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现在不也是?太阳还没落山,你就回府了?”
“已经是夏日了,现在白日很长,太阳下山的时候,晚饭都该用毕了。”说完,他松了手起身,“走吧,晚饭已经做好了。”
宁不羡伸了个懒腰,她在这里闭目养神地躺了一个下午,感觉身子都倦怠了许多,甚至生出了些不耐烦的意味。果然,天生劳碌命的人就是这样,但凡闲下来躺着,连骨头都会叫嚣着疼。
“那我日后得看好时辰了,不然回来晚了,就得被关到坊门外边去了。”她起身说道。
前方的人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你之后还去那边吗?”
宁不羡愣了下,随即失笑:“当然,那可是我亲手开起来的铺子。你不会一直都觉得,我是因为害怕当不了沈少夫人,所以才对它那么上心的吧?”
沈明昭沉默了片刻:“是我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了。”
“好吧,最开始确实是。”宁不羡决定坦言,如今在沈明昭跟前,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抒发自己的真意,很少再有什么隐瞒,冰墙融化了之后内里只有鲜红鼓动着的血肉和心脏,就是这么简单,“不过后来……我是真的很喜欢那里。”
喜欢早上染锅里咕咕冒起的炉泡,喜欢绣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今日的吃食,喜欢那些进出铺内络绎不绝的脚步,让她觉得,她是真实地拥有着某些东西,像是有阵风在托着自己的背,而不必担心下一刻就堕入深渊。
“我是真的……很喜欢那里,沈明昭。”她抬眸,诚挚地望向他。
沈明昭神色微动,最后只是挑了下眉,他轻哼一声:“哼,铺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半幼稚半揶揄的话把她逗笑了,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铺子。”
“……”沈明昭的表情异常古怪,半晌后才幽幽道,“……现在已经懒得做表面功夫了。”
宁不羡对着他笑:“这样不好吗?”
沈明昭没答好,也没答不好。
他回过身:“走,母亲该等急了。”
两人回到正院,看样子沈夫人等得一点都不急,反而十分欣喜地看着两人一同走进来。
沈银星的视线在他们并行的步子上停了片刻,随后见怪不怪地挪回到饭桌上:“现在可以开饭了吧?我快饿死了。”
沈夫人睨他:“你拆了一天的家,能不饿吗?”
沈银星涨红了脸,争辩道:“什么拆家?我那是在准备武科之试!”
“准备武科?”沈明昭在他身旁落座,“此次武科考试乃是首创,中试之人会被授予武职不错,但初开武科外,还要考学问,你之前说温书,是为了这个?”
听上去,似乎连沈明昭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打算。
前朝首创科举,本朝新开武举。据说,这武举考试,乃是当今皇后向圣上建议的。科举选仕须先推举再参考,考生系出于士族,而武科则可遴选各州县习武之人,无论其是否出身平民。
世家们愿意相互推举自家子弟参与进士科考,却对这种可能会付上身家性命的游戏敬谢不敏,甚至愿意将名额让出,拱手相送给平民。
不过,沈银星也实属是无奈。
“总比窝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他恹恹道。
他的亲兄正受朝廷重用,如果不能另寻他路,或许要在院墙内困守一生。如果不走这条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宁不羡能感受到沈明昭捏着筷子的手有些发紧。
他在愧疚。
“我听说汉时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得胜归朝的时候,连宰相都要为他牵马。”宁不羡撑头望着沈银星笑,“你是不是在做梦将来你昭哥给你牵马?”
沉闷的氛围登时打破,沈银星闷笑一声:“……是啊。”
沈明昭冷哼了一声,收回视线:“要有那日,本官一定告病。”
沈夫人也笑了。
她多半是听不懂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的,当初的沈骏也不希望她懂。
众人正用着饭,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声响。
自沈老太君回来后,正房就搬离了主屋,用饭的地方也挪到了蒹葭阁内。这里地方僻静,除非特意过来,否则基本上不会路过这里。
宁不羡耳尖动了动,最早顿了筷子。
估摸着这么些天过去,她等的人,要来了。
果然,片刻后,罗氏便领着灵霜和另一位侍女出现在了这里。灵霜手里拎着个篮子,篮内是新上的青李,娇滴滴的带着露水,入目即是可以想象的脆甜。
“今年院内的李子熟得早,我就想着送些过来给你们尝尝鲜。”罗氏热情地道。
“哇!”沈夫人很捧场地惊呼了一声,“我可最喜欢你们院里的青李了!这天气也热起来了,我正想做些冰酪吃,放点儿青李肯定味道很好!”
灵玥正打算过去接,却是就近坐着的宁不羡起了身,伸手接了灵霜手中的篮子:“这点小事,吩咐下人带来就好了,哪劳得二伯母亲自来呢?”她背身对着那桌上的人,对着罗氏盈盈笑着。
罗氏的面上并无半分恼意,只接道:“这不是因为还有一事要亲自过来交代吗?”
“哦,何事?”
罗氏心内冷笑一声,拿出了账本:“前事皆是误会,如今老太君已应允,账本物归原主,还望侄媳不要计较。”
“怎会?”
宁不羡接过了账本,罗氏才不紧不慢地嗔怪:“哎呦,你铺子里那些下人可是不好管,又是赶人,又是当街堵我车的,平日里管束他们得费不少功夫吧?早听她们说你从前大半时间全耗在那里,看样子是真的很费心力了,小姑娘别那么劳累,总归这么大家子人,你吱一声,哪怕是明昭,也能帮你一把啊?”
罗氏真是个人才,宁不羡在心内默叹,这一番话不光阴阳了她,连带着沈明昭也一并拖下水了。
等等,拖沈明昭下……
“我会的。”沈明昭接了话,他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多谢二伯母提醒。”
罗氏僵笑了一下。
沈明昭的手指当着罗氏眼皮底下,在宁不羡的手背上敲了敲,似乎是在给她安心,随即开口:“二伯母要留下用饭吗?”
这还有什么继续留下用饭的必要?
沈明昭哪怕对此毫不知情,也能听明白当街堵车的意思,更能反应过来罗氏在暗喻着什么。
但他装作没听明白,更没如罗氏的意去阻拦账本的归还。
他性子就是如此。即便这会狠狠得罪他那小心眼的二叔,他也毫不在乎。
宁不羡嘴角翘了翘,回扣住了他的手。
“是啊,刚开席,二伯母留下吧?”
沈明昭感觉握住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
她在高兴,是真的高兴。因为这次有人无条件地站在了她这边。她觉得自己赌对了。
罗氏的面色已然难看了起来:“不必了。”
沈明昭没如她的意,这令她有种白费心机的感觉。
沈夫人此刻犹在状况外,见她推脱,还热情地招呼了句:“阿罗,一起吃点吧,这么多菜还没动呢?”
“……”她开口,罗氏还得强挤出笑意,“下次吧,院中备了饭,我得赶紧回去了。”她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人在赶着她。
宁不羡眼中含着笑,偏头望了沈明昭一眼。
可惜的是,对方垂着头,没能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心中,忽然敏感地升起了一股隐秘的不安。
第九十八章 争吵爆发
这股不安,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应验。
宁不羡察觉到,沈明昭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阻挠她去铺子里。
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敏锐的感知,是因为这事曾经发生过,那会儿她想去参加崔宜和钟姑娘的成亲礼,沈夫人在短短的十日之内,拽着她至少上了三次凌云寺,次次都要在那住上一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打算出家了。
这回,凌云寺倒是不上了,入夏的时节,沈夫人开始担心家中的果树花木,一日要浇三次水,灵玥和院子里的其他婢子还突然都忙得脚不沾地,谁也抽不出空来。一天三顿闹着要吃酥山,吃到宁不羡都觉得沈夫人一看到那黛色的小山,脸就冒绿光了,还要吃。
刻意到了这份上,她真的很难看不出来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但也或许,对方并没有打算对她隐瞒。
终于,在十日之后的某个夜晚,她在榻上环住了只着寝衣的沈明昭的腰。
或许是因为常年劳于案牍,他的身子有些劲瘦,她把面颊贴在那略有些发烫的背脊上,脸上的温度也顺着那层单薄的白色寝衣传了过去。
沈明昭的呼吸一时有些重了,他似乎是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制住了。
“老实交代。”她闷闷地呢喃道,“你在生什么气?”
他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没有。”
这下生气的人变成了她。
她掰着他的身子将人扭到了自己面前。
夏日的纱帐由厚重的绿,换为了薄纱般的白色,屋内的膏烛熄灭了,月光却透了进来,在他面上挂了层看不清的霜。
她揶揄:“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和陶……”
淡淡的樟脑香气堵住了她的话头,也将她残余的理智慢慢卷走。带着笔茧的手自她的后脑处慢慢向下摩挲,滑入了松散的后领中。
视线被翻转至朝向白纱顶子,随后那双黑檀般的眸子遮挡住了一切,暗色的火焰自那里蔓到了她的身上。
她想伸手制止这一切,却被他轻轻松松地制住,固在了胸前,鼻尖自脖颈滑落到了被锢住的手指,湿热的触感自那里传来……
她终于沉下了脸色:“沈明昭。”
他充耳不闻,反而含住了那柔滑细腻的指根,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但声音中的怒气却愈发明显了,她叱道:“沈明昭!我要和你谈谈!”
他终于顿了一下:“……必须现在?”
“对。”
沈明昭眼中蒙着的那层雾渐渐消散开,他淡淡地起身,点亮了屋内的膏烛。
“你说吧。”
宁不羡身上的衣衫有些凌乱,脖颈上星星点点落着些暧昧的红痕,像是刚被欺负过一般。她扯过架子上的外衣罩住自己,那股任人欺凌的破碎感,也被包裹进了衣料中。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铺子里的事陶掌柜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你没必要这么辛苦。”
“你会觉得你的公务辛苦吗?”
“这不一样。”
“你不是在吃陶谦的醋。”宁不羡忽然有些顿悟,“我那天的感觉看来没有错……”
沈明昭蹙眉:“那天?哪天?”
“罗夫人来的那一天,你当时替我出头我很高兴,但她走了之后你就变得很奇怪……”
“所以你一直在暗暗审视我?”沈明昭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也有些受伤,“不羡……到现在,你仍然对我抱着怀疑的态度?”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她也有些耐不住心中的火气,她可以和什么陶掌柜、沈东家尽情周旋毫不动心,可沈明昭现在这算什么,“装作是在为我吃醋,想必你对你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吧?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帮你?实际上,那只是为了你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装作?你说我是装的?”沈明昭嘴角扯了扯,有些讥讽,“是啊,上次我去你铺子里,你那位陶掌柜添油加醋、意有所指的话我全都当作没有听见!”
“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就是好玩看戏。”
“可他眼里对你的欣赏是真的,我能看出来。”
宁不羡顿了顿,片刻后,她抬起头望向了他的眼睛:“那你呢,你现在……还像从前那样欣赏我吗?”
“……”
沈明昭明白,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沉默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吃醋,他也知道罗氏那日带来的是沈重的话。
他的二伯父或许没告诉他的二伯母,什么人伦之道,什么叔侄之争,都只是表象。他只是在某日与敬王会面之后,偶然对那位莫名其妙出现的陶掌柜起了疑心。
那日在紫宸殿内,被圣上授意监管西市胡商进出贸易的敬王殿下忽然同他聊起了他们家的铺子,谈及宁不羡,夸她是个好经营人,随后便似有似无地说起了那块地。
“正门脸朝着染街大道的进口,又临近最热闹的胡姬酒肆,尊夫人的铺子,还真是块风水宝地啊。”敬王意有所指。
他嘴上风轻云淡地应了声,私下却着人去将那铺子的历任主人着翻了个遍。
那家铺子一共历过七任主人,最远的甚至可以追溯至前朝吴兴。前朝兵灾兴起后,第四任主人为了逃难将地契抵了出去,落到了一家染坊的手中。染坊传了两代,在儿子的手上经营不善,欠下钱,为还债抵押给了当时京中的一家地下钱庄,却又在事后反悔,击鼓状告钱庄罔顾朝廷命令,私放借贷,套走了他们家代代相传的祖产。时任京兆尹的崔子恒接了状纸,在查明之后查抄了地下钱庄,又命钱庄老板与染坊主银货两讫,原价归还。然而很快崔子恒因旁的事被革职,新上任的京兆尹推翻了崔子恒的判决,勒令染坊主补齐当时与钱庄老板签订的高贷,染坊主只能以染坊相抵,铺子落入地下钱庄手中,出赁给宁不羡的上一任屋主。
可宁不羡或许并不清楚,那间地下钱庄现今的主人是谁。
大约在七八年前,如今获罪的西北道台林成文私下接手了这间地下钱庄,自此他不必再时时出现在京城,而自会有银子从这里出去,替他打点好京中的一切。
但敬王在网罗林成文的罪状时,这间钱庄却并不在林成文的罪状之中。
它本可以被他当作是个巧合。
可在敬王开口之后,就不能再是了。
但这些话,都不是宁不羡和二伯母该知道的。
*
沈明昭沉默太久了。
久到对面的人已经顺着那句他没有回答的话接了下去:“你如今……是仍旧欣赏我,还是其实……只是欣赏我的身体呢,沈大人?”
第九十九章 两厢拉锯
沈明昭闻言愕然:“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这样?”
宁不羡哼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我不过也只是那样。”
谈话一时又僵住了。
两人互相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可是没人说破。
谁也不能说破。
宁不羡忽然觉得有些没劲,官家夫妻躺在同张榻子上,却总要隔着一层,她以为沈明昭是不一样的,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可说到底都一样。
沈明昭不是秦朗,可她到底也不是宁云裳。
有些话,沈明昭不会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就像沈重对罗氏一样。
她决定退一步。
宁不羡拢着衣服去熄灯,灯灭了,屋子里黑得有些看不清,她假意被裙角绊了一下,果然有双手在她摔倒之前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