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安倏尔咳嗽不止,“无意欺瞒?你可还记得,在昀京时我同你说过什么?”
“凌月记得,将军并不会因着我的身份而冷落于我或将我押入大牢。是凌月懦弱,欺瞒已久,羞愧不已,没脸为自己辩白。”
“罢了。”江凌安似累积了,眉心紧蹙,轻轻摆手,“你去罢,路途小心。”
凌月暗忖完了,江凌安赶人了,心中更急,遂斟酌字词,企图挽回半分情意,“将军当日托李大哥护佑,凌月心存感激。”
江凌安阖眸养神,拒绝交流,不禁怀疑这姑娘口中所言孰真孰假,凌月于他心中或已无信誉可言。
凌月见状,身心如淬霜雪,却无意纠缠,“将军保重,我……”
声线戛然而止,遂转身离去。她步履虚浮,或欲再替自己辩解一二,然言辞苍白,倏觉心力交瘁。
此事或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待在黔朝所谋之事落实,再行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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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此去黔朝昀京,半月方归。
这日早朝,群臣吵得不可开交。
凌月身心俱疲,又于江凌安处遭受打击,早已心神不济,遂眼眸微阖,闻众臣各述其词。
群臣舌战,是为一则谣言:月将升,日将浸;弧箕服,实亡黔朝。(注)
吏科给事中孟士诚奏曰:“,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欲出兵荣朝,若朝纲不稳,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注)
早朝就此炸开了锅。
黔成王被群舌轰得头昏脑胀,额间紧锁,“此语出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又是何人?”
孟士诚禀道:“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儆戒人君,命荧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惑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儆王也。”(注)
孟士诚一语方落,凌月倏尔抬眸,伺机而语,“启禀大王,据微臣之见,何不压下不表?近来谣言四起,或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诸位若因此自乱阵脚,岂不正中他人圈套。”
丞相于时政出言驳道:“国师此言差矣,若不趁早施压,厘清坊间谣言,或动摇军心。”
凌月淡然处之,趁机追问:“依于大人所言,此事应如何处置?”
于时政眉心深蹙,缄默不言,对凌月怒目而视。他素来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师不甚顺眼,此番闻其言论,甚为不屑。
凌月早闻黔朝丞相与国师不大对付,此刻见状,心知传言非虚。
“启禀大王,何不从撰改书籍一事入手,或可诱出散布谣言之人?”
黔成王不解,凝眸出声:“国师,此言何解?”
凌月颔首禀道:“回禀大王,近日来诸事皆与良妃娘娘攀扯上关系,个中缘由,或正与撰修书籍一事密切相关。”
作者有话说:
注:《东周列国志》?
第29章 、不识月(七)
◎盟友◎
“劳烦通报一声,国师前来拜访丞相大人。”凌月态度谦和,立于丞相府邸门前,她略微颔首,垂眸瞧着门房。
门房将凌月引至厅堂,遂下去禀报丞相。
不少片刻,凌月忽闻外间传来一声怒喝:“一个阉人,到本相府上何事?打发他走了。”
正是丞相那粗犷浑厚的嗓音。
一个阉人?
凌月闻言心下大骇,未曾料到国师竟是个阉人。
她忽觉背脊生寒,隐生后怕。凌月置身黔朝王庭数月之久,屡次出入王宫,与黔成王交往频繁,若被发现并非阉人之身,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此刻凌月勉力冷静下来细想,倘或国师并非阉人,因何能于黔朝后宫来去自如,而黔成王毫不忌讳?
究竟是她过于急功冒进,忽略了这一细节。
而今看来,倒要感谢丞相大人今日提醒之恩。凌月思及于此,遂推门迎上前去。
行至厅堂东侧的丞相府书斋,轻轻叩门,恭敬道:“于大人,晚辈今日前来,有要事相告,还请大人赏脸一见。”
于时政见国师惺惺作态,气不打一处来,嗤笑一声,“国师亲临寒舍,有何指教?”
凌月见于时政火气甚旺,言语间亦颇为无礼,便知往日国师与丞相或已至水火不容的境界。内心不禁唏嘘感慨,今日前来寻丞相联手,或要无功而返。
“于大人说笑了,晚辈今次造访,确有要事与大人商议,或与立储一事相关。”
于时政闻及“立储”二字,倏地神色一变,挥手屏退左右,遂将凌月让进书斋。
凌月见丞相虽请她进了书斋,却始终神色疏离,究其缘由,凌月深感理解。再者,她此番来访,并非意在与丞相握手言和。而是欲借丞相之手,搭上黔朝王后那端的关系。
黔朝王后于氏,正是丞相于时政胞妹。凌月若意欲在黔朝后宫激起阵阵涟漪,自少不得王后相助。
黔成王宠爱良妃,因而意欲立良妃之子为储君。然依照礼法,古今先例皆为立王后之子――嫡长子为储君。若嫡长子品行不端,或可废。
然黔朝大王子宅心仁厚,堪为众王室子女之典范,黔成王并无由头将其废之。
黔成王因良妃之故,偏爱良妃之子,而无意立嫡长子。然因忌惮王后母家势力,故而迟迟未行册封之礼。
再者,朝中重臣多言,嫡长子乃天选储君,不宜违背祖先之意,改立良妃之子。
黔成王进退维谷,索性将大臣的奏章一律“留中”,既不答复,也不发还,欲缓些时日再作打算。
王后党与良妃党就此争执数年,至今尚无满意结果。
凌月今日前往丞相府,意欲开诚相见。她就此事反复思虑,最妥之法,乃求见王后于氏,然后宫妃嫔,岂是寻常人可轻易见得?
再者,王后素来与国师并无交集,凌月倘或冒然求见,恐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国师有话不妨直说,无须同本相故作高深。”于时政嘲讽道,“本相可不吃你那套阿谀奉承。”
凌月哑然失笑,昔日东厂提督太监何植被人弹劾阿谀奉承,今日竟轮到国师身上。
“于大人,晚辈知大人素来看晚辈不入眼,然今日之事,晚辈乃诚心为之。还请于大人放下往日成见,听晚辈详细道来。”
于时政适才察觉国师今日言行异样,宛若换了个人一般。思及于此,他适才略微敛去面上的不耐与鄙视之意,语气亦随之缓和。
“恕本相眼拙,国师今日所言所行,本相不甚明了。”
凌月莞尔,“于大人莫急,晚辈此次前来,意欲请大人于王后娘娘跟前提携一二。往后立储一事,晚辈必当竭力相助。”
“此话怎讲?”于时政凝眸觑着凌月,“据本相所知,国师一向与良妃一党亲近,意欲扶持良妃之子为储君。”
凌月不禁暗忖:云飞翼昔日究竟做了何等见不得人的事,竟使这位丞相大人视之如敝履。
“倘或晚辈承诺助嫡长子登上王位,于大人能否帮晚辈攀上王后娘娘这条线?”
于时政愈加猜不透国师今日之举,“国师请讲。”
凌月颔首,正欲详尽个中缘由,“于大人,您对黔朝掌权者炼制傀儡用作战争武器一事,如何看?”
于时政剑眉高竖,厉声道:“有违天道。”
凌月闻得此言,心下倏尔松懈不少,她先行探得朝中众多官员曾谏言反对炼制蛊毒,然不敌国师巧舌如簧。
在此之前,朝中大半官员皆为黔宁王在位时所任。黔宁王统治期间,这些官员可曾提出反对,或是因何缘由而对此恶行视而不见?
凌月试探着问道:“大人两朝为官,昔日黔宁王在位时,大人可曾出言相劝,言及炼制傀儡一事有违天道?”
于时政露出悲凉之色,倏地长叹一声,“何尝不曾谏言,然先王英勇好战,并非能听进臣下谏言之人。昔年数名朝中老臣因此谏言,或被贬或流放。更有甚者,因着谏言一事被安上谋反罪名,祸及九族。”
“本相原以为,大王即位,傀儡一事或有转机。岂知国师以一臂之力,竟将傀儡一事推崇至巅峰,较之先王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月适当提醒,“于大人,您可曾想过,黔宁王昔年旧疾复发而崩,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于时政怒目圆睁,“国师,何出此言?”
凌月莞尔,“于大人当真不知个中缘由吗,或是佯作不解试探晚辈?”
于时政最见不得国师这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国师此番造访究竟所为何事?若无意相告,本相便要遣人送客了。”
真是个急躁的老头儿,凌月不禁腹诽。
“于大人,晚辈早已言明来意――商议如何协助大王子争夺储君之位。若不详述个中缘由,于大人未必信任晚辈,又何谈王后娘娘的信任呢?”
于时政沉吟半晌,顿觉在理,略微颔首,沉声道:“国师不妨详细道来。”
凌月娓娓道来,“黔宁王之死,或有蹊跷,恐为黔成王与国师合谋而为之。”
一语方了,于时政瞠目结舌。
凌月视而不见,继续道:“再者,撰改《闺德图记》一事,实为良妃命人所为,意欲宣扬其品德高洁,母仪天下,实为万民之福。红衣小儿散布谣言一事,实乃晚辈所为。”
于时政一时怔住,眼前之人所传递的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难以消化。
凌月并未打算给他时间慢慢消化,继而抛出最后的一枚惊雷,“于大人,晚辈并非阉人,更非众位口中或艳羡奉承、或鄙视谩骂的国师。此番前来,实为除尽炼制蛊毒之人,让傀儡从黔朝军中消失。”
于时政倏地跳起,远离凌月数步之遥,抬手指着凌月,颤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凌月一抖袍袖,慢条斯理地宽慰道:“于大人无需惊慌,晚辈前往黔朝王庭,实为除尽奸佞,还黔朝王庭一片清明。晚辈深知于大人不屑国师所为,不妨告知大人,那位国师早已身死,无力再为黔成王谋有违天道之事。”
言及此处,凌月缓缓靠近于时政,“于大人,可还记得那位卿谣公主?”
于时政惊愕不已,“你……”慌乱间打量凌月一番,更觉不可思议,“卿谣殿下……昔日送往荣朝之际,自行逃走,国师四处捉拿,回朝禀报殿下早已身死异乡,大王遂不再命人追杀。你不会是……”
一语未了,凌月冷笑一声,而今她才知悉,云飞翼当日曾有过良心发现之际,竟禀报黔成王卿谣公主已身死异处,无怪乎往后并未碰上黔朝中人搜寻自己。
“于大人,你可知卿谣殿下当日为何潜逃?”
于时政茫然摇头,未及回应。
凌月遂自顾着道:“昔年黔成王与国师合谋害死黔宁王夫妇,又欲将卿谣殿下炼制成受控傀儡,送往荣朝为质,实则――意欲当作间谍安插在荣朝。”
凌月向时政的方向迈出几步,两人相向而立,“于大人,晚辈此番言辞,您可明白?”
一番言语犹如晴天霹雳,于时政顿时僵在原地。当日黔成王并未告知朝中众人卿谣公主身中蛊毒一事,更无人知晓黔成王欲将卿谣公主送往荣朝当作间谍利用。
一国公主竟被炼制成傀儡,此等恶行简直令人发指。虽其父黔宁王在位时亦暴行无数,然稚子无辜。
“于大人不必惊慌,晚辈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复仇一事。黔朝王庭朝纲溃烂、黔成王昏聩暴戾,至众多幼儿无辜丧命,百姓苦不堪言。若不施以制止,黔朝或将灭国。”
于时政何尝不明其间道理,然王后之子年纪尚幼,未及十岁。倘或黔成王被灭,谁又能担此重任?
凌月似洞穿其心思,“于大人,无需过于忧虑,而今晚辈归至王庭,旨在铲除炼制傀儡的沁兰山庄,黔朝境内将再无傀儡。至于其他……”
“车到山前必有路。晚辈以为,于大人并不希望良妃之子成为储君,有朝一日统领黔朝。”
于时政颔首思索半晌,似理清了其间利害关系,遂抬眸凝视凌月。
“还请国师相告,需本相或王后娘娘如何行事?”?
第30章 、不识月(八)
◎亲人,王位?◎
“国师,数月已逝,你那傀儡修复得如何了?”
这日早朝,黔成王怒气难遏,声震朝堂。
此事起因于丞相于时政启奏:良妃意图抬高自身地位,私下命人撰改并重刊《闺德图记》。
《闺德图记》原是黔朝大儒方卿所著,方卿崇尚儒家学说。为贤妇烈女著书立传本为传播女德,以勉励妇女学习效仿,实为一大善举。
良妃趁此机缘,竟命人撰写自身传记,增补后重新刊印。重刊后的版本竟是比方卿所著的版本流传更广。
黔成王专宠良妃数年,得知事情真相,难免气急败坏,本欲按下不表,就此揭过。
奈何朝中老臣纷纷启奏,认为此事关乎朝纲稳定,需谨慎处置。
黔成王与众臣僵持不下,便将矛头转向国师,问及复原受损傀儡一事。
凌月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态,混迹于群臣静观其变。倏尔被召,遂恭谨上前。
“回禀大王,复原傀儡如同重新炼制,多则一年,少则五月。微臣无能,还请大王治罪。”
凌月屈膝跪地,以退为进,先行为自己请罪。
国师素日高高在上,鲜少将人放在眼里。
此刻,朝中往日对国师颇有微词的大臣,眼见黔成王将怒火转至素来受宠的近臣身上,心中无不窃喜,暗自感叹‘那位’竟也有今日这般境遇。
凌月自然明了国师于人前人后所受的待遇,此刻更是做足了低姿态,颔首躬身,一声不吭。
黔成王只觉一拳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心中的火气不降反升,“你且说来,还需多少时日方可以复原?”
“回禀大王,据微臣拙见,恐还需三月有余。”
一茶盏“哗啦”一声被扔到凌月腿边,茶水溅湿了一片襟袍,殿内众臣纷纷跪地。
“大王息怒。”
“启禀大王,依奴才看来,国师实则无心复原傀儡。”东厂提督太监何植禀道。
黔成王厉声问道:“何植,此话怎讲?”
“回禀大王,奴才前日路过丞相府,可巧碰上国师前去拜访于大人。”
何植言及此处,有意停顿片刻,悄然侧目觑向凌月。
“如此看来,国师有意结交朝中重臣,却无心尽力复原傀儡。”
凌月闻言大惊,不禁懊恼近日她行事过于鲁莽,竟不知自己身后何时跟着一双眼睛。
黔成王眉心深蹙,“国师,你作何解释?”
凌月大脑飞速运转,慌乱间编排由头,“回禀大王,微臣早已着手修复受损的傀儡,时日一到,方可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