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匕首划过的纤细手腕皮开肉绽,殷红血液淋漓落下,汩汩滴落浸染玉楼点翠绸制地毯,他却迟疑着不敢出手。
“不,殿下,快住手,此刻住手尚且来得及挽救。”
“你在黔朝王庭用的面容,是我第一次在凌州大营见你时的那张脸,对吗?”凌月眸色清明,握住匕首不动,继续问云飞翼。
云飞翼愤懑交集,凄厉喝道:“你住手……”
凌月无忽略他迫切的目光,猛地扬起手中匕首,正欲向脖颈刺去。
匕首尚悬在半空,便闻云飞翼急道:“正是,正是那副容貌。我将易容术悉数教与来你,你自是会的。”
“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云飞翼,未曾想你对区区一个傀儡竟如此上心。”
凌月猛地将手中匕首掷向云飞翼,嗤笑一声,“云飞翼,你是炼蛊魔怔了吗?还是那蛊虫在你体内长久侵蚀,如那些傀儡一般,你也神志失常了?”
云飞翼抬手捉住凌月掷来的匕首,沉吟半晌,似在思索。
凌月敛去笑意,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心,遂出声问询:“你为何会在自己身上下蛊?”
她坐稳身形,凑到云飞翼眼前,步步紧逼,“在旁人身上炼蛊早已不能满足你内心扭曲的欲望,便要亲身体会一场,尝试其中滋味究竟如何吗?”
云飞翼向后退开数步,与凌月拉开距离,冷声道:“唯有对自己身上的蛊毒掌控自如,方可操控神智尚存的中傀儡。你是唯一一个体内存余活体蛊虫的傀儡,虽暴戾异常,却神识尚存。”
云飞翼唇角轻扬,言辞故作深沉,“殿下,你可知昔日黔成王欲将你送往荣朝为质子,意欲何为吗?”
凌月忆起昔日云飞翼潜入凌州大营,曾提及她是第二个炼制成的神识俱全的傀儡。
据此推断,定是还有另一人遭遇的不测与她雷同,虽遭蛊毒侵蚀身体,却神智尚存。
“云飞翼,另一名神识清明的傀儡而今身在何处?”
云飞翼闻言,旋即回过味来,知凌月此番打探或别有深意,并未正面回应。
遂靠近凌月数步距离,他倏又笑得狡黠,耐性地同凌月解释,“殿下,昔日我提及的那人,与你不可同日而语。”
凌月闻言,愈发不解,遂追问道:“此话何解?”
“那名傀儡虽神智尚存,却是个废物。并非如你这般神力无穷,身手不凡,不过时个徒留神智的常人罢了。”
身中蛊毒,却非暴戾之徒,又神智清明,黔成王命人炼制此类蛊毒有何作用?
那人而今身在何处亦无从得知,恐亦如她这般隐姓埋名,藏身苟活罢了。
凌月心下如此思忖,又见云飞翼始终未透露对方如今身在何处,更绝其中定有蹊跷,复又趁势追问,“你说的那人,而今究竟身在何处?”
云飞翼察觉到凌月此举实为套话,却未曾搁在心上,简明回道:“那谁知道,或藏身于某处是非之地,苟活着等待月明之时呢!”
凌月心下忖度那名如她一般身中蛊毒的人,姓甚名谁,是否同样为黔朝王庭的人。凌月并无兄弟姊妹,实在想不出黔成王会拿谁来做炼蛊的活体。
“黔成王欲将我制成受控的傀儡,确保我神志清明,送往荣朝为质子,实则是作为间谍安插在荣朝皇室。云飞翼,我说的对吗?”凌月玉颊微驰,莞尔一笑。
一个先王的孤女,留在王庭究竟似高悬于黔成王头顶的利剑,他时刻备受威胁。
恰逢身后有炼制蛊毒的高手,何不趁机将先王的孤女炼成可供操控的傀儡,献予荣朝为质子?
区区一名身形幼小的稚子,荣朝皇室怎么会怀疑黔成王早已在质子身上做了文章。
一朝作势恭顺服从,既全了求和讨好的意图,更不会让先王的孤女知情黔朝朝堂政变的真实缘故。
黔成王好算计,一番操作竟是把荣朝中人与先王的孤女一齐拿捏。
待黔朝内乱平定,兵力、朝政稳固,便可安下心来一心对付荣朝,开阔疆土。
在此期间,那位身在荣朝的质子亦可通风报信。她身怀绝技,自是能掩人耳目送出可靠消息。
黔成王更不必担忧质子会拒绝服从命令,因着蛊毒的控制,质子定是唯命是从,无力拒绝。
可叹,一切算计终究落空,质子尚未出发便私下潜逃。
这无疑给黔成王希来一力重击,更甚加剧了黔朝与荣朝的紧张关系。却仍是假意俯首帖耳,堪堪顶住各方压力,熬过内乱时日。
终于黔朝内乱平定,朝政恢复稳固,叛乱者死于掌权者刀下,黔朝军卷土重来,侵吞荣朝疆土。
黔宁王尚在位时,累年战事不断,傀儡军所向披靡。荣朝国库渐日亏空,兵力尚且不足,能维护一方百姓安稳自非易事,能守住荣朝疆土不被侵占便是将士们心中所愿。哪里还有军力、军饷进军黔朝呢?
云飞翼眼角噙笑,微微颔首,赞道:“殿下,你自幼冰雪聪慧,自是常人不及。我与殿下相识一场,幸而有此良机将我身上的蛊毒投入殿□□内。”
“倘或欲除尽你体内的蛊虫,定要我体内的母蛊消散殆尽。或我本人形体灰飞烟灭,方可得奇效。否则,殿下,你便会与我身上的蛊毒同生。”
凌月沉吟半晌,遂抬眸瞧来,她眼眸噙着清浅笑,轻声问道:“云飞翼,你的意思是,若我把你杀了,便能解脱?”
云飞翼猛地狂笑不止,笑声连连,穿透心神。
凌月顿觉眉心狂跳,她的神色略显不耐,“难道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简单,我死了,蛊虫也定要随之销毁才行。”?
第18章 、镜中花(七)
◎自焚◎
边塞的风沙凛冽如刃,呼啸而过巍峨的城楼,拍打着将士们泛着冷光的盔甲,数十名守将形色肃然,裸露在外的皮肤紧绷而僵硬。
一匹骏马遥遥急驰而来,直奔凌州城门的方向。江凌安立于城楼之上,视线随着渐近的马匹移动,缓缓将来人的身影纳入眼底。
半月前,黔朝军攻陷义州城,义州城守将拼死抗敌五日,最终城池失守,凌州大营一半将士前往援助,竟是无人生还。
彼时,凌安尚在昀京城内参加宫宴,接见阿越国使者。启程之际,遂接到义州沦陷的急报。
半月过去,黔朝军已将凌州城视为囊中之物,蠢蠢欲动,企图将其占为己有。
“将军,黔朝军尚未行进,一直在暗中刺探我军动向,伺机而动。”探子已进入凌州城,凛然立于城楼上向江凌安身前汇报敌情。
江凌安形容憔悴,浑身萦绕多日未歇息的疲惫感,遂吩咐道:“换人继续刺探。”
探子领命,即刻转身而去。
江凌安回首遥望飞沙走砾的边塞大地,苍茫一片,笼罩于荒凉天际之下。
顾柠此刻缓步走上前来,目之所及,尽是战争爆发前的紧张与肃穆。
“将军,义州既已失守,将士们必然警觉,定会振奋精神,誓死守卫凌州城。还请将军无须过于忧虑。”
江凌安眸中忧色依旧,不曾散去。
“顾柠,打起精神来,往后,凌州城内的日子恐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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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如今方知身体被蛊毒侵蚀后难以度日,你早该来寻我了。”云飞翼眉眸含笑,大有欣喜之意。
凌月连连点头,仿佛格外赞成云飞翼所言,耐性待云飞翼顿住话头,方才凝眸注视对方,言谈间语气却算不得友善,“说这些悔之晚矣的废话又作何用,如今我人已至此,难道不足以表明我心之所向?”
云飞翼闻得这话,更是得意万分,眉间眼尾笑意晕染,喜道:“殿下说得是,殿下不如明日一早便同我离开昀京,另寻他处……”
凌月似又不耐,倏尔打断云飞翼乍起的浓郁谈兴,“不急,待我今夜回去向惊云山庄众人辞行,明日一早再来寻你。你看如何?”
“既是如此,我也只得遂了殿下心意,留时间与殿下同友人道别。”云飞翼神色间虽有不愿,言行举止时礼仪却丝毫未失。
凌月起身越过云飞翼,身形已至书斋门栏,遂又转身叮嘱:“倘或明日寅时我未按时前来,卯时一至,你便前往山庄寻我,切记。”她眸色深沉,似心知有险事将欲生起,然又不得已而去。
云飞翼迎上凌月那道幽深而复杂的眸光,神情之间倏尔掠上一抹疑虑,然未曾捋清个中根源,硬顶着那抹怀疑之色而点头应下。
凌月趁着浓墨夜色悄然返回惊云山庄,偶闻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她缓缓推开房门,只见阿兰卧榻而眠,沉沉睡着,面色酣甜,如坠美梦。
次日寅时,凌月确已起身盥洗,收拾妥当,然并未如前日同云飞翼所言那般前往那处山水别院,而是取出方至惊云山庄时,向云鹤祥老先生讨来的大荣舆图,点燃烛火,遂又靠回床塌,借着微弱烛光细致翻看、默记起来。
这一轴大荣舆图,凌月早已翻看数遍,将重要关卡悉数铭记于心,复又将多处山川林海一一记下。倘若有朝一日被迫亡命于天涯,或可增加保全性命的几率。
总不至于逃亡至穷途末路之际方才于慌乱间翻出舆图查看,恐是为时晚矣。
卯时方至,凌月遂收起那轴大荣舆图,整齐摆放于屋内案几之上,悄然捻灭昏黄烛火,蹑住手脚推门而出。
夜幕未消,惊云山庄内唯余荷塘里蛙鸣一片,中秋之月,十六而明,苍穹之上那轮圆月泛出泠泠白光,月色柔和,点点荧光细密铺洒,墨色披风隐匿了那一抹娇小身影,只余一双清澄而灵动的眼眸更甚今夜穹宇之月。
时间于浓烈夜色间渐次消逝,皎皎圆月于天际缓缓西沉,月色静谧,宛如披洒一层薄雾,清冷银辉萦绕。
一刻钟无声逝去,惊云山庄门前仍只剩下那缕玲珑倩影,掩藏于黑色披风之下的姣好面色皙白而冷冽,月影轻洒,如霜似雪,犹如倾泻万缕银丝,穹宇间别样温柔。
又一个一刻钟随着渐淡的月色并着泠泠天光消散,一个清癯高挑的身影自不远处那条拢在沁人桂树之下的幽深小径而来,十数步距离,渐而走近。
“殿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等候在此处?”云飞翼踏着浅淡的月色而来,周身沾染金秋时节桂花袭人芬芳,他神色算不得平静,眸中关切与焦灼交织。
凌月融于夜色之下方可见一方轮廓,她并未告知云飞翼,自己为何独自伫立于此,而不前往那处山水别院。
“云飞翼,先随我至山庄书斋,我有要事相求。”凌月视线热烈,迫切心思于她的神情间显露无遗。
云飞翼面上露出不解惑色,他左手往前一伸,搭着凌月纤细弱肩,“这种时候还去书斋做甚?平白耽误了启程的好时机,倘若被山庄内众人发现意图,岂非自投罗网。”
“你害怕云鹤祥老先生,或是云飞翎?”凌月怔怔望着云飞翼,眼眸中一抹复杂情绪几欲掠出,凛然荧光映着云飞翼泛冷的面颊。
云飞翼倏地抽走搭在凌月瘦削肩膀的左手,侧身而立,口中嗤笑一声,“笑话,我怎会害怕父亲,自然亦并非害怕翎儿。”
“是吗?”凌月语带疑惑,“那你是怕见着他们,便不敢随我前往山庄书斋。因着你又一次违背你父亲所嘱,私下带走荣朝的质子,你说――你能否再次面对你父亲流露出的失望之色?
云飞翼闻得这话,似是气急,斥道:“闭嘴,莫要如此嗦,我随你去便是。”旋即拽住凌月一截纤细如玉手腕,二人身形微晃,掠至书斋门前。
书斋门早已落锁,未及凌月开口言明,云飞翼遂自怀中摸出一把钥匙,稍一施力扭转,书斋门随之大开。
再遥望天际,月亮圆润胜玉盘,却染上点点黯淡,似要赶在天光破晓前,消逝于无垠天穹。
凌月点燃一支早已备好的蜡烛,莹莹火光点亮静谧书斋,屋内四壁陈列着许多古籍,她举起蜡烛在书斋内四处探照,微弱烛光随着气流摇曳。
“你在找什么?”云飞翼此刻回过味来,凌月先前提及有要事相求,此事必然与这方书斋密不可分。
“一枚――通行玉令。”凌月回首瞧他,眸中写尽志在必得的情绪。
及至此刻,云飞翼怎能不知晓凌月此番带他前来书斋所为何事。他目光一凛,问道:“你既与我同行,寻这玉牌做甚?”
凌月的视线钉在云飞翼脸上,奇道:“我何时应允此番离开昀京城会与你同行?”
“什么?”云飞翼刹那间如遭雷轰,愤然气色几欲燎过眉梢眼角直往凌月身上扑来。
凌月又如何会在意云飞翼此刻心境如何,冷笑道:“云飞翼,你倒是细致想想,我怎会同你一齐离开惊云山庄,和你前去哪个劳什子鬼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煎熬一生。你当我当初眼盲错信于你,如今心也随之而盲,辨不清是非真伪吗?”
她本来生得伶牙俐齿,最会随机应变,却苦于囿于稚子之躯,身受蛊毒之苦。凌月倏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云飞翼,“让开,别碍着我找通行玉令。”
云飞翼何曾思及此番场景,须臾间目眦欲裂,凝脂面皮连同凉薄唇色倏尔轻颤,一股被人踩于脚下戏耍至极的屈辱感自心尖直击头顶。
云飞翼自幼生活在惊云山庄,自然对云鹤祥的各种物事收归于何处心如明镜,他猛地夺过凌月手中蜡烛,火光颤巍巍将灭未灭,又堪堪稳住莹莹光亮。他愤怒极致而难言于口,木然伫立于书斋正中央,久久不能平息心上、面上压抑的怒色。
凌月此刻实在不愿与他多作纠缠,整个身体倏地朝他一幢,灵敏身段恰好击中云飞翼软嫩的腹部。
云飞翼乍然面露痛色,遭遇如此非常人的力量袭击软肋,神色间痛苦颜色掩藏不及,倏尔手上一松,那截蜡烛便又被凌月强夺了回去。
凌月不再睬他,举着蜡烛凑近书架细致翻找,一方红油漆木椟映入眼帘,她正欲伸手探去,纤巧指尖尚未触及木椟方盖,身后囿于怒意之间的云飞翼倏地出声制止:“别动,玉牌不在里面。”
凌月闻言,手指倏尔顿住,凝眸朝云飞翼一望,见他神色间凄楚、痛苦是有的,其间还不乏慌乱颜色。
凌月无意探及云飞翼藏匿于内心深处、昔日年少时候的陈年秘事,一心扑在寻找通行玉令一事上,遂收回探向红漆木椟的那只手,转而于别处寻找。
云飞翼瞧着凌月在书架间急切翻寻,毫无章法可言,遂抢步上前,再一次夺走凌月手中的蜡烛,倾身往一处佛龛而去。
他探出左手,于佛像的耳后触摸片刻,佛像便沉沉摇晃,遂开阖自如,开启一道可供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那方佛龛正是这处暗室的机关。
云飞翼将手中蜡烛递还给凌月,只身挤了进去,声线凛然,不容抗拒,“别跟进来。”
凌月握着那截将要燃尽的蜡烛站定在暗室门口,观之神色言行,云飞翼此刻行事过于诡异,比之往日所言所行癫狂极致,竟是冷静克制到了极点。
“给你。”一枚暖玉被掷入凌月怀中。
云飞翼的声音自暗室内倏尔飘出,身形仍是隐没于那方石门之后,蜡烛细微的火光渐盛,灼热气流自暗室内喷发,一团跳跃的烈焰猛地蹿出石门,旋即于书斋内四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