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闻声欲将窗棂合上,却被沈明昭摆了摆手制止了:“夏日将至,不必隆冬,屋内闷,投些风进来得好。”
“春日稍寒,我去为大人添件衣裳。”
“好。”沈明昭点头之后,复又低了下去,望着手中的信件。
今日一早,驿站便送来了这封夹在批复公文内的家书。
是母亲寄来的,看字,是灵玥代笔,絮絮叨叨的,说是家中一切都好,不羡正在筹备今年浮云庄的代售茶会,而跟在沈夫人后面的,是宁不羡写的。灵玥字迹端正娟秀,一板一眼,宁不羡的就要随性很多,只有四字:
“安好,勿念。”
他看着这熟悉的口吻,扬起了唇角,缓声道:“勿念即是念……看来,即便你在京城过得不错,倒也还没有忘记我。”
他还在京城的时候,陶谦就常给宁不羡寄信托物。
新上的茶叶要千里迢迢送来,还要附上废话一长信,念叨什么茶叶产量与税,打着望操心的名义行令他糟心之事。
送茶叶也就罢了,吃食、小玩意儿也要给,然后再附上一则废话,请故人赏玩。
他望着信纸上的“故人”二字,直觉刺得眼睛疼,故暗地里修书一封与那该死的陶庄主:“京城物产繁盛,驿站每日诸事繁多,陶庄主还是省些车马操劳。”
谁知,他这一封信过去,那位陶庄主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随信附来一大堆有的没的。
“大人所责甚是,近日闻君谪往苍州,地处偏远,无以为念,过往种种,思及来日,唯表心意。”
“……”沈明昭将那信纸直接在灯上点了,仿佛在烧陶庄主的骨灰。
思绪收回,想来他离开京城后,那家伙只会变本加厉。
不过,如此情况下,她倒还记得分神念他,这令他分外满意,自来西北后就一直绷着的面孔都松动了不少。
身侧站着的从官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移开了视线。
呵,鳏夫。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游鱼戏珠
第二轮比完之后共剩下十八家茶铺。
十八碟茶碗由从官们盛着,自木屏风后依次呈上,杯中呈茶水,碟中置茶饼。
香雾弥漫,茗息袭人。
宁云裳躬身请示太子:“殿下,从哪家起?”
太子笑了笑:“宁卿,本宫亦是非常想从汝妹所在茶铺起,奈何公平为上,就按候茶的队列顺序上吧。”
“是。”
太子话音落下,候在高台背后台阶上,捧着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的侍女,便在老宦官的眼神示意下,往前换了几个身位。
于是,第一个侍女走到进前:“秉殿下,甘棠居。”
太子殿下笑了:“哦,方寺卿的铺子。”
显然,他也是对这位喜欢鼓捣经商,且经营得挺不错的爱卿有所耳闻。
高台下的平准署及宁云裳,显然得以太子决定的位次为准。
既然太子殿下先尝甘棠居,那么他们自然也以甘棠居为先。
茶水入口,微涩回甘,香气充盈口齿,虽说不上多绝妙,但已是不差了。
太子殿下点点头:“看来方卿不但如意坊开得名满京城,这茶也做得不错。”
甘棠居的人松了口气,毕竟是官家出身,忙跪下磕头谢恩。
他们自知比起布匹,做茶只是新手,来参加比赛,也不过是因着自己老爷是朝廷命官,自然得来捧朝廷的场面,至于名次和代售权,从未想过,老爷也没要求,不要贻笑大方就好。
换句话说,这甘棠居反而是所有与赛人中心态最轻松的那个,结果这心境一放平,反而超水平发挥,取得了不错的结果。
太子含着笑,点头唤他们起身。
后来连上了三家,不是茶香不足,就是生涩有余,俱不如第一位的甘棠居,喝得下方平准令脸比茶汤看着都要惨绿。
估计,这位大人心中已经在嘀咕,这些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勇气敢跑来参赛的。
太子往边上看了眼,侍女捧上来清水,供太子漱了漱口。
“下一位,生民坊。”
太子殿下唇角的微笑重新扬起:“是太子妃家的铺子啊。”
平准署的那些小吏们还是很有眼色的,知道这是太子妃的家眷,所以排位置的时候很动了些心思,精心地将生民坊排在了前排但又不是第一顺位。
第一顺位要彰显赛事格调,不能排太差的铺子让人大失所望,所以得放甘棠居这种既不分外突出,但总体又还过得去的铺子,而生民坊这种需要捧的,则放在现在这个位置最最好。
太子殿下捻着茶杯将茶入口,边上的杨姝华也跟着小抿了一口,便转头望向太子。
“好,香萦唇齿,这茶饼的色泽也亮如琥珀,很好。”
杨姝华跟着笑了:“谢殿下。”
下方掌声雷动,生民坊超过了甘棠居,成为目前品评中最好的茶。
可惜,生民坊只笑了这么一小会儿,马上就被林家茶铺那令人惊艳的花露茶给压了个彻彻底底。
花露茶不是指特定的某种茶,而是林家的绝活。不同的花露搭配不同的茶叶水,总是那么相得益彰。谁也不知道林家老茶娘那老得发皱掉牙的鼻子嘴,怎么就能有这么精妙的鉴茶功夫,几乎每一次搭配都能令人啧啧赞叹。
如今,就连太子殿下也没有例外。
“咳,这是月月红的露水被烤制进了茶里吧?月月红闻着有果香,如今捎带这茶也是果香气十足,甜爽而不失清雅。林家掌柜,你家这茶娘可愿借本宫一使?母后爱喝果子酿的酒,本宫想着这果子茶母后应当也会喜欢。”
太子发话请进宫。
林家的掌柜和那老茶娘都是一副天恩浩荡、感激淋漓的表情:“草民谢太子殿下隆恩,谢皇后娘娘隆恩。”
林家掌柜谢完恩典,下方看台上的官员也跟着歌颂起太子的仁孝,是百姓的福泽。
确实,这位储君虽说体弱多病,可于仁孝一事上确实是没得说的。前任太子妃刚刚小产,恰碰上冬至日祭祀,体弱多病的太子与刚刚小产还未病愈的前太子妃在寒风中为国祈福,这才使前太子妃不幸染上寒疾病逝,撒手人寰。太子殿下仁厚,连带着教诲前太子妃也如此仁德,这难道不是国之幸事吗?
起码,朝臣们都因太子妃之死而万分感念太子的恩德。
林家被请入宫的事,让不少人回忆起了几年前兴隆布庄与如意坊在国公府内的一争。
那一争之后,当初如意坊那位制出流光绫的绣娘入宫中司衣司为女官,如今几年过去,她已然成为了宫中的新司衣。而兴隆布庄自那一争后,齐绣娘拿到皇家御赐牌匾,兴隆庄以此开出西市分铺,且东市的铺子也收归齐绣娘管。后来,沈少夫人宁不羡“染病”,西市铺子被收走,齐绣娘在沈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完全支撑起了东市的铺子。及至沈少夫人“病愈”,兴隆布庄已成为京中贵人量身定制衣物的不二之选。
那么,如今的林家茶铺,会成为如意坊,还是兴隆布庄呢?
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了,林家茶铺不出意外将会成为这场赛事中最大的赢家之一。
连带着生民坊,下方的众位掌柜们都有些丧气。
是了,即便他们烤出再好的茶,又怎么比得过林家特有的花露茶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连着过去几个,都是如之前被压制的生民坊一般,茶饼确实烤得好,但有林家茶铺珠玉在前,就,黯淡无光了。
终于,又过了一杯平平无奇的茶后,侍女捧着几块极小的茶饼和茶杯上来了。
茶饼是游鱼戏珠的精美造型,可以其中一条游鱼,鱼尾那儿被切去了一大块,大概是拿去入了茶。
整齐的切口下,露出酥黄色的“鱼肉内里”,点心的香气自内里丝丝流出。
众人晃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闻见的点心香味,正是这个!
太子愣了片刻,忽然抚掌笑道:“原来,此茶饼乃是佐茶之饼,而非入茶之饼!精妙,真是精妙!”
那精妙小巧的鱼是以茶叶片为外身之鳞,杏仁面粉为鱼肉鱼腹。
众人都以为方才那位钟夫人把弄的黄团子是泥巴,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面粉团子!
这二位夫人,竟是将茶饼做成了茶点!
太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游鱼”,最外层的泥壳一敲就碎,直接带走了沾污的部分,也吸附走了叶片中带走的水分和青涩。
茶饼……不,或许该称之为酥饼吧。
这鱼形酥饼的外壳,是一派全然的焦香适口,内里不软不甜不烂,茶香有,但又不如寻常的果点那般腻人,被甘蔗汁浸透了的杏仁酥饼与那茶酥壳相得益彰。
太子殿下吃完了一个,忍不住手指又伸向了第二个。
杨姝华见状,出声提醒道:“殿下,茶水该凉了。”
太子殿下手指一顿:“瞧,本宫都忘了,既是比茶,便该常常这入口之茶。”
比起其余清凉见底的茶汤,这酥饼泡汤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便是杨姝华出声提醒他的缘故了。
将茶饼做成茶点的创意虽然好,可茶饼最终是要入茶的,无法入茶的茶饼,自然是偏题万里,不能算作头筹了。
生民坊虽然是拿不下代售权了,但能让宁家女栽跟头,杨姝华倒也觉得不错。
果然,茶汤一入口,太子便蹙起了眉。
他无言地招了下手,老宦官便了然地命人上了痰盂。
“呸。”整口茶水皆被吐入痰盂中,引起一片哗然。要知道,即便是方才有成色都未上均匀的失败之作,殿下也是蹙眉咽下了,而未像方才那般悉数吐出。
“宁掌柜。”太子殿下以帕掩了掩口,“茶点确实精彩,可你这茶饼无法入茶,本宫该如何为你评判,才算公平呢?”
“回殿下,这茶饼可入茶。只是,殿下的署官以及平准署的大人们入茶的方式不对。”
平准令听到她当众甩锅,眉毛不悦地扬起:“茶饼入茶,当时茶刀切,茶碾碎,投入沸水,三沸得茶汤舀出。在场所有茶汤皆出如此,沈夫人难道是又要说本官于你不公吗?”
“大人确实公正,可此茶饼非彼茶饼,入茶之法自然也要有所区别。入茶之法误,则茶色、茶味大减,是否?”
“那就请沈夫人亲自来演示一番吧!”
太子一看这平准署的大人怕是借机在发宁郎中的火,和宁郎中的妹妹杠上了。
他乐得看场热闹,也确实好奇这位宁二姑娘还有什么招数没使,便欣然点头应允:“准,上来吧。”
“是。”
宁不羡回了一旁的钟氏一个安心的眼神,款款上前。
“先取一空杯。”
“取未入茶的沸水一壶来。”
“再取一柄茶镊与我。”
侍女一一照办,自屏风后为她取来。
宁不羡手起镊落,如给鱼剔骨一般,一片片镊起早已烤得酥脆的茶片,叶片“噗噗”投入空杯。
随后,她放下茶镊,单手执壶。
水线优雅地,自如天鹅颈一般的长壶嘴中注入茶碗之中,热水浇在叶片上,当即如云般舒展开来,茶香氤氲。
宁不羡盈盈福身,双手托起茶杯:“请殿下用茶。”
第一百四十三章 落下帷幕
茶水入口的一刹那,太子殿下第一反应就是,香重,涩感却很轻。
香来自茶水的浓淡,涩感却来自叶片的杀青程度。
茶杯里的叶片不多,远比投入沸鼎内的要少得多,但香气却足了数倍。这样完全烘脆后,叶片的涩感全然消失了。若说林家茶铺的巧思在于将花果香融入茶水内丰富回味,那么六羡和清源的这份茶饼,就是将茶叶本身的香气激发到了极致,更别提,它本身还是一味不错的佐茶点心了。
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搁下茶盏:“实乃平生所未见之绝妙。”
话已至此,胜负骤分。
宁不羡与钟氏齐齐跪下谢恩:“谢殿下赏识。”
太子含笑点头,却话锋一转:“不过,此物乃二位夫人一并制成,这代售权却只能给一人,你们二位一并参赛,可林家茶铺却是一位茶娘参赛,本宫若是判二位夫人胜,是否对林家不公?”
太子殿下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称是。
“不错,二对一,即便是胜了,也未免有失公允。”
“是啊,早知道可以这样,那我们为何不也联合起来?没准儿比这二人做得更好呢!”
纷纷杂杂的句子,仿佛忘记了刚才站在一旁,对着二位姑娘幸灾乐祸的,正是他们自己。
“殿下。”林家的掌柜上前一步,“俗话说愿赌服输,既然是二位夫人胜了,那林家实在是没有腆着脸,耻居二位夫人之上的道理。”
林家的掌柜想得很明白。
他们家的茶和茶娘已经在这场赛事中获得太子称赞,大放异彩,那些此刻为林家茶铺鸣不平的人并不是因为欣赏林家,而是气愤自己技不如那二位夫人,拿林家当箭使。若是他今日不松口,陪着那些人一起强行争,即便是争赢了,也是失了风度脸面。回头,那些起哄作势的人自可撇得一干二净,但欺负弱女子的恶名,可就要由他背上了。
故而,林掌柜决定见好就收,给二位夫人一个人情。
这二位夫人的郎君都是朝廷命官,他卖这个好,想必若是换作他们家老爷在,也会如此。
“林掌柜这是要让贤?”
林掌柜忙推辞:“算不上让贤,不过是二位夫人应得的。”
“那既然林掌柜都这么说了,二位夫人……?”
宁不羡和钟氏对视一眼。
“回殿下,我们二人愿将代售权一分为二,恰好于东、西二市分别设立代售点。至于今日所做的茶饼,所涉秘方我们愿意倾囊相授于在场诸位掌柜……”
听到宁不羡愿意公开秘方,在场的掌柜们俱是眼前一亮。
而太子也对东、西二市形成分售点的结果十分满意,赞许道:“不愧是前户部尚书的夫人,沈夫人大义,不下当初的沈尚书!”
宁不羡忙一副惶恐为夫谢恩的模样,心里却盘算着,虽说沈明昭被贬一事,是明贬,实则是为圣上稳住西北一带用兵的粮草供应,这位太子殿下在此时忽然赞许起被贬苍州的沈明昭,难道是在暗示她,他在卖沈家的好?
她暗暗抬起眼皮扫了眼那背手走下高台的年轻男子。
面色苍白,唇齿血色也黯淡,咳嗽时背部抖得像是风箱一般。
确实,像是个病秧子。
可真病假病,又有谁说得清呢?
赛事帷幕已落,东西二市令鸣锣收尾——
“本年浮云茶庄浮云茶代售之权,落于东市六羡茶庄、西市清源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