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拉你下水的,我来吧。”她缓声道。
这是安慰她的话,钟氏听得出来。实际上,她现在已经心慌意乱,她太着急了,这种情况下手会抖,装填模具的时候,叶片会碎。
“好。”钟氏松了手。
宁不羡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热气渐散的蒸布。
热气不能全散了,凉了就不成形了。
她像是在摆弄着什么珍宝般,谨慎地用茶镊夹着,将它一点一点地投到模具中,用茶镊慢慢地将缝隙抹平,但,不能伤到叶茎。
她毛病又犯了,这种麻烦的时候,她反倒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起上辈子国公府落魄之后,秦朗失了爵位,再没有进宫赴宴的机会了。当时江南一带的茶商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名震一时。扬名的茶商们学会了如同世家一般享乐,靠着江南丰富的物产水货,鼓捣出了不少精细但折腾厨子的吃食。
其中就有一道文火煨发丝豆腐。
这发丝豆腐如其名,正是将豆腐切成如头发丝般纤细的粗细,再加汤去煨。好的发丝豆腐不但要细,尾部还得牵连不断,在沸汤中绽成一朵花瓣繁重的白菊。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在煨这该死的发丝豆腐。
单片的叶子又软又滑,和淤泥里蠕动的泥鳅一般,一片一片的镊,她只觉得自己脖子都要弯断了。
终于,好不容易结束了这般酷刑。
模具封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投入已然扑灭,但火星如萤火般隐隐闪动着,呼之欲复燃的黑灰中。
此刻,红烛大概还剩一小截腿,而场上的锣也敲掉大半了。
“放心,很快的。”钟氏手心里全是汗,但仍旧安慰她道,“我常常做点心,最多,那个红烛再烧掉指甲盖那么宽,我们的茶饼就好了,绝对来得及。”
“嗯。”宁不羡点头。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安定下来,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
日头渐渐高,逐至正午。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内钻出,汗水也慢慢自包裹严实的狐裘内透了出来,高台上的太子褪下了大氅,开口道:“没风了,撤屏风吧。”
“是。”
原本在两侧遮挡着的屏风被一瞬拉开,刺目的阳光连着穿堂风一齐涌入了场中央——
“呼——呼——”
原本暗淡着,如同萤火般,跃跃欲试的火星子,似是鱼入水,鸟飞空,趁势舞起,兴风作浪——
“轰!”火苗猛地蹿起!
钟氏最先反应过来:“着了!着了!快灭火!”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火苗应声熄灭。
钟氏松了口气:“呼,还好旁边放了凉水。”
浇熄后的黑雾腾腾升起,十分呛人,宁不羡拣了烧火钳,将内里烧焦了大半的木头模子从土堆里费劲地扒拉到了地上。
“还好。”钟氏望着那烧黑的模子强笑道,“至少,它没烧坏。”
“……打开看看吧。”
一股难闻的烟熏味自模子内喷涌而出,靠得近的宁不羡甚至被它的热气给直冲到了鼻子,她背过身去,艰难地咳嗽着:“咳咳咳……”
四周不少已然制好茶饼的掌柜们看热闹般地望向这边,一边扇着自己的鼻子,一边嘲笑道:“快看,我们的两位夫人做出了个新鲜玩意儿,云雾缭绕茶?”
“云雾缭绕?我看是黑煤炭茶吧!”
叶片并没有损坏,但,闻着就呛人的气味很难想象它入水煮开后会是个什么德行。
宁不羡忍着烫,捏了点放进口中,随后转头呸掉了:“废了。”
而此时,香炉内的红烛,烧得只剩下大约脚背高了。
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一搏
宁不羡说完,钟氏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还有办法吗?”
“……”宁不羡没有答话。
红烛见底,肉眼可见,一切似乎已经成为了定局。
钟氏虽向宁不羡发问,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多半是没有办法了。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不说话,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这形状似乎给了周围的人鼓励,他们笑着起哄:“可以了,就这样吧,瞧着挺漂亮的,虽说不能吃,但,当个好看的花架子嘛。”
“收留人家陶庄主干一年,还就真把自己当成陶庄主了?”
……
那些流言蜚语不断地往宁不羡的耳朵里扎。
胡说八道!她在心里驳斥着,陶谦要真这么行当初就不会被赶到京城来了。他才是个花架子!茶庄能行,全靠陶老庄主大半辈子累下来的那些老茶娘、茶农!陶谦和她一样,只会动嘴皮子、耍心机!
可惜心中再愤愤,面上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白口与人争吵毫无用处,唯一能使他们信服的,是打败他们。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
她在心内对自己说道。
原本嘈杂的呼吸声和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止息。
茶叶,她默想着,不能焖,不能烧,不能烂,不能干,要火力够大,还不能将水气沤在木头里,又要有形状。
“不如我们就做普通茶饼吧?”钟氏到底是个务实的人,她看了眼那快烧到底的红烛,“之前蒸好的茶叶还有,现在快速烘的话,还能烘出茶饼来,好歹不会交不出东西。”
“那肯定会输。”宁不羡道,“正常烘饼是架在炉架子上慢慢地翻烤,我们时辰不够,这种方法已经不够出香味了。”
钟氏缄默不语,她知道宁不羡说的是实话。
接连两次的失败已经使两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尤其是宁不羡,二道烟起的时候,她头几乎快贴到了灶台边,差点儿没把额前的发丝都撩着了!滚滚的烟尘糊在脸上,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钟氏觉得,她们必须得洗一洗,即便是必输的局,也得输体面些。
她转过身,决定去水缸边舀一些水来。
路过旁边的铺子时,他们嘲道:“娘子准备洗漱了?”
钟氏看都没看这些家伙一眼。
她拾起边上的舀子想舀点水。
舀子是摔成两半的葫芦留一半做的,但做的人似乎挺节省,用久了的葫芦破了洞,洞口被泥巴堵上了。湿软的泥巴过了火,烧出了一层厚厚的脆壳,如同在葫芦上覆着了一层坚硬的保护罩,遇水不侵。
她拎着舀子愣了愣,忽然一个激灵,手中的舀子应时而来,落到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此刻,宁不羡正在脑子里抱怨自己茶庄五六年被陶谦带着,一门心思只在勾心斗角上了。
她想起自己当初暗讽雷三姑娘,说人家是个虚伪的花架子,可如今看来,这话算是全还了回来,她自己也不遑多让!
方才她看见钟氏离开,就知道她多半是打算认输争脸面了。
她心中并不认同,输了才不会有什么脸面,骗自己罢了。站着死和跪着死都是死,没有任何区别,赢了,活了,才是不一样。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好看都是糊人的。
宁不羡自然不想输。
输了,钱少事小,还会被陶谦嘲笑她在京城养尊处优养坏了脑袋。
怎么办?怎么办?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要有形状,必然得有个容器给它呈着。木头不行,容易着、容易焦,得比木头更耐火,还得能够轻易捏出形状来,得像面团一样柔软……宁不羡忽然低下头,愣愣地望着自己指甲尖里方才不小心沾上的泥灰——
她忽然扭过头,神色有些激动地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结果便看着钟氏用之前装茶叶的簸箕装了满满一簸箕泥土往这头走,上面还摞着个浆糊罐,边走,边有泥土顺着簸箕的缝隙往下落。
钟氏看到宁不羡望着自己的面上满是惊喜,便明白,对方也想到了,她笑道:“老天见佑,你们厨房里正好有熬好的浆糊——红烛尚未燃尽,此乃天赐良机。”
*
于是,在场上其他人眼中,这两位原本已该放弃的夫人,居然又……行动起来了?!
高台上的太子将琉璃片抵在眼前,聚精会神地望着:“泥土混浆糊,揉成泥团,填到木头匣子里,再把茶叶挨着泥土往缝隙里填……哦,这是烧窑的法子。二位夫人将烧窑的法子用到了这里,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的还有平准署的官员们。
他们原就觉得这两位官夫人是好玩,是不知天高地厚来掺和一脚。
纵使能想出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也就是一时,若是失败,大不了也就放弃。反正,比输了,回府也有郎君继续养着做官夫人。
她们本来就不如商贾。
商贾好歹要勤勉做事,这些官家女子自呱呱坠地为人,哪做过一天的事?不都是被父兄供养长大的吗?
所以他们看不上女子,也看不上那位宁郎中。
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靠着父兄挣下的家私,会写几个好看的字,念几句好听的道理,只不过是比寻常女子强上一些,就敢大言不惭地到男子的世界中来厮混了?
世道迟早会教这些不识抬举的女子做人的。
红烛快见底了……可她们还没有放弃。
平准令有些想不明白。
她们怎么能不放弃呢?她们为什么不放弃呢?她们不是女子吗?
这世上有坚毅的女子吗?女子不是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才有母性的刚强吗?这又不是她们擅长的养孩子!
宁云裳掐紧了自己的指尖,默念着,快些,再快些啊!
她的眼睛盯着那摇摇欲坠的红烛微光。
朱红色的血泪顺着火光流淌下来,晕在桌上,凝成大片大片的血花、血湖,莹莹的泪光在风中舞动着,也在风息中慢慢,慢慢地,黯淡下去……
“铛!”东西二市的市令敲响了比赛结束的鸣锣,“时辰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故人长风
平准令与宁云裳一齐起身,宣布比赛结束。
所有人必须立即停下手头的事情。
此时,宁不羡和钟氏的“茶饼”正好刚从火炉中取了出来。
最外层的木头已经被火烧焦了,泛着和之前失败时如出一辙的焦糊味,不过没关系,茶叶已然被泥土烧成的壳子隔绝在内,不会有太多影响。
东市令和西市令一齐走到了她们跟前。
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刚好分属东、西二市管辖。
东市令看着眼前辨不出本来形状的泥壳子,抬起眼皮看向两人——主要是宁不羡。这位沈夫人第一轮辨茶时给他的威胁,他现在还记着呢。
“那这东西算是……”
宁不羡:“我与钟夫人两人的。”
西市令似乎觉得不妥,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东市令止住了:“明白。”
两人将东西端走了。
所有的茶饼都被端到了后方统一处理,茶汤煮好后,由太子和坐台下的官员们进行品鉴。
先尝茶,后观茶饼。茶要清香,饼要焦干,且形不碎,这才是好茶饼。
屏风又被长布拉了起来。
“烤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够。”宁不羡道,“我也不知道泥胚砸开,里面是什么样子。”
钟氏笑笑:“那也没办法了,尽人事,知天命。”
“……是啊。”
随着时辰推移,逐渐有香气自屏风的缝隙中飘来。
有人扇了扇那飘过来的气味,茶香馥郁中带着甜美的花香:“有了,有了,这味道是林家茶铺的吧?”
老茶娘听到掌柜们的话,面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是我们的绝活,一品香。”
林家茶铺烤茶时有个绝活是边烘边往上撒泡过花瓣的露水,所以烘出的茶饼不光有茶香,还伴随着馥郁的花瓣香。这绝活听着简单,实则难得很,蒸过的茶叶本就带着水汽,这再一撒露水,叶子很容易干湿不均,叶片烘烤不出统一的成色。
故而林家这绝活几乎满京城都知道,可谁也没长老茶娘那双巧手,就是学不来。
“林家方才也是第一个敲锣的,看来这次多半是第一了?”
“是啊,咱们做的不过是普通的茶饼罢了,烤得再好,形状再漂亮,也比不上林家那撒露水之后香飘十里的盛况啊。”
“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众人感慨着,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
有些人甚至探头探脑地,不住地朝屏风后头打量,像是在后悔方才大庭广众之下没能狠下心来往茶饼里藏银子。
他们正议论纷纷,忽然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惊呼。
宁不羡的嘴角翘了一下。
伴随着那声惊呼,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顺着屏风隔绝的缝隙,一点一点地,钻了出来。
方才第一个开口夸赞林家茶铺的那位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你们,谁做了茶点?”
众人愣了一瞬,随后又放松地笑了起来。
原来方才那声惊呼是有人偷偷将茶饼配着茶点一起搭着端进去了啊。
“这是谁家掌柜啊?哪位出来认一个?”说话的人憋着笑,“使这种小聪明,真当太子殿下和诸位老爷是那路边没见过的野汉子?买茶送点心就能引得人家的青睐?贵人们皇宫御宴上什么好点心没吃过?”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附和地跟着笑,然后相互猜着打趣。
“谁家擅长做点心?甘棠居?生民坊?是你们两家吧?”
这两家茶铺都悉出东市,一个是当朝贵妃与太子妃的母族产业,一个是如意坊主人鸿胪寺卿方大人新开的铺子,自然都不是眼皮子浅的,听到这晦气的猜疑到了自己身上,都避之不及的拼命摆手。
“都是好好做茶的,谁使这种不入流的小聪明!”
“那还有谁……哦,清源!人家钟夫人今日不是连点心模子都带过来了吗?”提到两位万分“能折腾”的夫人,说话的声音就带了些恶意的嘲弄了。
“可惜人家拿去玩泥巴了哈哈哈哈哈哈……”
宁不羡的手掌心贴在钟氏的后背上,状似玩笑道:“我常常会有想要仗势欺人的想法,你呢?你会不会有?”
钟氏抿唇笑:“想是想,就是无势可仗。”
也是,她不过一介商贾之女,而崔宜?如今倒是当上主事了,可放眼这偌大的京城,皇亲贵胄横行,一个六品的主事,芝麻大的小官,与无权无势倒也没什么分别了。
宁不羡笑笑:“那咱们将来赢了,你来仗我的势?”
“沈刺史不介意吗?”
“你都说是沈刺史了,沈刺史难道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能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知道京城的事情吗?”
……
西北,苍州府衙。
“咳咳咳。”沈明昭忽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