周旋中得到乐趣的女子着迷。每日都能过得很新鲜,只要他同样觉得你有趣。
但除开这些她并不懂沈明昭,正如他并不真正懂她。
沈明昭在意朝堂之事远甚一切,他嘴上再怎么鄙夷那些骄奢浪费的世家子,可他骨子里就是他们的一员。
他高尚,她庸俗。
他心中满是家国大义,而她最看重自己。
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她能料想到类似的事情会在日后无数次重演。
她不在意是否犯禁,但他总在给她画着规矩。这些规矩会绊住她的手脚,她的次次犯禁会不断踩踏他的底线。
或许上辈子那个一心仰望秦朗的宁不羡会更适合他,可或许他会对那样无趣的女子不屑一顾。
沈明昭那时若不在马车上向她剖白,不亲手撕了那纸协议,或许他们还能在利益的绑缚下,相互容忍久一些。相比较亲密之人,人们总是对无甚关系的陌生人更加理智包容。
她提醒过他无数次,她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沈明昭,你为什么要去撩拨一个和你截然相反的人?还是你的自大让你觉得,我一定会为了你而低头?
明明做不到的承诺,当初又为什么要轻易说出口?
无论她是否承认,她和沈明昭之间,已经到头了。
她比上辈子更加自私利己,倾慕之情再也无法将她绊住,她只为自己打算。
为此,她可以放下秦朗,放弃崔宜,那么也一样可以舍下沈明昭。
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她将自己遮掩得很好。
得知西市的铺子被封后,沈夫人对着自己的大儿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大声嚷嚷着要灵玥拿藤条来。二十七岁的沈侍郎,估计早忘了竹条是什么滋味,竹条抽在背上的时候,连沈银星都看愣了。
沈夫人下手不轻,沈明昭的背上被抽出了一道道的肿痕。
夜间他光裸着背,趴在宁不羡的腿上,由着她轻手轻脚地给自己上药。
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这具如竹节般修长的身体,指尖在上面缠绵着,流连不返,确实还是有些……舍不得这具身体的。
沈明昭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软,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
那晚,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抱了一整夜,清早醒来的时候语气中带着笑:“你今日还出去吗?”
宁不羡点点头:“嗯……会出去久一些。”
这几日常去东市找齐蕴罗,或许是陶谦走了,西市的铺子又失了,她得和齐蕴罗商量着再度重新找出路。
他有时甚至会在心中隐隐佩服她。
不到一年,几度受挫,几度从头开始,她好像总能从一片狼藉中收拾好自己,再重新站起来。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在那之前与她商量。宁不羡或许不懂朝堂之事,但她至少应该被告知真相,自己选择。当时的情况或许很复杂,但只要同她解释,她应当能理解,也能应对好,她不比宁员外郎蠢。
不过好在,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在她眼皮上亲了亲:“早些回来好不好?”
宁不羡似乎被他亲昵的语气逗笑了:“这么软的调子,沈大人,你魂被人调包了?”
他无语地在她面颊上捏了一下,威胁道:“宁不羡,我是你夫君。”
宁不羡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用脑海记录着什么,随即她笑了:“知道了。”
他沐浴完毕穿戴好官服,自屋内踏出一步,鬼使神差般的,他回头望了一眼。
晨曦光芒洒落在被手指掀起的白纱帐子上,她嘴角带笑地注视着他,不曾转移开目光。
沈明昭的心内涌过一丝暖流。
今日夜归时,他将把准备了多日的,那份迟来的惊喜赠予她。
门扉合上后,宁不羡自榻上慢慢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桌上的膏烛。
她提笔落字,写完了一封信,面色平静地折好放进信封中,留在了屋内书房显眼的位置。
她想,大概今晚她马车走到官道上之时,沈明昭就能看到这封留书。
她到底是个狠心恶毒的女人,当日没跟着陶谦上车,留晚几日,不是因为对谁还有不舍,而是因为她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清点了东、西二市账内剩余的全部银两,加上沈明昭每月给的存下来的月俸,她此刻手中一共有近三百两的白银,等到了物价较京城更为低廉的江南,光手头的积蓄,就够她喘息好一阵子来寻找出路了。
齐蕴罗知道宁不羡这一走,东市的铺子也就完了。
不过她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宁不羡孤身一人去江南。即便遮掩得很好,齐蕴罗也明白这小姑娘或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从这次失意中走出。
她将这些日子,以及东西市两间铺子过往画的花样全部给了宁不羡:“这些你到了那边能用得上,将来若是想回来了,就来找伯母,记住了没有?”
宁不羡应允了。
齐蕴罗帮她找好了一辆马车,定好出城的日子。
*
一晃,就是今日了。
连阿水都不知道她今日要走。
她怕这小丫头管不住嘴说出去,也觉得让阿水留在这里更好。毕竟江南之路是一场不知前路的危险博弈,没人该陪着她去受苦。她在信中为阿水留好了出路,相信,沈夫人会尊重她的心愿。
掀开马车布帘之时,她遥遥地朝着城墙上望了一眼。
没有人站在那里。
即便他早回去,看见了信,以他的性子,多半也只会气得七窍生烟。
那信里内容乃是宁不羡精心准备,极尽讥讽之能事,只为断他念头,她自己写完复看之时都觉得诛心到惨不忍睹。
但凡他还剩下一分骄傲和自尊,便会恨死她,惟愿与她这毒妇永不相见。
如今这一切虽说符合她的预期,省下了许多麻烦,但她却并没有多高兴。
前方传来车夫的询问声:“姑娘,可以走了吗?”
她把挽起的发髻再度放了下来,梳回了未出嫁女子的款式。
属于沈侍郎夫人的日子将被埋进车辙溅起的尘土间,再不必提起。
“走吧。”
眼前的城墙倒退着,慢慢远离了她。
此后便是,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沈家篇番外 自别之后(灵玥视角)
“水盆!棉布!快!快去请大夫!大少郎君从马上摔下来了!”灵玥匆忙地指挥着门前奔跑的仆从们。
今日晌午过后,大少郎君提前从官署回来了。
一回来,他便面带笑容地问灵玥,少夫人是否在府中。
在灵玥告知他少夫人独自坐车出门去东市了还没回来后,少郎君便回了芸香馆等着。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大少郎君便跌跌撞撞地从芸香馆内奔了出来。
灵玥发誓,她在沈家待了十余年,眼见着这位小郎君从垂髫幼童长成如今的俊朗男子,还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过。
他径直奔向了马厩,解了缰绳便上马自大门飞驰出府,全然忘了,他根本不擅长马术。
灵玥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忐忑,实在是怕他出事,便去喊了二郎。
二郎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他听到大郎君纵马出府后,便预感到了什么,也上马追了出去。
此时午睡中的夫人已经被惊动了,就连二房的罗夫人也听到府内的消息,着人来问事情经过。然而一头雾水的灵玥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群人只能焦急地围聚在府中等消息。
大约一个时辰后,府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二郎风尘仆仆地骑着马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不省人事的大少郎君。
二郎君说,他在官道上找到跌落马背的大少郎君,而大少郎君本人似乎在堕马时受了重伤,已然陷入了昏迷之中。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夫人在这个时候终于想起了还没从铺子里回来的少夫人,让阿水去东市找她。
然而,一个时辰后他们并没有见到少夫人,只见到了哭哭啼啼、茫然无措的阿水。
在大少郎君自马背上摔下后……少夫人,不知所踪。
不,或许不是不知所踪。
二郎脸上乍现的愤怒和怨怼告诉灵玥,大少郎君摔下马背的原因,或许和少夫人的不告而别有关。
如今大少郎君还没醒来,沈家却已然陷入了焦头烂额中。
老太君怒火中烧,恨不得即刻就驱车去往宁府讨说法。她对少夫人欺瞒夫家、弄伤丈夫、不告而别的做法极度怨恨,对沈家来说,这是绝对的羞辱。若是大少郎君一直无法醒来,这股滔天的怒火一定会被发到宁家头上。
好在叔伯老爷还算冷静,他按住了怒火中的老太君。
此事如今最好按下,不宜张扬,若是张扬出去,无论是沈家还是宁家,都会在世家之中丢尽脸面。
叔伯老爷带着罗夫人,私下去了宁府一趟。
灵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两家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
只是自那之后,京中便传闻,沈侍郎与其弟纵马出城游玩,不幸感染风寒,而侍郎夫人在侍疾中不幸也被感染上,因侍郎夫人体弱,此次伤寒对她的身体损害颇重,故而不得不被送去行庄上长久休养。
休养的马车出城去沈家行庄的那日,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看见了。之前的各种猜测和风言风语几乎被压下,因为东西市铺子见过侍郎夫人的都知道,她体格相较寻常女子确实要纤弱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虽说看着精神不错,却实实在在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他们说那确实是侍郎夫人,因为他们看见了侍奉在车旁的那位,一向与侍郎夫人形影不离的小丫头。
灵玥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最好的结果。
因为在叔伯老爷和罗夫人自宁府回来之时,昏迷一日有余的大少郎君终于昏昏醒转。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叔伯老爷改变与宁府对好的说辞。
是的,去行庄并不是两家原先对好的说辞。
原本,宁府与沈家达成的说辞是,少夫人病亡。沈家将会在半旬后慢慢放出病故的消息,然后捏造一具空棺木,为少夫人发丧。
这其实是一种好意。毕竟大少郎君还年轻,只有少夫人“亡故”,他才能另娶续弦。
可醒来的大少郎君拒绝了。
“她离开之时丝毫没有顾及家中的脸面,伯父伯母又为何要替她遮掩隐瞒,好成全她的夙愿。”刚醒来,尚且虚弱的大少郎君神情淡漠而冰冷,视线空落地投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一日是沈少夫人,就一日被困死在这个身份的桎梏下,一日不敢回京城,一日不敢暴露在世人跟前。这些不都是她做那个选择后,应得的报应吗?”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灵玥注意到,他的手指上一直攥着一封信,力度之大几欲将其捏碎。
这是少夫人临走之前留下的,无论他人如何说,大少郎君始终不肯将那封信交给任何人看,包括他的母亲和弟弟。
据说,当时大少郎君正是在看了这封信之后才不管不顾地纵马追了出去。
灵玥试验地想着,假设……假设那时候,大少郎君是知道了少夫人的踪迹,想要去官道上把她追回来的,可他从不提官道上的事,也不提他为什么会从马上摔下。他当时或许追到了,或许没追到,谁知道呢?
总之,少夫人从此在这个家里消失了。
大少郎君命人撤走了芸香馆内所有的装点,但他也不怎么回府了。
身体病愈之后他便重新回了官府。
病时落下的担子,在痊愈后更加沉重地砸在了他的肩上,他变得更加繁忙,更加频繁地宿在官署中,就好像……他在逃避回府这件事。或许是夜深人静时过于空荡的芸香馆,会让他想起什么不该再去想的人。
次年的年初,二郎参与了朝廷的武科考试。
夫人说二郎自小不爱读书,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家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可算是如了他的意。
不过,二郎在大少郎君的督促下,还是狠命念了一阵子书,因为武科考试也要考校经史子集,虽说不如正经的进士科考试那么难,但对于惯不学无术的二郎来说,已然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最终,二郎出人意料地在武科考试中夺得了魁首,被圣上授予武职。
沈家正房一门亲兄弟两人,一文一武,各得魁首,前后间隔十年,在朝中被圣上大为褒奖。
年中,户部的顾尚书因病致仕,户部尚书之职空悬,圣上下旨户部一切事务暂由两位侍郎代行处理。灵玥不懂朝堂之事,但她听京中那些人说,这其实相当于已经把尚书之位交给了主职度支与仓部二司的沈侍郎,只是沈侍郎如今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陛下还不放心把这位置交付给他罢了。
而至于二郎,他被授予的武职远在西北。
夫人原本不希望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想让大少郎君去圣上跟前求情,但却拗不过二郎的坚持以及大少郎君平淡的默认。
最终,大少郎君只说他会去信给尚书夫人。
哦对,忘了说,在少夫人离开之后不久,她的嫡母,也就是宁夫人,也回了西北。据说,她也病了。
年中的时候,二郎离家赴任。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至此便只剩下了夫人一人。
她整日无所事事地坐在院中跟她们这些丫头聊着闲天,偶尔会对阿水那丫头念叨两句,要是不羡还在就好了,她肯定有热闹的法子给我解闷。
每每这时,阿水那丫头就会哭鼻子,一直哭到夫人闭嘴不再谈,让她去小厨房拿点心来哄她。
大少郎君轻描淡写地解释,少夫人在信中将这丫头托付给了夫人。他烧了这丫头的卖身契,告诉她将来若她有了心仪之人或者去处,可以去账上支上一百两银子,自行离开。
可那丫头一直没有离开。
岁月在这间小院中停滞不前。
灵玥有时会疑惑,少夫人离开之前是否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对这间小院中的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痕呢?也或许她是想到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