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只觉一股滚烫热气扑面而至,瞬息间点燃目及处的古籍,跳动的烈焰逐渐扩散,云飞翼模糊的身影似掩隐其间。?
第19章 、镜中花(八)
◎非分之想◎
“走水了,快来救火!”惊云山庄内突然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天色将明,山庄内人影匆匆,霎时间叫嚷声此起彼落。
凌月踉跄着推开房门,身形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阿兰姐,我要离开这里。”凌月声线颤抖,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她甫一进屋,便见着伫立于门边的阿兰。
阿兰一时慌了神,问道:“怎么了这是?”
凌月不及回答,强撑着薄弱的意识,低声道:“我一时说不清,阿兰姐,我要离开昀京。”
阿兰神色怔然,“……好,你稍等片刻,我拿些银两,跟你一起走。”她似乎被凌月此刻的模样吓住了,声线略微发紧。
片刻功夫,阿兰便收拾毕一小包袱,搀扶凌月便要出门,她悄然探首往外四下张望,只闻嘈杂人声与弥空烈焰,惊云山庄的书斋连并那一排屋子渐势燎原。
凌月的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景物亦变得朦胧难辨。即便阿兰行在她身侧,她却只觉那声响渐行渐远。
她不知自己这具虚弱的身体与恍惚的意识还能维持多久,亦不确定能否勉力保持清醒,逃出惊云山庄,再设法逃离昀京城。
凌月深知此番逃亡前途未卜,各处关卡险阻重重,通行困难。
凌月尚未从惊云山庄那方书斋内的惊魂一梦里回过神来,神志迷离间,仿佛仍能瞧见云飞翼在暗室内点火自焚的场景。
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熟悉之人在她面前化作烈焰,心神久久无法安于平稳,那团跳跃的火焰仍在眼前挥之难去。
阿兰察觉凌月身体瘫软而步履蹒跚,意识到凌月身体似有不适,遂蹲下身让凌月爬上她的后背。她背着凌月一路疾行出了惊云山庄,幸而凌月身量娇小,重量尚轻。
穿过那条掩映于芬芳桂树下的幽长小径,阿兰倏尔顿住身形,停在昀京大道旁的一处铺子前稍作歇息。她环顾左右,便见街角处一家车马行铺门半开,遂将凌月紧紧托住,往前行去。
阿兰付完银钱,简单交代了车夫几句,便将凌月从后背放下,搀扶她上了马车。
朝霞映天,马车疾驰向昀京城门,佳节的气氛依然浓厚,长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马车行至昀京城门,出城的人-流涌动。凌月双眸紧阖,面色早已煞白,额间微汗淋漓,纤细十指蜷缩,浅薄手背青筋微鼓。
一名城门守卫走上前来,凌月右手微颤,从怀中缓缓掏出玉牌递给阿兰。质子纵火后逃逸的消息尚未传开,凌月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侥幸之意。
那守卫堪堪接住玉牌,眸光微凝,脸色倏尔一变,旋即将玉牌还给马车内的人,遂放了行。
马车在路上行驶五日,早已距离凌州城数百里之遥,远远可见袅袅炊烟,一处小村庄隐没于烟雾之间。
阿兰让车夫将马车停在村口,遂给车夫一些银两并几句嘱托,车夫一一应下,旋即驾上马车折返。
阿兰背着凌月敲响了一间农舍的木门,一位包裹头巾的大婶迎了上来,面色慈祥,约莫五十来岁。
大婶猛然瞧见两个陌生姑娘立于门前,眸带疑惑,问道:“姑娘,你有何事儿?”
阿兰面含笑意,朝大婶微微颔首,“大婶,我本是昀京城内一商户之女,带着妹妹前往义州探亲。不幸在途中遭遇了山贼,马车和车夫全被掳走。我好容易才背着妹妹逃了出来,恳请大婶留我们暂住几日。”
这位大婶是乃朴实之人,未曾多虑,便将凌月二人让进屋,“姑娘,老妇家中清贫,你二位多担待。”大婶面露羞赧,将手上沾染的泥土在衣襟擦净,招呼阿兰坐下。
阿兰这才得闲把凌月从后背放下,搀扶着坐于一方木椅。
正如那位大婶所言,此间屋舍略显简陋,却整洁异常。阿兰给了大婶几文碎银,请她安排一间住处并烧来一些热水。
阿兰为凌月擦干净脸颊,替她更换了衣裳。这时,凌月缓缓掀开眼皮,清醒过来,“阿兰姐……”她的嗓音嘶哑,喉咙如同被烈焰灼烧一般。
大婶掀开帘子进屋来,双手搁于身前交握,“姑娘,我煮了大米粥,你们吃点吧。”
阿兰谢过大婶,斟酌着字词,“大婶,您家里其他人呢?”
那大婶面露难色,嗫嚅道:“我老头儿去年去世了,有一个儿子,前些年参军去了,如今就老妇一人住在此处。”
“大婶,请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瞧着也没住多少人?”
“俺们儿这儿叫倪家村,汉子们大多数都参军去呐!只余下糟老头儿、老太儿和媳妇儿、娃子们……”
-
自从亲眼目睹云飞翼葬身于火海,凌月顿觉心口处一阵胜似一阵的刺痛袭来,浑身皮肉亦泛起酥麻难耐的细密刺痒。
她不知其中有何关联,却隐隐忆起云飞翼曾说过――她与云飞翼身上的蛊虫同生,若云飞翼只是身死而蛊虫未消,凌月亦不能从中解脱。
然――云飞翼那日被烈焰吞噬,整个身形早已化作灰烬,他体内的那只母蛊必然随之灰飞烟灭。
此番细想,凌月心间倏地涌起一股难掩的激烈之感,云飞翼身上的蛊虫已祛除,这正意味着――她身上的子蛊也会随之消失,她不日便能恢复本来形貌,将来也不必再承受蛊毒侵蚀之苦。
更甚者――凌月再无忧虑,担心日后身心俱被蛊虫侵蚀,沦为一个意识尽失的听话傀儡。
然而,她如今从惊云山庄逃走,待云鹤祥老先生察觉其中异样……
是了,云飞翼莫名葬身于烈焰之中,曾借住于山庄的黔朝质子离奇失踪,稍留有几分正常思维的人亦会想通其间缘由――质子身份被威胁,杀人灭口之后连夜潜逃。
凌月心下思忖道:依着云鹤祥老先生的精明心思,早晚会猜出她若欲逃离昀京城、离开荣朝境内,无疑会盗走惊云山庄暗室内的通行玉令。
再因着云鹤祥在荣朝境内的庞大关系网,惊云山庄本就是一处民间情报机构,以云鹤祥的能耐,再配合荣朝朝庭,捉住自己只是时日问题。
“凌月。”阿兰掀开帘子探进头来,“你能和我说说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阿兰这些时日带着凌月日夜兼程,方得以片刻安稳,二人在倪家村这处农舍已住了三日,其间凌月清醒的光景屈指可数,时而陷入昏睡或是梦魇之中。阿兰自是悉心照料,按时为她盥洗更衣。
凌月自觉出于情理,理应大致告知一二。此刻阿兰主动提及,她亦无隐瞒之意,“阿兰姐,前些时日,我随大……”
“大将军”三个字倏尔顿在唇齿间,凌月心尖一颤,她于江凌安跟前那番装模作样――因身中蛊毒而记忆俱损,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
哪怕江凌安曾柔声细语同她表示――并不会因着她是黔朝那位卿谣殿下而对她差别对待,更无可能将她交出去遭受牢狱之灾。
凌月毅然牢记初衷――她决不可让任何人有机会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让他人对自己假装失忆一事心生怀疑。
然云飞翼是个例外,他一路寻觅凌月的行踪,凌月在他眼里毫无隐秘可言。幸而云飞翼无意掺和朝堂事宜,亦未曾将她记忆并无受损一事捅出去――叫云鹤祥、云飞翎知情。
因此,除却云飞翼,其余人或怀疑或确认她就是黔朝送往荣朝、却于途中潜逃的那名质子,亦无从得知凌月对个中缘由心如明镜,只是佯作记忆全无。
江凌安――江凌安必然也心存疑虑,凌月曾数次在他脸上、眸中察觉到质疑的情绪。
然凌月心下笃定――江凌安虽怀疑她并未丧失记忆,亦确信她正是那逃走的质子,却仍对她百般妥协,万分细致、怜爱。
即便如他所言――他将凌月当作女儿般照料,凌月心下亦感到动容而熨贴。
如今光景,‘她为护自己身份而诛云飞翼灭口,遂盗走通行玉令,纵火烧了惊云山庄消灭证据。’这一消息倘若传至凌州大营,江凌安又会如何看她?
凌州战事吃紧,江凌安势必全身心扑在军务上。凌月心中倏尔生出一抹愧疚之色,她也曾问过自己――当初江凌安难得真情流露,提及未必会将她绑了交与皇帝任其处置,她何不顺势承认,以求心安呢?
依她对江凌安的了解,即便她坦诚承认真实身份,江凌安对她的态度亦不会因此变得疏离冷淡。
凌月事后数次思及此事,常于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际,或蛊毒发作、身心遭受侵蚀痛苦难耐时……
那日,她瞧着江凌安面露痛楚,卧于床榻,心中倏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情愫,须臾之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凌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脏在喉间怦怦直跳,一股炽热的异样之感自腹部涌起。
在那一刻,凌月倏然明了自己为何不将处境如实告知江凌安。
其中缘由,便是她心中那一点点不便言明的私心,凌月内心早已对江凌安萌生出一丝非分之想,她不甘于只是众人口中江凌安的养女。
昔日,在那边塞的风沙漫卷之地,凌月曾对江凌安面露天真,言辞却极为认真,“待我长大了嫁与你。”
如今她心神清明,坦然承认自己当日所言并非童言无忌。?
第20章 、镜中花(九)
◎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日,我随大将军进宫赴宫宴,正值阿越国使团前来朝献宝。”凌月声线微弱,接续着前言,“那阿越国使臣当众指认我是黔朝送往荣朝为质的卿谣公主,而他们所献的‘宝物’,正是我。”
她目光微凝,注视阿兰,继续道:“我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皇帝心生疑虑,云飞翼又追来惊云山庄寻我。我恐惧不已,便生出逃跑之意,却不料再度被他捉住。拉扯中他突然行为癫狂,遂用蜡烛点燃衣襟。至今我仍夜夜噩梦缠身,常见他在我眼前――活生生化作灰烬。”
阿兰闻得此话,眉梢染上一抹细微的疑云,然并未追问凌月,只稍作安抚,“凌月,你也别再过多思虑此事,如今这般光景,你的身体不宜继续赶路。我们暂且在此处住下,待身体好转再作打算。”
“阿兰姐,万一我真是他们口中所言的那名黔朝质子,又该如何呢?”
凌月见阿兰并不多问,亦未曾对她的身份提出质疑,她心下疑惑之心渐生,探究之意不减。遂思忖道:不论阿兰出于何种心态,至少在她囿于危难之际,是阿兰默然陪伴、带她逃命。
阿兰莞尔一笑,肤胜霜雪,眉眼如画。昔日于凌州大营,阿兰的容貌掩于粗布麻衣之下,仅略见清秀;后至昀京,凌月方觉阿兰容光焕发,身姿袅娜,行动间更显脱俗。
凌月愈觉阿兰身上透出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那分熟悉并非因二人于凌州大营朝夕相处而生,然凌月也道不明个中缘由,只莫名觉得亲切异常。
“凌月,不论你身份如何,于我心中,你便是与我无异,皆是大将军带回军营的孤苦之人,这份情谊――自然与他人不同。”
凌月闻言,心中动容,遂想起她与阿兰都曾流落街头,幸得大将军怜悯,方得以苟活于世。
“阿兰姐,此份恩情,凌月不敢相忘,若非有你相助,我必然早已于逃亡途中丧命。”
-
日光铺洒,金色光辉穿透林木,映出斑驳光影。
大婶儿家这处屋舍坐落于倪家村村口,独门而居,正合适用作掩人耳目的居所。她二人日间皆藏身于屋内,大婶儿遂将房门掩上,遮挡了檐外纷扰。
这日,凌月三人正在屋内用午膳,忽闻一阵马蹄践踏之声传来,屋舍棚顶亦随之轻颤。
阿兰即刻搁下手中碗箸,行至门边,遥遥向马蹄声来源处望去,待看清马匹上的人影,她倏地面色剧变,遂匆忙行至木桌旁,微一倾身便要扶凌月起身。
凌月见阿兰这副模样,心知是有荣朝的人追上前来。暗忖道:阿兰姐瞥一眼来人的衣着打扮,便知对方是来寻自己的,想必是官府中人。大概是那位送她们前来的车夫或有意、或无意泄露了行踪。
那大婶儿瞧见她二人这番反应,眉眼间亦跟着染上焦灼,急切问道:“阿兰姑娘,什么人来了,你们咋地这般着急?”
“大婶儿,对不起。”阿兰声线哽咽,凝眸望着大婶儿,“前几日我谎言欺瞒了您。我与妹妹并非在探亲途中遭遇劫匪,实则……”
阿兰眼圈儿微红,眸中雾气氤氲,“实则京中有一恶霸,身后之人权势滔天,他欲将我与妹妹掳去为妾。我父母早已故去,唯余妹妹与我相依为命。若我一人进门为妾尚可,而妹妹年纪尚幼,我如何能够听之任之?”
阿兰言辞恳切,向那大婶儿深深鞠一躬,“大婶儿,方才我见来人乃几名官兵,恐是为捉我与妹妹而来。恳请大婶儿为我们姊妹两个寻一处藏身之所,来日定当报答这份恩情。”
那大婶儿闻言,满脸不可思议,她怔然半晌,仿佛因着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呆滞,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只闻她嗫嚅道:“阿兰姑娘,你无需挂心,这几日与你们相处,老妇能看出二位并非恶人,心中很是欢喜。如此,便随我来吧,老妇家中后院有一口菜窖,隆冬时候用来存放鲜蔬,这个时节正空着呢!暂时可供你们二人藏身,想来足以避过这一劫。”
言谈间,马蹄声渐近,马匹嘶鸣声乍起。大婶儿脸色一沉,连忙拥着二人朝屋后疾步而去。她俯身推开几捆作柴火用的枯枝,一块木板映入眼帘。
大婶儿动作麻利,掀起地上那块木板,露出一方木梯。
阿兰依着大婶儿的引导,先行踩上木梯,下入菜窖,旋即伸手接住紧跟而来的凌月。
大婶儿颤声向二人叮嘱几句,遂蹑住手脚阖上门板,将那堆枯枝悉数盖回。
菜窖内不见光明,凌月身上余留的蛊毒渐次发作,皮肉骨血犹如万蚁啃咬。
逃亡这些时日,凌月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云飞翼早已化作灰烬,他身上的蛊虫亦随之消散,凌月早该恢复本来形容,不再承受蛊毒发作之苦。
然而,她只觉近日来蛊毒侵蚀之苦,较以往愈发猛烈。原本两月发作一次,如今却转为每日都在作祟,那份蚀骨的痛楚愈加清晰,极难以忍受。
喉间一股猩甜弥漫,凌月死死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因着痛苦而发出呻-吟声。
菜窖内浓墨黑暗萦绕,凌月看不见跟前的阿兰,阿兰自然也不能瞧见凌月脸上沁出的大颗冷汗。
头顶倏地响起一阵沉重的步履声,便闻大婶儿急切道:“军爷,民妇都说这后院只有柴火、杂物之类的物什,军爷咋还不信呢?”
一个浑厚男声穿透头顶那块木板传来:“大婶儿,我等奉命办事,并非有意惊扰,确认没有罪犯藏匿在此处,我等自会离去。”
步履声逐渐清晰而沉重,犹如敲击在凌月头顶那般轰鸣,她心中鼓鸣亦随着那官兵行近,急促而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