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成王眼中似有深意,“国师,朕是问你,何时与丞相的关系这般亲近?”
眼看着避重就轻之举毫无用处,凌月心中哀叹不已,看来只能胡言乱语先应付过去。
“回禀大王,微臣前往丞相府,实为向于大人请教《闺德图记》一事。再者,并非如何大人所说的那般结交朝中重臣。”
“微臣那日尚未进门,便被于大人命府上小厮送客,屡次纠缠方得以入内。”
一语方了,凌月遂抬眼朝丞相于时政瞧去。
凌月言及此处,便有素日与丞相交好的大臣纷纷禀道:“启禀大王,国师素来与于大人无甚交集,想来亦不会送上门去讨人嫌。”
国师身为一介阉人,掌握炼制傀儡的秘术,黔宁王在位时期便深受重用。
黔成王即位后,非但未曾受到冷落,反而将他推崇至国师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行之事并不光彩,更可谓手段毒辣,有损阴德。
朝中大臣不禁猜测,黔成王与国师之间,或有不可见人的阴谋。
然每个人只在心中暗暗揆度,并未言及于他人,没有人愿意惹火烧身,只在暗中观察。
更有甚者,默默期待国师有朝一日触犯天威,待他倒台失势之日,也只敢关起门来暗自拍手叫好。
凌月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继续解释:“大王,前日微臣前往丞相府,实为查探重刊《闺德图记》一事。微臣探得《闺德图记》本为黔朝大儒方卿所著,听闻于大人早年任黔州按察使时与方卿有过交集,便前去拜访于大人,求其引荐大儒,以便详细了解其作此籍的本意。”
“并非如何大人所言,微臣怎会私下结交朝中大臣,若说结交,亦只能是他人上微臣府上递名帖罢了。”
她这话就说得非常狂妄了,若不如此说来引发众怒,令朝中众人忆起她往日行事,或当真会被何植带进沟里。
国师结交丞相一事或将坐实。
尚未见着黔朝王后,是凌月心中所虑,往后的打算亦无半分眉目,不能因何植的三言两语而付诸东流。
凌月早已猜测黔成王会对良妃撰改重刊《闺德图记》一事淡然处之,因而近日暗中行了一番安排。
既然《闺德图记》溅起的波澜不够汹涌,便只能继续朝黔朝后宫这片海域投掷更大、更多的石子。
成事与否,在于有心之人。
黔成王早先因大臣启奏《闺德图记》一事而动了肝火,此番听闻国师旧事重提,心中火气方才缓缓降温,却又被凌月一番言论挑至沸点。
黔成王目光如炬,“于卿,这位大儒是何方人氏,因何昔日不上奏?”
黔成王这话明显是在质问于时政,昔日调查《闺德图记》相关事宜,为何不表明自己与此书作者相识。
于时政屈身跪地,“回禀大王,微臣昔日并不知晓此籍为方卿所著。前日听国师提及,微臣方知此事。微臣惶恐,微臣早已不与方卿往来,又从何得知他著此书一事。大王明察……”
“罢了,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于时政一语未了,便被黔成王出声打断。
此言一出,便有大臣纷纷跪地磕头,还欲再劝,“大王三思,此事关系立储一事……”
内侍重新奉上的茶盏再次落地,这回却是朝何植脸上砸来,颧骨处倏尔凸起一块红肿。
黔成王怒气难消,起身离去,内侍大喊一声“退朝。”遂连忙追上前去。
不少朝中大臣不禁暗中唏嘘,同为阉人,瞧瞧国师,再瞅瞅那位东厂提督太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殿内俯跪的众臣纷纷愕然,你瞧着我,我瞅瞅你,眼中写满无奈与荒唐。
但又能如何呢?黔成王专宠良妃并非一日两日。
早在黔成王还是亲王时,良妃便已在王府独受宠爱。黔成王的正妃,如今的王后,自打嫁入王府,便倍受冷落。
于氏进府不及半年,黔成王便将良妃娶进门,自此于氏开始守活寡。
幸而于氏母家势力强大,黔成王方不至于毫无顾忌将良妃立为王后。
照而今的趋势,改立王后,继而立良妃之子为储君,不过是时日问题。
众臣三三两两往宫外行去,凌月侯在殿外,何植甫一出殿,便迎上前去。
何植做了亏心事,却未得到想要的结果。此刻见着国师直愣愣瞧着自己,内心难免虚怯,垂头丧气,便要绕过凌月躲开。
凌月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她身形轻盈,劲风一般,三两步冲上前去,挡住了何植的去路。
“何大人。”凌月阴阳怪气,凑近了歪头盯着何植。
“还想请问何大人,因何那般有缘,可巧便在我前往丞相府时路过呢?我竟不知,与何大人有如此深厚的缘分。”
何植方才于早朝弹劾国师私下结交朝中重臣,而轻慢修复傀儡一事,是觉黔成王会因此降罪于他。
何植素日倍受国师欺压凌辱,此番费尽心思逮着机会弹劾一二,哪曾想国师竟愈发不好惹。
竟是反复提及撰改《闺德图记》此举,简直不知死活。
黔成王发怒转身离去的那一霎,何植的内心萦绕着心虚、惊惶,甚至悔恨不已。
悔自己口舌无忌,偏要出头弹劾那位素来受宠的国师。
何植今日敢于弹劾国师,实乃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以他往日谨慎小心、堪称窝囊的行事风格,借他百倍胆量,亦是不敢如此行事。
阿谀奉承倒是很有一套。
凌月见他满脸畏畏缩缩,实在是个不堪成大事的废物,心中顿感无趣,出言奚落一番,遂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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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娘娘万安。”
王后于氏闻声,丰腴身姿倏地一僵,遂回身望来,将跪地行礼之人扶起身。
“殿下,不必多礼。”她双手微微颤抖,眼中珠泪闪烁。
凌月缓缓站起身,又躬身行礼,“叔母。”
原来这于氏尚在王府时,与凌月的母亲关系异常亲近,待凌月如亲生闺女一般疼爱。
昔日黔成王欲将凌月送往荣朝为质子时,于氏多番劝阻无果,更因此倍受黔成王冷落。
后得知卿谣公主前往荣朝的途中遭遇劫匪,遂心中生疑此乃黔成王所为。
遂命人暗中查探,方知卿谣公主未及随荣朝使团启程,竟私下逃走。
往后得知卿谣公主身中蛊毒一事,心中悲痛不已,终究未获得可靠消息。
前日听闻家兄告知,卿谣公主蛊毒得解,安然回到黔朝王庭,心中甚是欣慰。
“殿下,可是为黔朝王位而来?”
凌月本以为二人会先行寒暄一番,岂料王后开口便直指她图谋王位。?
第31章 、不识月(九)
◎失望 失落◎
“凌安,朕听闻黔朝那方,近日来朝政动荡,起因竟是立储一事。”
半月前,建安皇帝因头疾日甚一日,而恐或将随先帝而去。
御医用尽了药,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数日,亦无济于事。近日来却渐渐好转,可见心病还需心药医。
江凌安对此亦略有所闻,遂颔首回道:“回陛下,此事微臣亦有所耳闻,却不知详情。”
言及黔朝朝政,江凌安不禁忆起昔日凌月前往公主府寻他。
他内心对凌月欺瞒一事倍感失望,甚至失落。昔日江凌安待她似闺女一般细致疼爱,亦言明不会因她的身份而看轻,或上交至朝廷,令她身陷囹圄。
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凌月赶她那位骁勇善战的父王,并无不及。
从始至终,他不过是凌月算计中的一环。素日于他面前显露的懵懂与胆怯,恐皆为假象,实则为隐藏身份。
江凌安不禁生疑,昔日凌月的所言所行,可曾有过真心……
“凌安,据你看,此番可利于我大荣出兵?若黔朝朝政确有不稳,或可趁机出兵,一举攻下,复我大荣河山安宁。”建安皇帝倏尔出声,打断了江凌安心中所念。
江凌安收回思绪,声线肃然,颔首回道:“陛下,黔朝朝政不稳一事,尚无确切证据可考,贸然出兵恐其中有诈。微臣已命人暗中查探,待明晰情势,再举兵南下亦不迟。”
建安皇帝沉吟半晌,颇为赞同,“凌安思虑周全,不愧为久经沙场之人。大荣被黔朝军侵扰多年,因而丢了一座城池。若不将其讨回,我大荣颜面何在?”
“陛下所言极是,大荣与黔朝早晚会有一场恶战。若得有利于大荣的契机,微臣定领兵南下,一举歼灭黔朝。”
建安皇帝轻咳几声,神色间的忧思更浓,“凌安,黔朝朝纲不稳是因立储一事,朕……”
言及于此,建安皇帝沉吟良久,似喉间之言难以言说,“这亦是朕所忧虑之事。”
江凌安闻得此言,知建安皇帝心中所虑恐与大皇子有关。忆起当日大皇子与他提起的只言片语,他与大皇子自幼一同长大,深知其行事作风。
更知大皇子数年来内心的委屈与不甘,大皇子聪慧仁德、心怀天下百姓,却因出身而无缘储君之位。
然,大荣江山并不能容忍大皇子心存觊觎。
江凌安身为荣朝大将军,守护大荣江山,庇佑百姓安宁,岂能容忍大皇子觊觎储君之位?再者,虽太子年幼,却心系天下百姓,深谙治国之道。
太子为皇后所出,命运自是亨通。他品行端正,堪为帝王,此源于他勤奋修身之志。
思及于此,江凌安难免受建安皇帝的忧虑所影响,然不能同他一般消沉,只得出言宽慰。
“陛下保重龙体为重,微臣定会护好太子殿下。陛下所忧之事,亦是微臣心中的挂念,只要微臣尚在,定不让陛下忧虑之事发生。”
建安皇帝素来信任这位大将军,江凌安为其皇姐所生,身上流着帝王家的血,他有何不能放心之事?遂转而又谈及黔朝内政。
“言及黔朝朝纲不稳一事,朕不禁忆起当年那位卿谣公主,她后来……”
江凌安见建安皇帝顿住话头,知其要问及的事定与凌月相关。他与凌月私下并无往来,亦觉无可隐瞒,却知建安皇帝向来多疑,遂隐去了凌月前来探望一事。
“回陛下,凌月……卿谣公主昔日逃走之后,微臣未曾得知她的下落。然依微臣之见,此番黔朝朝政动荡,或与她脱不了干系。”
建安皇帝亦明白个中缘由,先王的遗孤,被下蛊而形貌尽毁,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最终沦为质子。
若有契机翻身,定会行复仇之举。
“此言不虚,既是如此朕便再观望几日,静待其变。待黔朝内乱再起,你且领兵南下。”
-
“国师,可曾想过你也有今日?”
东厂提督太监何植满脸堆笑,遥遥站在一旁,唯恐国师气急之下跳起来咬他几口。
凌月今日背运,与王后分别后往毒影阁而去,途中突遭人从背后套上麻袋,强行扛走。再一睁眼,便已身处何植的府上。
近日来,她总觉内心惶惶然,总觉有事要发生,却未曾放在心上。
只怪她近日行事过于冒进,思虑不周,而今阴沟里翻船,落入何植手中,亦可叫她长点记性。
可笑的是,前日她还告诫何植,夜路行多了恐会遇到鬼。
而今她倒先撞上鬼了。
然,凌月却未想到何植此举有何用意,只得阴阳怪气,出言试探,“何大人,你如此思念我,竟等不及明日早朝再相见。”
何植闻言气急败坏,倏地往前跳起几步,见与国师的距离太近,又往后退去,自觉安全了,方出声讥讽。
“国师,别以为咱家不知,昔日孟士诚弹劾咱家,实为你在背后挑唆。”
凌月闻言大惊,原来何植远比她想象中聪明,或是他背后之人手段高明,竟查出孟士诚当日之举乃是国师所为。
凌月佯作震惊,“何大人何出此言?我与孟大人因何缘故决裂,朝中大臣人尽皆知。”
“呸!”何植跳起来啐了一口,仍不敢离国师太近。
“你以为佯作与朝中众人水火不容,便能唬住咱家?咱家清楚你与孟士诚狼狈为奸,更知你与丞相暗中勾结,欲置咱家于死地。”
此话从何而来?
话说凌月此番归朝,故意接近朝中王后党,此言非虚。
然,与丞相联手设局置一太监于死地,似乎小题大做了,何植尚不足以她亲自下场。
“何大人,你好大的脸!”凌月嗤笑一声,讥讽道。
何植闻言,满面涨得通红,“你……今日咱家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将咱家随意拿捏,毫不放在眼里。”
他言及于此,遂招手叫来几名小太监,何植形容得意,朗声道:“咱家近日得知一个天大的消息,不知国师听了,敢承认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吗?”
欺君之罪?
凌月心下暗叫不好,定是她大意露出了马脚,叫何植得了机会。
未及她细想,何植已吩咐两名小太监上前,“撕了国师的衣裳!咱家倒要看看,国师究竟还算不算得一个男人。”
凌月如遭雷劈,耳中轰隆隆狂鸣不止,何植如何得知她并非阉人?
前日,凌月方将此事告知丞相于时政,今日见了王后,对方亦清楚她的身份。
王后与于时政毫无缘由将她的身份透露给何植,如此行事于他们无半分益处。反而会失去凌月这位得力助手,王后之子登上储君之位的机会亦随之减弱,毕竟凌月拥有国师身份。
凌月信任王后与于时政,二人并非与黔成王一条心。既不是他们出卖了凌月,便只余一个可能,她身边早已潜伏着一双隐形的眼睛。
她不禁忆起初时前往毒影阁,那名佯作无知傀儡,蛰伏于毒影阁的许李。他如何获悉凌月并非国师本人,当真是从她糊弄黔成王的只言片语看出来的?
即便如此,他胆子也太大了,毫无保留,直接在她面前表明了身份。
愈是往深处想,背心渐渐蔓延起密密麻麻的冷汗。凌月甚至怀疑昔日她方迈进黔朝月城,便被一双眼睛盯着……
跟前那两名小太监早已动手扯掉了她的外袍,凌月急火攻心,出声呵斥:“住手,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国师动粗。你们可曾考虑过,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
其中一小太监闻言,倏地顿住动作,另一小太监见同伙住手,亦跟着没了动作。
何植在一旁气得跳脚,“废物,叫你们脱掉国师的衣裳都干不了,你们还能干什么?给我脱,咱家就不信他能杀了咱家。国师,你若无端杀了咱家,大王定不会轻饶你。”
凌月气喘连连,咳嗽不住,却不回应何植,只是望着眼前神色愣怔的两名小太监,意味深长道:“你们当清楚,我乃国师,杀了他大王会追究。若杀了你们,抑或诛了你们全家,大王却无意追究。”
她沙哑着嗓子轻笑出声来,带着“嗬嗬”的气喘声,“大王怕是连你们姓甚名谁亦不曾得知,如何会在意你们的父母亲人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