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心如明镜,江凌安最见不得她流泪。这是她多次在江凌安面前落泪的经验所得。
虽非有意试探,凌月却清晰地记得以往她在江凌安面前垂泪时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应对的反应。
果不其然,江凌安对她动辄落泪的举动异常敏感,微微冷着脸思索片刻,便吩咐钟励一同前往。
届时,江凌安无暇顾及凌月,亦可由钟励稍加照看。
凌月得了应允,渐渐止住眼泪,心中欢喜,却也疑惑。江凌安对她的这份细致而耐性,究竟出于何种原因。
江凌安见凌月怔着不动,低笑一声:“怎么,改变主意了?”
凌月被他这一声轻笑惊扰了思绪,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高兴。”
宫宴隆重,侍卫森严,凌月跟着钟励遥遥瞧见了那位阿越国的使臣,她未曾见过。
凌月识得的阿越国人,唯有在黔朝王庭时见过的外祖父与二舅舅。
那使臣站起身,对建安皇帝拱手:“我王新继位,特派我等前来献宝。”旋即他身后两名随侍各自捧着一个黑油漆木椟上前。
建安皇帝闻言,威严出声:“朕竟是不知,阿越国老国王何时退位了。”
那使臣敛去面上神色,解释道:“先王于半月前重病而逝,其次子继位――正是我王。”
建安皇帝未尝接茬,挥手示意那使臣落座。
当日江凌安接到惊云山庄的信函,当晚便进宫觐见建安皇帝,详尽个中缘由,遂命人暗中查探阿越国使团进京后的动向。
建安皇帝今日之举,或是对阿越国此番行为颇为不满。
阿越国老国王尚在世时,先是将独女送往黔朝和亲,遂成为黔朝的附庸国,后女儿女婿病逝,阿越国与黔朝两国关系逐日僵化,附庸国或名存实亡。
如今老国王崩,新王继位尚不足半月,便派使臣前往荣朝献宝,此番用意,不言而喻。
那使臣吩咐随侍打开木椟,遂往前行了数步,视线落于第一件宝物之上,乃一枚白玉,似谷粒,并无雕刻的痕迹,“大荣皇帝,此物乃谷璧,帝王得到它,便会五谷丰登。”(注)
一语方落,大殿内隐约响起O@交谈声。那使臣接着介绍第二件宝物,“此乃西王母白环,一共有两枚,白环所在的国家,外域皆会归顺。”遂遣随侍将宝物献上。(注)
殿内官员纷纷掩声议论,无不惊异于阿越国此番赴荣献宝之诚意。
“哼。”一个声音嘲讽道:“外域皆会归顺?阿越国本为南边黔朝的附庸国,如今因何而赴我大荣献宝?”
说话之人,便是浏阳王,一名闲散王爷,其父与先帝乃同胞兄弟,此人于昀京城内素有纨绔界翘楚之称。
那使臣却也不恼,言辞间从容不迫,“我王此番命我等携宝物前往大荣,是否足以向大荣皇帝表明阿越国的立场?再者,我王还欲向大荣皇帝献上另一份厚礼。”
建安皇帝听得这话,生出几分探究之意,“朕倒好奇得很,阿越国新王为朕备了何等厚礼?”
阿越国使臣神色倏地转而兴奋,灼热视线落在建安皇帝身上,“早闻当年黔朝送往大荣的质子于途中潜逃……”
一语未了,那浏阳王遂开口训斥:“哪一年的老黄历,使臣如今提及此事意欲何为?依本王看,阿越国新王派遣尔等赴我大荣实为添堵。”
阿越国使臣笑道:“王爷莫急,我正欲言及要紧之处。”
江凌安静坐于席间,细听大殿内众人的言辞,此刻听闻使臣提及当年潜逃的质子,心下了然――阿越国此番献宝,实是不怀好意,恐与那黔朝质子撇不清干系。
未及江凌安深究,阿越国使臣继续道:“我王献给大荣皇帝的厚礼,正是那位黔朝的卿谣公主。”
此言一出,殿内文武官员无论等级辈分,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议论声逐渐扩散,吵得建安皇帝脑仁疼。
然,叫他脑仁更疼的却是阿越国使者提及的卿谣公主。
卿谣公主――凌月立于大殿门前,尚未自外祖父病逝的悲痛中回神,此刻闻言,心下大惊,眸光不由躲闪殿内众人,本能地转身便欲逃离。
阿越国使臣却无意给她再次逃脱的机会,朗声喊道:“卿谣殿下今日正在殿内,倒省得我等前去请来了。”
且不说殿内其余人,便是建安皇帝与江凌安,也双双被这句话刺得心惊肉跳。
建安皇帝心惊的是黔朝送来大荣的质子于途中潜逃后又不动声色潜入大荣朝庭。
江凌安虽早已对凌月的身份起疑,与云鹤祥确认后,他便认准凌月因身中蛊毒而记忆俱损,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阿越国的新王又如何得知其间缘由,再者,阿越国新王是凌月的亲舅舅,为攀附大荣竟连亲外甥女也甘愿献上。
侍卫方听闻潜逃的质子正在殿内,便见凌月倏地转身正欲向外逃去,即刻动手将她捉住。
建安皇帝眸中噙雪含霜,凝眸觑着被侍卫控制住的那名质子,认出是江凌安前几日带进宫的那位养女。
他面上神色更为冷冽,甫一回头,便见江凌安眸色焦灼,心事重重地立于身后。
建安皇帝命侍卫将质子与阿越国的使团带下去关押,遂屏退众人,单独把江凌安留在殿内。
他凝眸打量江凌安,眼中情绪写尽失望,似在等江凌安的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凌安倏地跪下,沉声道:“陛下,当年微臣于一处山涧发现那孩子浑身血污,遂带回军营。后得知黔朝送往大荣的质子潜逃,微臣心下起疑,拿了画像仔细比对,确实不似同一人。那孩子记忆受损,不记得名讳与来历。今日阿越国使臣指认凌月便是黔朝的卿谣公主,微臣恳请陛下提审那使臣,告知有何依据。”
建安皇帝方才一阵头脑昏沉,此刻听得江凌安这番言辞,似也清醒不少,旋即差人前去监牢提取阿越国使臣。
那使臣甫一见着建安皇帝,似乎知晓对方提自己前来所为何事,主动开口告知:“大荣皇帝明查,那卿谣公主身中奇艺蛊毒,才会变成如今这个十岁小儿。”
建安皇帝听得“蛊毒”二字,剑眉深深蹙起,抬眼睨江凌安,问道:“你可知她身中蛊毒一事?”
江凌安如实回道:“回陛下,微臣确实知晓此事,故而才会允诺云飞翎带她进京疗毒。”
建安皇帝面露愠色,喝道:“这又同惊云山庄有何牵连?”
江凌安见皇帝起了脾气,放缓声线,道:“微臣也是回京前才得知此事,云鹤祥老先生除却精通医术,实则还善蛊毒。故而云飞翎提及此事,才会带那孩子回惊云山庄。”
“荒唐。”建安皇帝手中茶盏应声落地,溅起细碎瓷片,划过江凌安鼻尖,一抹猩红倏地浸出。
江凌安跪着不动,建安皇帝似对他鼻尖上滴落的鲜血视而不见。转身朝殿外吩咐道:“去,赶紧去请云鹤祥进宫。”
-
惊云山庄。
云飞翎跪在云鹤祥跟前,挺直腰背,语气强硬:“父亲,稚子无辜。”
云鹤祥满面怒容,一根细长马鞭倏地抽在云飞翎后背,斥道:“逆子,逆子。你说,你可是早就知晓那质子的身份?”
“是,”云飞翎点头应了一声。
云鹤祥脸上的怒色犹如火燎,又下狠劲儿在云飞翎后背抽了两鞭。喝道:“何时知道的?前几日你带她回来,我问你时你答不知情。”
如今此番光景,凌月的身份已被天子所疑,倘若得知凌月身中蛊毒,皇帝必然会派人前来惊云山庄请云鹤祥前去。
云飞翎只得对云鹤祥如实相告,“回父亲,前日是儿子说谎欺瞒父亲。
实则于凌州大营见到她时便知情,儿子虽自幼无心学习蛊毒之术,却也跟着兄长习得不少,对他炼制蛊毒的手法颇为了解。”
“闭嘴,别再提起那个孽障。”云鹤祥又是一马鞭抽上云飞翎脊背上,鲜血渗透后背衣袍隐隐浸出一道道血痕。
云飞翎犹如听不进云鹤祥口中所言,继续道:“父亲,凌月身上的蛊毒因兄长而起,当初黔成王欲将她练成傀儡送往大荣为质子,这其中心思,难道父亲还不明白吗?凌月确是私下逃走了,若是不逃,大荣如今又是何种局面?凌月一介孤女,自身困于樊笼,难以脱身。父亲,稚子无辜,您可要三思啊。”
作者有话说:
注:酉阳杂俎.前集卷一?
第15章 、镜中花(四)
◎江凌安的嘴唇一点也不柔软。◎
“听闻云老先生近日收留了一名身中蛊毒的幼女,在山庄内为其疗毒,朕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先生身怀此等绝技。”建安皇帝冷眼直视云鹤祥,言语嘲讽。
据说这云鹤祥老先生曾是建安皇帝的老师,天子那时尚为东宫太子赵玉,后不知因何缘由,云鹤祥辞去太傅一职。
外人只道是因着那年荣朝境内多地干旱,民不聊生,云鹤祥遂前往各地为义医。自此,他未曾再踏进皇宫一步,亦恳请当时的太子赵玉勿再尊他为师。
建安皇帝此番言辞,其中多少也掺杂了一丝对当年太傅请辞的幽幽怨意。
云鹤祥神色如常,据实叙述:“回陛下,草民确于前几日接收了一名身中蛊毒的小女子,此人乃草民次子云飞翎从凌州带回,现暂居于惊云山庄。草民已为她施治一次,明日再行第二次疗毒。”
云鹤祥的言辞与语气皆显生疏,早已不复昔日师生之间的尊敬与怜爱。
建安皇帝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肃然,继续询问:“还请老先生详细告知,此女身中何毒,有何迹象?”
云鹤祥如实回答:“回陛下,此女体内的蛊虫乃一类红背蜘蛛,俗称棺材蛛,此类蛊毒为何名草民确实不知。然中蛊毒者因蛊虫的侵蚀,容貌身形尽毁,或记忆俱损。”
建安皇帝微微眯着眼,目色深沉,觑着云鹤祥半晌没有移开视线,似乎在思索他话语中的真伪究竟有几分。
当初云鹤祥辞官离去,太子赵玉对此如鲠在喉,久久难以释怀,之后很长一段时日,他都认为老师是因觉得他非可造之材,失望而去。直至继位数年之后,一次微服出行,闻得昀京城内百姓其乐融融称一声“明君”。
“可有办法恢复原本形容?”建安皇帝收回思绪,继续询问。
“普通的蛊毒,寻下蛊者拿来解药方可祛除。然此女身中蛊毒较为特殊,乃母子蛊。”云鹤祥言及此处,额间纹路骤深,一股心痛之色倏尔浮于表面。
“须得先祛除下蛊者自己身上的母蛊,身中蛊毒者方可毒解,继而恢复本来形貌。”
建安皇帝未对云鹤祥这番言论作出回应,旋即转身看向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人,问道:“江凌安,你对此可知情?”
江凌安一直跪在殿内默然无言,此刻听得问话,遂如实回复:“回陛下,微臣只知凌月身中蛊毒,却不知为何种蛊毒,中蛊毒后会有何迹象。然……”江凌安抬起头,眸中平静无波,“微臣察觉蹊跷后探查无果,实在未曾想及会有人因身中蛊毒而身形容貌尽毁,前几日问询云老先生后才对此事稍有眉目。更不知何为母子蛊。”
建安皇帝冷眼觑着江凌安,冷笑出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带回军营,认作养女。江凌安,朕应当说你菩萨心肠呢,还是缺心眼儿?”
江凌安叩首,“微臣惶恐,请陛下治罪。”
“来人,速去监牢把那质子提来!”建安皇帝声线凛然,如寒月照人。殿外内侍恭敬应道:“遵旨!”
“站住!”建安皇帝声若怒潮,汹涌而至,便闻逐渐行远的步履声即刻顿住听命。
“阿越国使团献宝,龙颜大悦,赏――仲秋之月特留使团于宫中共赏桂华,共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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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在这处监牢待了两个多时辰,从被侍卫捉住,到眼前的监牢铁门被锁上,她还处于愣怔状态。
心下反复思忖方才发生的事:外祖父病逝,二舅舅继位,阿越国使者前来荣朝献宝,而那所谓的稀世珍宝正是她。
凌月并不知晓父王母后病逝之后,阿越国同黔朝之间的关系有何变动,自然无法猜测到二舅舅将她当作稀世珍宝献与荣朝的真实意图。
当时她得知外祖父病逝,正值伤心之际,倏地听闻阿越国使者提及卿谣公主正在殿内,下意识只想逃走。此刻冷静下来,即便她不逃,有谁能证明呢?反倒是她这一逃,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加深了怀疑。
“咔哒”几声,铁锁的撞击声倏尔响起,凌月应声抬眸望去,监牢门缓缓打开,一个侍卫站在牢门前,“卿谣公主,陛下召见。”
大殿门缓缓推开,凌月跟在一名侍卫身后,被遮了视线,侍卫提步往里走,殿内的人逐渐映入眼帘。
一人垂首而立,只能看清侧面,正是云鹤祥;建安皇帝背脊挺拔,背对着大殿门;剩余一人双腿弯曲而跪于大殿中央,却依然凛然如松柏。
听闻步履声渐近,江凌安缓缓抬起头来,凌月触及到他的视线,眸中情绪难以读懂。
凌月瞧见了江凌安鼻尖上那一粒干涸的血珠,看透他面上的倦容。凌月思忖道:大概两个多时辰前,她被丢进监牢之际,江凌安便跪在大殿内,他腿上的伤口尚未愈合,此刻定然极痛、极难以忍耐。
然凌月并未探出江凌安神色上染有痛苦的情绪,疲倦是遮不住的,痛苦却能刻意遮掩。
“卿谣殿下,你来说说,你这身上的蛊毒怎么回事?”建安皇帝生硬的开场白不留情面地将凌月的眸光同思虑一齐唤回现实。
凌月主打一个抵死不承认,遂收回落在江凌安身上的视线,转而怔怔望着建安皇帝,眼圈儿倏尔泛红,声线微若蝉翼:“回陛下,我不记得了。”
建安皇帝满眼狐疑,再次确认:“你是当真不记得,或是假作记忆受损,愚弄他人?”
凌月“扑通”一声双腿膝盖触地,声线哽咽:“陛下,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叫凌月,是大将军给我取的名字。”
建安皇帝的视线鹰隼一般钉在凌月身上,口中之言却是对云鹤祥所述,“云老先生,你可有法子验出她……”
他倏地嗤笑出声,“也罢……也罢。”建安皇帝收回视线,遂又瞧着江凌安,语重心长,“凌安,江凌安,你好自为……把她带走。”
一语方了,建安皇帝转身朝殿外步去,徒留一抹寒冽的背影给江凌安,仿佛失望到了极致。
屋内众人如遇霜雪,周身冷冽,凌月忙上前扶起江凌安,他的两条腿早已麻木,那条伤腿更是难以动弹。
云鹤祥率先迈出大殿唤人将江凌安扶上马车,带回惊云山庄医治。
马车一路缓缓往惊云山庄驶去,云鹤祥与江凌安二人皆是缄默不言,似是被今日宫宴上生出的事端透支了所有精气神。
凌月双眸噙泪,眼圈儿通红,捧着江凌安的手,眼泪洒了他满手心。她心下思量:全是因着她,江凌安方才累及如此。
马车方才于惊云山庄门前停稳,云鹤祥率先下车,正要伸手搀扶身后的江凌安,但见江凌安整个人往前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