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用小簸装回了自己的茶叶。
宁不羡瞥了眼钟氏筐子里的东西:“你那个……真的有救吗?”
“您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那是不想让云裳姐为难。”
“我觉得他们说半个时辰,实际上一个时辰也到不我们手上。”钟氏似乎已经明白,她们两人都是因为在之前的比赛中挑破了那些人的把戏,所以在这一轮抽签的时候,被集体针对了,“与其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不如输在自己手上。”
宁不羡哀叹:“我明明也是权贵啊,生于权贵,嫁于权贵,怎么每次都是我被世家针对啊?”
钟氏被她逗笑了。
“沈夫人果真是个很有趣的人,难怪有那么多人心仪于你。”
宁不羡忙道:“但那绝对不包括你家小崔大人,他当初拒绝我拒绝得我抑郁了很久。”
“沈夫人打算怎么做?”看样子,钟氏已经打算彻底跟她站上一条船了。
她战队的过程相当流畅自然,不带一点拖泥带水。就好像当初她一眼看出崔宜和宁不羡有旧,看明白了宁不羡的来意,但还是找借口回了屋内,让他们自己解决。
宁不羡发现,她和钟氏,似乎从来就没有敌对过。
“钟夫人。”她眨了眨眼睛,“劈过柴吗?”
“……劈柴?”
*
“嗯?那是在做什么?”高台上,太子饶有兴致地眯眼望向一处,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杨姝华扭身对侍女道:“取琉璃片来。”
“是。”侍女拖了片封了边的淡黄色薄片来。
这是吴兴时为目屈近之人发明的一种远望琉璃片,虽色黄浑浊,但能助人远望时更加清晰。太子自幼体弱,一朝敬王失势,不得不担当大任,秉烛夜读,将眼睛熬坏了,从官们便为其献上此琉璃片,配合针灸、汤药,以助太子恢复目力。
太子将琉璃片遮在眼前,视野内果然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他所坐的位置很高,故而能够看到许多看台下忙碌嘈杂时不易注意到的事情。
只见那位沈夫人与那位钟夫人,两个女子,指挥着两个从官,从后院抬来了一口大锅……然后……然后开始劈柴生火?
这是饿了要开始炊饭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杀青制茶
钟氏熟练地生着了火,宁不羡捧着合二为一的簸箕,笑问:“准备好了吗?”
钟氏点了点头。
“那么,三,二,一,倒——!”
叶片在触碰到烧烫的锅底时,发出“兹拉”一声烧铁过冷水的脆响。
之后,锅中的叶片便如油锅中投入的豆子,不断地自底部跳跃而出,发出“噗噗”的爆裂声。伴随着持续不断地爆裂声,宁不羡翻动起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大铁铲。
一铲到底,上青下红,翻上来的叶片逐渐翻卷变色,霉变的气味慢慢散去,而干松的香气却自铲动中不断冒出。
“那是什么?”高台上的太子望着下方的奇景,讶异道。
左右四下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
太子彻底来了兴致,起身:“走,下去看看!”
四散开的香气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与赛人员的注意。
“居然是在……杀青?”不像一无所知的太子,那些同样制茶铺的掌柜自然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不过,他们仍是十分惊讶,“可是,杀青对炉火的要求不低,火小则闷黄,火大则焦,唯以暗褐或暗绿色为佳……何况,他们用的本就是已经炒青过一遍又发霉了的叶子,难度就更高了,若是此前没有多次练习过,根本不可能成功!可是看这烘出来的颜色……这绝不是第一次做!”
这头侃侃而谈,那头铲子抡得满头大汗的宁不羡却在庆幸:“还好,还好,咱们俩加起来只有这么点,再多点,我就露馅了。”
钟氏见她那小身板一副快要被大铲子给抡昏过去的模样,亦小声道:“要帮忙吗?”
“不用,翻到太子殿下来身边你就泼熄火。”
“啊?这……”
“别废话!听我的!”
“好吧……”钟氏手指握住了水桶把,视线里,一双描金龙黑靴在视线内,逐渐由远及近。
钟氏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一,二——
“哗啦——!”
火苗应声而熄,腾起一阵黑烟,太子身侧的侍女们眼疾手快,将金扇往身娇体贵的太子身前一横,挡住了大半,只是苦了边上的太子妃,那一冲黑烟怕是全扑到了她的脸上,呛得她咳嗽眼泪齐声而下,好不狼狈。
“殿下!”侍女连忙拿帕子来擦,可惜那干帕子没蘸水擦那炉火,只是越擦越黑,只消几下,粉雕玉砌的美人儿就成了个大花脸,望得人忍俊不禁。
侍女望着一向光鲜的太子妃成了这副模样,都想笑不敢笑地憋着。
杨姝华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她气得半死,刚想就此发难,可一抬眼,“放肆”还没出口,就见地上跪着的那个一脸梨花带雨地抬起头,看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宁不羡掐着嗓子,眼泪落得比掉线的珍珠还快,看得人直发愣。
“民妇……民妇罪该万死……居然伤太子妃殿下至如此——请殿下千万责罚民妇!哪怕是千刀万剐,也难赎民妇之罪!”
杨姝华:“……”
她确实是想要责罚宁不羡来着,可问题是被宁不羡这么一说,要是真责罚了她,反倒是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不过脏了些脸,就要对人用重刑,留下一个善骄善妒的坏名声。
宁不羡一边说,一边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杨姝华看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她记得这位沈夫人往日也算是个敢做敢当的烈性子,怎么今日倒是把这种下三滥的路数使出来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敢作敢当那是后来的事,这迎风流泪才是她往日百战百胜的必杀技,沈家老太太、二房,上辈子国公府内的宁云裳,都深受她这招所害。
于是她只能恨恨地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沈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小事而已,擦擦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咳咳。”鼻子里怕是进了不少灰,感觉呼吸间都是呛人的炉烟味,她打小金尊玉贵的,哪受过这个委屈?
而宁不羡却是在泪眼朦胧中,心内偷笑。
我可没惹你,谁叫你第一轮指使人换我题的,该!
五年不在京城,宁二姑娘手腕不一定见长,但是脾气绝对较之往日见长,变得更加睚眦必报!
“太子妃仁德。”太子殿下道,“快扶太子妃去梳洗。”
“是。”
杨姝华同侍女下去了。
“二位夫人做的这是什么?”太子殿下好奇地望着锅里的东西。
“回殿下,此为杀青,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制茶技法,一般都在茶庄内完成,然后再将杀制好的干茶送往各地售卖。”宁不羡道,“新采的嫩叶柔弱多汁,不适宜长途输送,所以要以此法来去除茶叶中多余的水分,给叶片增香。”
“难道比赛用的茶叶没杀过青吗?”
“原是杀过的。但分给民妇和钟氏的茶叶都是筐底的,这些茶叶受了潮,起了霉点,若是不杀掉里面的水分,制成的茶饼会有一股霉味,是不能饮用的。”
此刻锅内的热气已经散去,太子伸手扇了扇:“确实,已然闻不到半点霉味了。”
说完,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方才宁不羡挥动的那个大铁铲上。
太子伸手过去,试探性地拎了拎:“呵,还挺沉!”
左右见太子动手,连忙扶在两边,生怕这个金贵的药罐子被铁铲砸到。
“你们太紧张了,连个妇人都能提得动的东西,怎么可能伤到本宫呢?”
听到太子这么说,左右这才稍稍退开了些,然而,那一双双眼睛仍旧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生怕有半点闪失。
“不过……”太子殿下忽然话锋一转,“除开江南一带的产茶地,京城少见杀青一说,听说沈夫人从未离开过京城,那你是如何对此如此熟练的?”
宁不羡赫然抬头。
太子那一双温和儒雅的眸子,有一瞬间,眼底有精光闪过,但很快便消失无踪,只留下那含笑如常的表情,似乎在等着她答话。
她忽然觉得,他方才铺垫那么多,甚至将杨姝华都支走了,似乎就是为了此刻提出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他们似乎都因为太子病弱,而完全遗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洪州事件,敬王失势,真正的受益者究竟是谁?
她那一路设计换信自保出逃,为何都顺利得出奇?敬王又为何完全放弃为自己辩解,直接出逃?这些事情当时看着似乎顺畅,如今细想下来,却全是漏洞。
难道……
她不敢抬头再看了。
宁不羡心乱了片刻,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抹了把脸,抬头:“回殿下,您有所不知,浮云茶庄的陶庄主,可曾在我的铺子里做过一年多的掌柜呢。我与他乃是知交故友,故而……故而此次赛事也会用我的茶庄来举办。”
“那这陶庄主,就没给沈夫人透个题什么的?”
宁不羡涩然一笑,似是无奈:“您看我这痛哭流涕、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模样,像是被透题了的样子吗?”
她那一脸未干的泪水,混着熏烤出来的炉火,低下头时似乎自己还拿袖子抹了一把,尊容看上去不比方才离开的杨姝华好多少。太子似乎是被她的这副实诚模样给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确是如此。那二位夫人可一定要好好制茶,可莫辜负了这一通精彩的表演啊。”
两人齐齐福身:“是。”
目送太子重新回到高台上后,香炉内的红烛已然烧去了小半。
回过神起身的与赛人员都不再分神,加紧制作起来。
虽然是被太子耽误了比赛时间,但,有谁敢多说一句吗?
宁不羡将炒好晾凉的茶叶投入了蒸炉中。
炒至好的干茶要做成茶饼,必须经高温水汽再度回蒸软。这一步同样要求极高,要湿润但不烂,又要不干不碎,好的茶饼有韧劲,不能一刀切下去,还未入碾盘就随成渣子。蒸软之后压制成饼,再在炉上将茶饼在丝炉上慢慢烘干成形,这茶饼,就算制好了。
方才的功夫,不少与赛人员已经完成了蒸软的部分了。
“接下来,就交给钟夫人了。”宁不羡望着钟氏笑道,“我可是来之前就看到了钟夫人袖中的秘密武器哦?”
第一百三十九章 状况频出
“沈夫人看到了?”钟氏讶异了一瞬,随即笑起来。
她带来的东西,是几个木头模子。
这种模子在点心铺以及茶楼里很常见,就是做茶点的木头模子。木头刻好了花鸟鱼虫的花样,再将揉好的点心团子压进去,压出形状,再蒸、烤熟。
莫说这些茶楼里,就是世家的夫人、姑娘们,也少不得会做上几道茶点,以讨郎君欢心。
钟氏来的时候,就有人看到她带了这个。
当时还有不少人以为她是想现场露一手做茶点的功夫呢。
宁不羡笑:“我可是因为看见了钟夫人的这个东西,才想着要跟你一起的。”
当初在浮云茶庄的时候,她曾经想过能不能将茶饼像茶点一样做成各种形状呢?
不过,这个提议马上就被陶谦否了。
“二姑娘以为那些叶片是面粉,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吗?”他摇头,“叶片柔韧,你揉断了茎叶和碾碎了可不一样,茶汁会从碎叶中挤出,再烘干的茶叶香气大减,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也没做过。”钟氏摇着头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笑着问宁不羡,“要来一起暴殄天物吗?”
宁不羡抿唇一笑:“试试就试试呗。”
……
平准令觉得,他是真的弄不懂那两位夫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时间已然过去了大半,别的茶娘、掌柜正用布死死地包着手,从蒸笼里取蒸好的圆茶饼。只有那两位夫人,她们两人正对着一摊被水沤烂了的烂叶子发怔。
大约在一盏茶之前,他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将点子模子里填满茶叶,放入蒸笼中蒸制。
哦,她们是要做如点心般形状各样的茶饼。
这倒也算有趣。
那平日里看着总是黑乎乎一团的茶饼,若是也能如点心一般做得令人赏心悦目、食指大动,必然较之那傻乎乎的原盘更得贵人们的青睐。
他甚至看到了有掌柜在踮起脚,偷偷打量这两人的作品。他们看到了她们的举措,然后一脸懊丧地拍了下脑袋,似乎是在生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不过很快,他们的疑虑就消失了。
因为,显然,茶叶并不是点心。
即便他不懂什么茶,他也知道那滩烂青汁叶子混合物算是完蛋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钟氏喃喃道。
宁不羡想了想惯常圆饼的处理方式,开口道:“因为寻常茶饼只要做成圆饼,没有什么形状要求,所以只要正常在蒸布上铺平就好了。蒸笼靠水汽蒸熟东西,多余的水汽可以被蒸布吸收掉,所以蒸出来的茶叶韧而不烂。但若是封闭在木头模子里,那就没东西吸水了,叶子也就在盒子里焖烂了。”
“先蒸后烤?”钟氏想了想,又道,“蒸的时候正常铺平来蒸,等到烤制的时候再把它塞进木模具里?那样不就正好烤干水成……哦,不行,木头遇火会着。”
“不要那么高的温度,用炭堆埋着焖好呢?”宁不羡想起了她冬日里偶尔好玩时会干的烤红薯。红薯这么脆弱的东西都不会焦,那么,木头也不会吧?
反正模具坏了无所谓,里头的东西成形了就行。
这么长时间过去,香炉里插着的红烛似乎又短了一大截。
“铛!”
有人敲锣完成了。
宁不羡看过去,是东市林家茶铺的人。
林家茶铺既没有青春貌美的茶娘,也没有俊朗逼人的茶工,但那些年过不惑的老嬷嬷们手艺娴熟,光凭这一身的手艺,也在东市内站稳了脚跟。
片形完整,色若暗沉琥珀。
即便隔着老远,她们也能看出,那茶饼烤得,快且绝好。
第一个完赛的出现了,再想着精工细活的铺子也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生怕被落下。
接二连三的敲锣声响起。
钟氏的额头上滴下了些汗水。此刻,她和宁不羡正在将蒸好的茶叶从蒸笼内取出。
——是的,这大概是那些已完赛的茶铺们,近一个时辰前干的事。
汗水“啪嗒”一声,不小心滴落在了冒着热气的蒸笼边。
宁不羡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定声道:“钟夫人,我来吧。”
钟氏抬头看着她,虽说已是迫在眉睫,但宁不羡的神情却较之她要平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