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的是额上那吸汗的白布。
灵曼不想在客人跟前起冲突,只替齐蕴罗道:“齐绣娘一直发着汗,不系这个更没法见客。”
史嬷嬷还想说什么,那钟夫人已然一阵风般的起了身:“你病了?”
不及齐蕴罗点头,史嬷嬷便出言挽留生意:“不打紧,不打紧,就是出点汗,您要做猎装是吗?今日量好身子,不日就送到府中。”
钟夫人挑眉:“你们这新东家可真上紧,想必将来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
史嬷嬷没听出言外之意,只当她是夸赞:“那是自然。这管铺子就如整治家宅后院,主子有什么命令,就得百死不辞。只要没断气,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哪怕死在职务上,也是天大的荣耀,这样才能家宅安宁,各司其职。”
“啪啪啪。”钟夫人连连拍着巴掌,她和她郎君都是兵士出身,吃军功吃出来的功绩,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躺在京城中的世家论调,“太妙了,太妙了,怎么我当初在西北的时候没认识你和你家主子呢?有你二位练兵,咱们西北军一定如虎添翼,战无不胜啊!”
史嬷嬷这下终于听出来这位钟夫人是在阴阳怪气了。
可惜,已经晚了,下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头上一阵剧痛,好似头发被人揪了起来。
史嬷嬷惊恐道:“我可是……唔唔唔!”
她嘴巴被堵上了。
钟夫人自然不会上手,可她带来的丫头个个似乎都是练家子出身。
她弯下腰来,凑到了不明所以的史嬷嬷脸前笑:“你冒犯到我了,照你说的,我是不是可以随意惩处你?”
史嬷嬷瞪圆了眼睛,喉中的呜咽声更加明显,她头已经晕了,她现在只觉得眼前这位钟夫人是个疯子。
不过,如果她知道吴兴残军那边有不少人和她想法相同的话,估计会很后悔今日放她进来。
钟夫人此前在战场上受了点伤,特意回京休养。
当日宁府宴上,她不爱参与这种嚼舌根的场合,故不在席。但她与宁夫人私交不错,且京中少有人知道。
今日,她就是被人拜托来找茬的。
只不过,人家交代的事吓唬了事一下就行,可她听着这老婆子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就不想简单吓唬一下了。
不过,人家的家奴真打了未免落口舌,何况这老东西年纪也大了,真打死了,她还得引火上身。
于是一来二去,便有了主意。
军营中对待战俘,有不少既不伤皮肉又很折磨人的法子。
她笑了:“来,给这位老贵人上个纸。”
史嬷嬷被人反剪了手,按在凳子上,面上盖了层泡水的草纸,浸水的纸在面上一覆,便是紧掐口鼻一般的窒息感。
她登时翻了白眼。
钟夫人在旁懒洋洋地望着日头,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就给她松口气换张新的,绝不让她有半分昏死过去的可能。
半个时辰后,边上的丫头松了手,那纸落在地上。
钟夫人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明日见”后,便扬长而去。
第二日,史嬷嬷便托人来告布庄,说是犯了头疾。
此时钟夫人正和摘了布巾,模样康健的齐蕴罗一道看着猎装的样式。
“还以为多经吓,这就不敢来了。”
齐蕴罗面上有些担忧:“不羡这孩子也真是,怎么能把您扯进来呢?”
钟夫人倒是不甚在意:“那小丫头都拿腰牌来求我了,我能不应吗?她能想到找我帮忙,我就觉得这丫头有点灵敏劲。”
宁不羡显然是不可能知道钟夫人与宁夫人交好的。
这两人是在宁夫人回西北省亲时认识的,钟夫人常年在外,宁夫人也不提,连宁云裳都不清楚她母亲有这么位友人。
那么宁不羡是怎么猜到的?
宁家宴前日,她看过宁夫人房中的宾客拟单,上头有这位钟夫人的名字,可她那日人并未到场,只送了礼物来,但她却没像其余未到场的宾客那般,不伤冠冕堂皇的歉礼。
想来是清楚邀请人非常清楚她不来的理由,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托词。
就这样,宁不羡便基本认定了两人的故友关系。
“我倒是挺高兴。”钟夫人手上端着杯子,“这丫头让我觉得,我们家的功绩是战场上拼出来的,所以不用受京中这些虚妄的鸟气。这些官老爷要是不乐意,贬就贬吧,反正到了西北,贬了多少,咱们还能爬起来。更何况这丫头很讲义气不是吗?你的事,国公府的事,还有云裳的事,我刚回来那会儿听人家说她,还以为她就是那种讨人厌的娇丫头。”
齐蕴罗跟着笑,不过心下却想着,宁不羡的本性,确实就是钟夫人嘴里那种讨人厌的娇丫头。只不过,与钟夫人不同,她倒还挺喜欢的这性子的。
*
自那之后,史嬷嬷再没来过东市。
她把那日的事情同罗氏一说,罗氏便叹息着让她好好留在府中休息了。
罗氏并未想到宁夫人那一层,毕竟她没像宁不羡那般看到宁夫人亲拟的名帖,宴席那日也未到场。她只当史嬷嬷昏聩不中用,言语上冒犯到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军夫人。
不日,她还托人去了一份伤药礼,送去钟夫人那里赔罪,这是沈重的意思。可惜,钟夫人没接,只说心意到了,东西不敢受。
西北现下刚出事,又是蝗灾,又是死刺史,又是吴兴残兵出没,令人头疼。
朝廷对西北边境驻防的将领及其家眷安抚为先,钟夫人本就是圣上特许回京休养的,能多待一阵子就最好多待一阵子,总不能是沈家把她招惹得跑回西北去,这样沈家没法在圣上跟前交代。
罗氏送去的礼被退回,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舍脸亲自登门拜访,便让着人先递去了拜帖。
沈重官位高于钟夫人的郎君,高位向低位递拜帖,已是诚意之至,堪称自损,钟夫人若是再拒绝,便是不开化的蛮人了,无礼之至了。
于是,送帖人很快带回来了钟夫人反送回的帖子,言辞恳切,先是感谢那日的礼物,又说近日春雨连绵,气候阴湿,旧疾复发,伤口隐痛,本想登门拜访,奈何不能成行,恳请罗氏过府一叙。
双方各退一步,台阶放下,罗氏让灵霜备了车。
然而,她自大门处出府,刚登车走了不过半条街,就察觉车到马停了。
“怎么回事?”她蹙眉掀帘,却见马车之前跪着数人,堵住了去路。车夫不敢当街碾人,被强行逼停了下来。
打头的男人一张嘴便是满腹酸楚冤屈,喊声之高近乎声嘶力竭:“沈家黑心——!害我妻女——!我要讨个公道!”
第九十六章 扳回一局
男子话一出,周遭便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如今日头正当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官家马车被下跪之人堵在路当中,本就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更别提那打头男子口中喊的话。
沈家?哦,这不是最近京中盛行的流言的主角吗?想不到不光作风不佳,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啊!
车架两旁跟着的仆从们见架势不对,忙动手去拖人,想把他从路中间拖开。
谁知,这一拖,那男人喊得更响了:“我妻女是兴隆布庄的绣娘!前东家待我们仁义,我们感激不尽!新东家不把咱们当人看,没日没夜干到病倒!要不是少夫人,我们今日才不拦车!我们会去堵沈家的大门!投朱雀大街的鼎!”
所谓朱雀大街上的鼎,乃是大俞开国之时,先皇下令设置在皇城门外朱雀大街上的一枚巨鼎。举国上下,无论有无官职,出身如何,皆可投鼎而诉,上至皇亲,下至百官,皆可告。御史台内的专司会定期清鼎,鼎中所诉之事必须一一核实,抄送至所负责的官衙,谁若无视,罪加一等。
罗氏厌恶地蹙起了眉,觉得有些头疼。
世家之中,无人不嫌那鼎。自有那鼎,朝中告密之风盛行,世家们行事也多有掣肘,不过……这鼎本也就是圣上为他们而设。
她不畏惧这些升斗小民,但她畏惧沈重的责难。
沈重如今本就被搁置闲职,又在丧期之内,此时要是风闻再有损,只怕御史几道弹劾,就要按在原地几年不得升迁。
这些小民们告密没什么,但怕的是其余世家将这些小事夸大,借机打沈家的势头。
开国功臣起家的,需要提防的可不止那些关陇大姓之家。
不过……他刚刚说……少夫人?
马车的遮帘内,露出一张端庄和煦的面容,这一转瞬中,她已然做好了一副世家夫人该有的面貌:“你说今日是谁让你来的?”
她微微笑着。
那打头男子眼珠一转,复又大声嚷嚷:“大伙儿听见了没有!官夫人威胁人了!”
罗氏面上一阵青白,这些猪狗不如的市井匹夫根本就不能用正常言语与之交流!
但她还是强忍不悦:“你说出让你来的人的名字,我给你……一两黄金。”她压低了声音。
结果那人拉高了声音:“什么——黄金?你要给我们黄金?为什么?是因为你心虚承认你们家黑心想要买通我们了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边上的议论声一时间更大了。
“果然啊,早听说世家的铺子黑心了,死了人官府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毕竟是官老爷啊!”
好在这时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们终于赶到了。作乱闹事的人被金吾卫强行按倒抓走,当街闹事,他们不光要挨廷杖,还得在牢中关几日。
金吾卫们用枪戟拦开围观的百姓,清出一条可行车马的道来。
金吾卫的头领对着罗氏躬身行礼:“夫人,您可以继续走了。”
可此刻罗氏哪里还有继续前行的念头?光是枪戟背后百姓审视的目光就足够烧穿她了。还拜访什么钟夫人,早知她今日就不该出门!
罗氏匆匆上门回了府。
一回府,她便着灵霜去探宁不羡的动静,今日的事想都不必想,定是那小妮子的手笔。
很快,灵霜回报,说宁不羡正在佛堂抄经,说是对之前有辱沈家名声一事万分惭愧,一定要日日沐浴焚香,祈求祖宗原谅。
罗氏:“……”装吧。
只不过,说来也奇怪,去钟府拜会是她临时起意,那小妮子怎么确定她今日一定会出府门走那条道呢?还特意着了人在那堵她?
“她,还有她身边那些人,今日有出过府吗?”
“问过门房了,大房今日没有一个仆从出过府。大夫人今日起了兴致,让众人修建院中果树,婢子们从早上起就一直在忙呢,没人离开过。”
“……”罗氏不安的视线缓缓折到了眼前的灵霜身上。
灵霜不蠢,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跪下道:“奴婢蒙夫人赏识,受夫人大恩,绝不可能作背主欺瞒之事!”
罗氏盯了她半晌:“起来吧。”
灵霜这才惴惴不安地站起身。
罗氏开口道:“近日你仔细着点,自家院子里看着不大对劲的,就都发落出去换新人进来吧。”
“是。”
做完这一切后,罗氏这才去了沈重那里。
沈重喜爱书画,自从闲赋在家,白日里常待在书房中,仆从们无故不得入内打扰。
罗氏进书房门时,内室里正燃着香,沈重正焚香作画,听得动静问道:“你不是去钟府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
“有事?”
“……”
沈重见那头没动静,这才蹙眉抬头:“你那乳母又惹什么事了?”
罗氏忙道:“与史嬷嬷无关。”
沈重一直有些憎恶她那位乳母史嬷嬷,觉得她个性张狂,而又蠢笨疏漏,只是人伦孝道所压,才一直勉强以礼相待。之前史嬷嬷从东市被赶回,得罪钟夫人,沈重就很不高兴。
他从不管后宅之事,但那次确实亲自过问并处罚了史嬷嬷。
史嬷嬷也自知理亏,这些天在府内也有所收敛,避着人走。
今日之事是宁不羡借之前的事挑起来的,可她若这么对沈重说,怕是又会被埋怨后宅之事误他,担一个“无德”之名。
此刻沈重已然停下了手中的笔,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于是,罗氏忖度开口:“今日之事……与大郎有关。”
“明昭?”沈重的表情透露出,他上心了。
和她料想的一样,沈重还是有些忌惮他这个侄儿的。
原本一族之内该是一体一心,可沈明昭却一向同沈家离心离德,只想出外开府。他为官从不为族中争利,两个堂兄无法入仕也并不晓得徇私帮衬一把,她几乎可以预想,若是有天他叔叔被扒官去职,他估计也只会在一边冷眼旁观。
“是啊,郎君有所不知,今日……”
一开始还有些磕绊,可话说到后面却越说越顺,她把今日街上之事对沈重和盘托出,但具体的缘由却润色了一番,她说今日之事,或是沈明昭授意所为。
“户部的顾明准即将致仕,你又闲赋。今上多疑,一家之内不可能同出两位重臣,他若是想升迁……”罗氏话顿住,因为沈重凌厉的目光已然扫向了她。
她面上慌乱跪地,实则暗松一口气。
夫妻多年,她了解沈重,露出这种神情,便说明他已然有些信了。
沈重是该信的。
当初圣上有意将沈明昭升为户部侍郎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沈重从礼部侍郎升为银青光禄大夫,美其名曰“勿让叔侄平级而立”,然则明升实贬,沈重由礼部实权沦为闲职。如今沈明昭若是想要升尚书,沈重名声亏损,降职罚俸,才能更为稳妥。
家族之内,一升一降,一赏一罚,更符合当今圣上的制衡之道。
沈重望着眼前跪地的罗氏,一字一顿道:“人伦之道,先父子、后叔侄,我与明昭叔侄之情笃厚,岂是你一妇人可离间的?”
罗氏磕头谢罪:“妾身愚鲁。”
半晌,沈重道:“既如此,你便顺应他们的心意,将铺子交还给正房。母亲那里,我去说明。”
罗氏明白,这是要她去试探正房。
若正房接受了,那么沈明昭为升迁一事设计就会坐实,若是推脱……宁不羡就是白耍心机,她的郎君洞悉一切,自会惩治她的荒唐之举。
她在心内冷笑,十几岁的小丫头,到底也只是徒有小聪明失大利罢了。
罗氏点头起身:“是。”
第九十七章 物归原主
宁不羡闭着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梨树的缝隙洒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有些刺眼,但她没有伸手去挡。似乎回来之后,她就很喜欢晒太阳了,从前她总是喜欢缩在屋子里,用厚厚的窗纸糊住缝隙,手脚都冷冰冰的,像是阴冷的水生动物。
忽然有双手盖在了她眼皮上,挡住了眼前的阳光,她嘴角微微翘起,并不用睁眼去看,就听到一声调侃:“夫人现在每日都很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