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他们,我没来过。”
宁不羡沉默片刻:“正前方直走,看到马厩拐弯,离那儿不远。”
沈明昭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许久,直到路过马厩看到院门时,才讥讽一笑:“看来即便是私奔,你那位好兄长对你也不怎么样,居然让你住在马厩边上。”
正在喂马的兵士正欲对沈明昭行礼,却在看到他怀中抱着个年轻姑娘时瞪大了眼睛,手中马草滑落在地。
宁不羡愉悦地哼了一声:“到现在仍旧觉得我当初是私奔,看来沈大人这些年也毫无长进。”
院门口,惜荣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开口。
宁不羡摆了摆手,惜荣神色复杂地打开了院门,转头对看守道:“不用你们了,休息去吧。”
院门打开,惜荣在外拉上了门板。
门板合上的下一瞬,发出了“嘭”得一声厚重的闷响。
惜荣心惊肉跳地望了眼犹在发颤的门板,退离了五步,守在了那里。
门内,宁不羡轻轻地吸着气,身后冰冷的门板膈得她有些不舒服。可面前怒火中烧的人却浑然不觉,他似乎是猛然间卸下了遮掩了五年的面具,终于要将这经年之怒全部发泄在她身上了。
炙热的吐息在脖颈间周转,他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这几日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感人至深的传闻吗……沈、少、夫、人?”
许久不曾如此,宁不羡有些不适地偏了下头,而这举动落在沈明昭眼里,显然就是另一层意思,他眼中的怒意更甚,伸出手,将她的头强行正了回来。
“害怕见到我?”他冷笑,“我来江南是打扰你和那位好兄长双宿双飞了?你对他真好啊宁不羡。帮他抢夺家产,冒着生命危险暴雨行船去救他,为他入狱,为他出入州府,甚至不惜钓着雷允明的小儿子——”
他咬牙切齿,滚烫的手指自腰间缓缓拨弄到了她的脖颈间,五指微微收拢,像是恨不得直接扼死她。
“你恨我毁了你的铺子,觉得我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看轻你,可如今呢?二姑娘?谁在看轻自己?谁在作践自己?真伟大!真好!真出息!商贾的侍姬都能说得出口!宁不羡,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那你呢?”宁不羡冷笑着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既然他抢先撕破了脸,她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地好声气,“沈大人对我这么念念不忘,五年间有来找过我一次吗?怎么?如今仕途不顺,贬谪江南,倒是想起我这位被您搁置在行庄上,白占着您正妻之位不肯让路的……”
“宁不羡。”他忽然哑着嗓子,打断了她,“我当初为什么不说你死了,为什么要说你去了行庄,你真的……全然不知吗?”
“……”
两人沉默了许久。
沈明昭慢慢松开了手。
他的视线自小院内环顾了一圈:“他给你的这个院子……不错。”
小院里种了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甚至还有自南海之滨移植此地的甘蕉。院内有花藤,有秋千架,架下铺着细软的白沙,周旁放了躺椅,一座小小的灰泥炉点在边上,炉上架着网格,用以煮茶烤果子。
宁不羡动手理了下凌乱的衣领:“什么他给的?这是我的。”
“……”
宁不羡走过去,推开起居室的门,回身比了个请的动作:“假做要娶浮云茶庄的庄主之妹,只能帮你达成丢官避祸的心愿,可并不能解决你想要解决的江南茶税增收问题。同样,那位远在西北的殿下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吐掉这么大一块肥肉的……想用这种法子来离间我们,太小儿科了,沈大人。”
“所以,你是承认你们与敬王有往来了。”
“承认啊。”宁不羡眨眼,“不过,出了这道院门,我可就什么都不会认的。”
“你这是在与虎谋皮。”他顿了顿,又道,“我说的不止是敬王,还有……”
“陶谦?”宁不羡勾了勾嘴角,“沈大人觉得,浮云茶庄的庄主是谁?”
沈明昭猛地抬眼:“你……”
宁不羡笑得狡黠:“鸡蛋永远都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和兄长都很认可这句话。所以……与敬王殿下结盟卖命的只能是陶谦,而不会是浮云庄的陶庄主。”
沈明昭木然地望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不羡……我忽然觉得,我似乎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你。”
“那就不妨重新认识一下吧。”宁不羡冲他微微福身,继而抬头笑道,“浮云茶庄庄主陶羡,见过沈尚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坦诚相见
在她行完礼之后,沈明昭面上,最后一丝故人的温情也消失殆尽了。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便如你所想。”他坐在了正堂上首的椅子上。
宁不羡的嘴角露出笑意。
她意识到沈明昭终于开始正视起来了。
“大人请用茶。”
她走上前,为他斟茶。脖颈间新抹的香膏气味宜人,带着幽幽的引诱。
沈明昭垂眸望着身侧的人:“陶庄主身为女子,所掌握的强于男子的能力,便是色诱?”
宁不羡放下手中的茶勺,为他敬茶:“若有用,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沈明昭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接茶的手指自她指尖一拂而过,如同轻瘙心尖的鸟羽。
宁不羡收回手,笑道:“看来沈大人如今也学会了此道。”
沈明昭放下茶杯:“陶庄主方才说的,无所不用其极。”
“呵呵。”宁不羡虚伪地附和一笑。
“要么,浮云茶庄接受朝廷招揽,只保留名下茶庄、茶山经营之权,你们在洪洲城内还有其余营生,足够你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要么,陶庄主大可以试试。”沈明昭的要求可谓是相当不客气。
可宁不羡却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嘴角微勾:“那我也要反送给沈大人一句话,我们不接受,‘您’的招揽。另外,您大可以试试这么做的后果。”
沈明昭讥讽道:“银子可真是好东西,堂堂朝廷命官居然会成为商贾的鹰犬与喉舌。”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登科。沈大人,不是所有人都出身显赫世家,家中有供奉经营的食邑,无需为明日的生计做考量……您不妨去问问您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祖母,年轻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沈家发迹至今,也不过几十年吧?”
“陶庄主。”沈明昭似乎有些不悦,“何必将违背法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是制定法度的人吗?”
“够了。”他打断了她,“不必兜圈子浪费时间。你可以拒绝,但本官也会如实上报。此次乃是圣上之命,苟延残喘只会到时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宁不羡眨眨眼,“民妇不明白,何罪之有?”
他重重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宁不羡!”
“谈判这就失败了啊……”宁不羡喃喃道,“看来我还是需要练习一下在沈大人跟前不生气、不阴阳怪气,好好说话的能力。”
“你……”
宁不羡忽然欺身上前,两人间的距离一时间缩短到了鼻尖相擦的地步。一如五年前过往记忆中那般,梨花在月色下含苞欲发,清淡的甜香气顺着鼻尖泛滥蔓延,直至耳根沾染上浓重的粉红。
她笑吟吟地问他:“沈大人,继续吗?”
他没动。
宁不羡与他僵持了一会儿,望着他眼底的黑潭如同墨汁凝成的海浪,在瞳孔中形成翻涌的浪潮。
可惜,风浪再大,水面上的行舟仍是一派的平静无波。
唉,她在心内暗叹着自己的失算。
果然不能指望旧情这件事情在阔别五年之后还会有用。
还是说,她这五年真的已经容色衰老到连沈明昭都诱惑不了了?
要命,真的要命,看来,她可能需要再去城内开家香粉、凝膏铺子研究一下了。
“好吧,你赢了。”她讪讪一笑,正预备退回原处。
这时,一只手大力地按上了她的后脑,樟脑香伴着将咽下去的浮云茶香,形成了自唇齿直冲天灵盖的惊天巨狼。
巨浪掀翻了船只,桌上的茶碗也在混乱中被扫下了桌子,发出震人心魄的厉响。
唇舌在口中长驱直入,像是要硬生生扼死她一般地疯狂翻搅。她有些支撑不住地瘫软了下来,随后便被恨恨地箍住了腰肢,揉在他的怀中,揉进他的骨血深处,撕烂,咬碎,吞下,直到只剩下一摊肉泥。
他好像是疯掉了。
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有这么不温柔过。
好像自重逢起,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将这些年的恨意向她倾倒了出来。
终于得以呼吸时,她发现自己正跌坐在沈明昭的腿上,后退的余地被手臂完全圈禁住,那种骇入骨髓的酥麻痛感,自唇齿间游移到了衣领散开的脖颈处。
院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她慌忙伸手用力地朝着他的头一推。
“快停下!惜荣就守在门口,她不会随意拍我的门!”
埋首在颈项间的人顿了一下,随后他的鼻尖顺着颈线缓缓上滑,呼出的热气引发了新一轮的震颤。
下颌处一痛,那是一个衣领绝对盖不住的位置。
他嗤笑一声,放开了她:“我知道是谁。”
她气息不稳地跌坐回椅子上,一边在心内骂着他,一边整理着自己那被蹂/躏得已然不忍看的衣服。
他望着她那娴熟的动作,似乎有些会错了意。
原本打算的避讳在此刻荡然无存。
他起身:“我去开门。”
她惊了:“沈明昭你真疯了?!”
而他只是挑眉:“敢做不敢当?”
宁不羡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他:“这是敢做不敢当的事?!沈明昭,你今日要是敢开门,我现在就直接杀了你!!!”
他冷淡地蹙眉,望着被她揪住变形的衣领。
“有什么火气,不妨留到卧榻上再去发。”他几近残酷地勾了下嘴角,顿了顿,“……至少几年前,这招对我很有用。”
说完他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眼前的人在他说完那句之后,就怔怔地望着他,随后慢慢红了眼眶。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是,我……”
“沈明昭……”她红着眼眶打断了他,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我今日做得过分了……但至少在五年前,在沈家的时候,我是真心的。”
衣料从他的指尖旁倏得滑过,正如五年前在官道上时那样。
他到底还是没能抓住她。
宁不羡拉开了院门。
万幸,外面只站着陶谦一个人。
“我让惜荣先回去了。”他温和地笑着,视线自她红肿的嘴唇,下移到带着红痕的脖颈,“你还好吗?”
宁不羡沉默地点了下头,紧绷的神色随着松开的指尖,一并舒展开来。
“胭脂花了。”
他伸出拇指,动作极其自然地在她唇角擦过,而她,没有避开。
于是这一幕,便恰好落入了自堂中追出的沈明昭眼中。
沈明昭的瞳孔瑟缩了一下。
陶谦抬手的模样过于自然,像是经年养成的习惯。
他才惊觉他们相互纠缠的一年对这两人相伴的五年来说,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陶谦像是这才注意到院内沈明昭的存在。
他极其谦和地对着沈明昭行了个礼,出口的句子却犹为不驯:“草民思来想去,小妹顽劣,恐怕不堪与大人匹配,纳妾一事,还请大人再行斟酌。”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幕后设计
沈明昭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小妹?谎话说太多,可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说完,他便深深地望了一眼两人,离开了。
“走了。”陶谦躬身送走了那位,回转身来。
宁不羡伸指扶去了眼角不存在的泪珠,松下劲来:“来来来,扶我一把,我这次牺牲可太大了。”
陶谦挑了挑眉,随即伸出只手,给她搀着。
他望着她嘴角花到不忍直视的胭脂,耐了许久,才开口道:“真的是演的?”
宁不羡顿了顿:“……好的,我承认我被美色蒙蔽了一下,但好在最终结果是一样的,而且,我还占便宜了。”
陶谦听了不住笑着摇头:“二姑娘,你真是……”
“你可千万别来那句大家闺秀怎么行事如此放荡,不怕有损清誉,那点没用的羞耻心,在我出逃的那一刻,就该丢了。”
陶谦咳嗽一声,微笑:“不,我想说的是,二姑娘真是不拘小节。”
宁不羡扯了扯嘴角。
回到屋内,陶谦拎起冷透了的茶水,闻了闻:“你给沈大人上的前年的陈茶?”
宁不羡点点头:“他又不懂茶,干嘛暴殄天物?”
陶谦倒掉了罐内的陈水,重新点炉上了新的。
带着清香气息的白烟自炉内升起,宁不羡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我方才其实吓坏了。”
“沈大人这么可怕?”
“呵,可能我这人骨子里还是有点良心在的吧,当初他对我其实还不错,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他与我如今还算名义上的夫妻,暗地里捅刀子,手还是会抖的。”宁不羡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要是被察觉到了……”
“擦擦脸吧。”陶谦将布巾递给她,“他不会察觉的。”
白布拂过鼻尖,摘下些许红色,连鼻尖上都沾上了胭脂,足见方才的意乱情迷。
她其实还是有一些喜欢沈明昭的。
要知道,她当初清醒过来送给秦朗的,可是一盆差点废掉他的冰渣子。
不过,这点喜欢并不足以打消她的决心。
敬王要在这次江南之行中将沈明昭彻底逐出朝堂,而宁不羡这枚留存至今的棋子必须要在此次计划中完成使命,对得起她当初的投名状。
因为她的失误,雷珍刺破了她的身份。
那么,雷允明不会继续保持中立了,他会意识到自己已然被卷入,沈明昭平安离去之后他就会即刻被清算。为求自保,雷允明必定倒向沈明昭,出卖他们。
她必须想办法让雷允明倒向他们,保住自己也保住茶庄。
所以,就有了今日精彩的“旧情复燃”“捻酸吃醋”。
“你给了雷允明一个极好的背刺理由,即便沈明昭落马,朝中那些清流们也只会认定这是一时意气下的落井下石,没人会去深究。”
“是啊。”宁不羡笑着捧起茶碗,“雷三姑娘是个聪明人,你说呢?”
*
两日前,深夜。
“夜间坊市闭门,主道封闭,哪怕是一州刺史,也难在这种情况下夜行。”宁不羡摘下兜帽,在油灯下露出脸。
此刻,洪州刺史府书房内灯火通明,刺史、门下宾客、谋士,以及深夜前来的女子,齐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