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成王历来器重国师,复才迎国师回朝为修复战损傀儡,此番闻言,甚觉有理,“国师所言极是。”遂抬眸朝大殿内众人望去,“众卿何人愿代为彻查?”
殿内官员无不垂首屏气,霎时落针可闻,黔成王眉眼间凛冽之气萦绕升腾。
凌月观众官员之神色,知无人愿牵扯其中。彻查撰改书籍、散播谣言事宜,办成了或得罪后宫妃嫔事小,更甚惹黔成王不悦;若此事不成,实乃引石自伤,两头不讨好。
“大王,既无人领命,不妨交予微臣彻查,如何?”
殿内众臣纷纷疑惑,悄然抬眼打量,众人皆知国师素来待后宫女眷和颜悦色,如今因何自揽得罪妃嫔之事。
黔成王少作思虑,“国师既有此意,便有劳国师替孤彻查此事,若需朝中部门协助,国师可自行前往,无需向朕禀报。若有结果,速速报来。”
凌月跪地谢恩,“谢大王信任,微臣定当秉公彻查。”
凌月奉命彻查相关事宜,不出三日,便知真相,或真相本乃她本人所为,遂入宫觐见黔成王。
云飞翼于黔朝为国师期间,纵享特权,故而如今凌月续此恩惠,出入王宫自如。
“大王,撰改《闺德图记》一事,已有所获。然散播谣言者,并无起色”
“无妨。”
黔成王起身上前,“国师行事速决,诚为朝中典范,速速道与孤来。”
凌月抿笑颔首,“大王,此事事关后宫妃嫔,还请大王先行赦免僭越之罪。”
黔成王抬手示意,“孤既命国师彻查此事,何来僭越一说,还请国师细细道来。”
“得大王此言,微臣自恭敬不如从命。”
凌月遂从怀中掏出一籍,正是修改后复刊之《闺德图记》,她翻至末页,指与黔成王,“大王请看此处,此籍较先前提督大人献予大王之籍,有何异处?”
当日东厂提督太监何植献书籍,不日黔成王遂翻阅品读,因觉书籍中所撰事迹以颂扬贤妇烈女,宣扬女德,便命何植购与数本,供后宫女眷诵读学习。
黔成王眸光随着凌月指尖移动,便见国师所指之页,赫然标注‘黔良妃郑氏,年三十五,雅善歌辞,兼通音律,德、言、容、功,四者咸备。品质之高洁……堪称后宫妃嫔之典范。’(注)
凌月见黔成王阅至末行,对方神色之精彩,适才开口佯作辩白,“大王,此籍虽经修改重刊,增补了良妃之传记,然其余五位贤妇烈女之事迹亦俱在其中,并非唯有良妃一人。”
黔成王似少得疏导,遂问询国师:“其余五人,皆为何方人氏?”
凌月缄默片刻,方才禀道:“大王,其余五人皆为前朝后宫妃嫔,早已……”
一语未落,黔成王愠色忽起,“荒唐……”
凌月即刻出言安抚,“大王息怒,此事或并非良妃所为,或正如吏科给事中孟大人所言,有好事者意欲逢迎,而为之。”
当日早朝吏科给事中孟士诚弹劾东厂提督太监何植阿谀奉承,并无他人言及此事为良妃所为。
此刻凌月故意为之,而佯作替良妃辩白,实为有意提醒黔成王,此事或为良妃授意,而命人撰改之。
黔成王嗤笑一声,“良妃啊!孤何其宠幸于她,何以如此不满足,竟是闹出这般声势。”
凌月继而出言为良妃辩解,“大王,此事切勿急于定论,此籍既为城中富贵人家夫人、小姐纷纷效仿而习之,或有百姓茶余饭后当作谈资。大王何不微服出宫,听闻城中百姓之言。”
“此事或有蹊跷,非朝中官员或良妃本人所为。而另有其人听闻良妃德行高洁,而探查之,信确有其事。故而撰改《闺德图记》。”
黔成王凝眸沉吟须臾,遂抬眼向凌月看来,“国师此番言辞令孤醍醐灌顶,如此还请国师随孤出宫暗中查探,孤亦有些时日未尝出宫查访民声。”
黔成王当真大言不惭,凌月不禁私下腹议,月城百姓因其所行之恶而心惶惶然。未下令命人捉百姓幼子炼制傀儡,作战争武器已属难得,又何谈查访民声一事。
她心下思虑如是,言辞却颇为违和,“大王所言极是,唯有亲闻百姓心声,方可安于治国。”
翌日,黔成王下了早朝,令内侍为其乔装打扮一番,遂屏退左右,独与国师出宫。
二人行至月城长街,遥遥难见幼儿踪迹。便见之,不过乞儿之辈。
凌月引着黔成王自东向西而行,四坊商贩吆喝之声嘈杂,行至长街尽头,倏闻众乞儿咿呀吟唱,不知所吟何词。
凌月侧耳细听,遂侧首道与黔成王,“大王,乞儿口中所吟,似有储君二字,何不上前仔细听来?”
黔成王思及此番微服,意在查访城中民声,吟唱之人虽为乞儿,实属民声尔,遂提步先行而去。
四五名乞儿歌声朗朗,此起彼落。
妃子姿,德行良。
育儿如兰花自芳。
教子有方显聪慧,
储君隐匿于云间。
朝晨教,夜晚学,
规矩礼仪都牢记。
乖乖郎,了不得,
将来朝中最辉煌!
众人赞,人人夸,
良妃教子真不俗。
愿君听,愿君知,
良妃育才意明君!
乞儿吟唱渐落,童谣所言之意逐次明了,黔城王岂能不明童谣歌词所指为何?顿时剑眉怒起,面容如菜色,难以言喻。
凌月见状,遂步履轻盈而朝街角处蜷缩一团的乞儿行去,轻声询问:“方才我在远处听得你们所唱童谣,只觉歌声朗朗,甚是悦耳。请问此童谣为何人所作?”
其中一名乞儿争相回道:“公子,我们也不相识。前几日,我在长街上遇见一身着红衣的小公子,他赏我一些吃食,并教我唱这首歌。”
乞儿说罢,遂偏头望向旁边几名乞儿,眨巴眨巴眼,“对吧?”
众乞儿闻言,纷纷点头附和,“是呀!是呀!好多吃食呢,我们分着吃了。”
凌月眉眼含笑,颔首谢过,“多谢各位相告。”遂转身至一间糕点铺,购得糕点数份,赠予众乞儿。
“国师,如何?”黔成王遥望凌月之举,见她回来,遂开口询问。
凌月如实相告,“回禀大王,众乞儿称童谣乃一名红衣小儿所传,然皆不识其人。依微臣拙见,或并无深意,纯粹吟唱作娱乐罢。”
黔成王神色微敛,“无妨,孤先行回宫,命人细查此事。”
二人行至黔成王寝殿,便见丞相于时政侯立于殿外,方一见来人,丞相躬身行礼,禀道:“大王,国师,微臣今日获得消息,荣朝皇帝下令西征,北边阿越国城破,国王被擒,余下将士悉数被俘。”
凌月上次闻得荣朝消息,乃李常卿言及阿越国蠢蠢欲动,意欲进犯荣朝边境,江凌安率兵西征,已逾三月。
此番听闻阿越国兵败国破,阿越国虽为凌月母后之母家,然外祖父已逝,新王却将她奉作厚礼献予荣朝,可见情意寥寥。
此刻得知其国破而被擒,心下唯唏嘘尔,并无太多感慨。
“于大人,此消息实乃震撼。”凌月面露担忧之色,“荣朝皇帝此番下令西征,不知是否会遣兵直抵我黔朝疆域?”
丞相于时政颔首笑道:“国师无需多虑,领兵西征的荣朝大将军破阵之际,遇上阿越国人体炸药,荣朝将士死伤无数,那荣朝大将军亦难逃厄运,生死未卜。依老臣看,恐命不久矣。”
凌月忽闻噩耗,如坠冰窟,耳中轰鸣不绝,黔成王与丞相所言宛若虚影。遂匆匆告辞,出宫前往李常卿的宅邸。
李常卿甫一推开门,便见凌月神色异样,面如白蜡,早已不复初见时之花容月貌,“凌月姑娘,何事如此?”
凌月闻得此声,适才仰首瞧去,看清眼前之人,遂如实告知:“李大哥,方才我在宫中听闻,大将军西征途中身受重伤,恐已危及性命。”
李常卿僵在原地,“在下未曾接获消息,恐是近日之事,凌月姑娘,你欲如何行事?”
凌月勉力稳住心神,颤声开口:“李大哥,我欲明日启程,前往昀京。”
作者有话说:
注:唐.元稹.《咏廿四气诗・小暑六月节》
注:明.李昌祺.《剪灯余话》?
第28章 、不识月(六)
◎真情流露◎
“这位大哥,烦请通报一声,民女前来探望大将军。”凌月站在公主府大门前,垂眸恳求护卫。
那护卫不为所动,“姑娘,太医交代大将军需静养,姑娘请回吧。”
凌月眼圈儿泛红,“民女早年间得大将军所救,若非大将军垂怜,民女或早已命丧边塞凌州。此番特意前来探望,也算了此心愿。”
那护卫听闻边塞凌州,稍有所动,放缓语气,“姑娘,不是在下为难,大将军前日方才复醒,正是需要歇息的光景,你此刻进去亦无甚意义。”
凌月一再坚持,“这位大哥,便只是远远的瞧上一瞧,民女亦知足,还请大哥通融一二。”
“何人在外喧哗?”公主府家将钟励缓步而来,一如往年慈祥而稳健。
护卫颔首禀道:“钟叔,此女称曾受过大将军恩惠,特来探望。”
钟励循声抬眼,但见一少女弱柳扶风,颦眉泪垂,本欲再劝,倏地转了话茬。
“姑娘,请问姑娘于何处得将军所救?如今大将军病着,不宜见外人。”
凌月垂首,如实回道:“钟叔,民女于边塞凌州为大将军所救,后凌州战乱,民女随流民来至昀京,前几日得知大将军大破阿越国军,西征大捷。”言及于此,凌月珠泪纵横,“然,大将军身受重伤,民女心下忧虑,还望钟叔通融一二。”
钟励抬手示意护卫,“罢了,罢了。”视线复落回凌月身上,“随老朽进去罢。”
凌月昔日随江凌安于公主府住了几日,四下望去,庭院深幽,风拂松影,恍若旧时光景。
行至江凌安房中,但见一人纱布裹身,木乃伊一般,仰卧于床榻之上。唯余一张煞白面容示人,美眸紧阖,毫无生气。
凌月行至近处,半蹲于榻前,抬手拂去江凌安面颊上一缕青丝,她回身问钟励。
“钟叔,大将军的伤势,太医怎么说?”
钟励立于门外,沉声回道:“外伤虽重,幸而未及肺腑。将军昏厥多日才复醒,又终日嗜睡,脑中恐有血块淤积。太医叮嘱,宜好生歇息。”
视线燎过江凌安面颊上寸寸肌肤,知他无碍,凌月起身正欲告别。而今黔朝局势未定,她不宜久留此地。虽百般不愿,奈何身不由己。
当日听闻江凌安恐危及性命,凌月急火攻心,未及细想,遂匆匆赶来。幸而李常卿常往返于黔、荣两国,颇有些路数,为她伪造身份文书,方得便利。
“钟叔,既知大将军景况,民女便放心了,日后再来拜访。”
“钟叔,大将军该换药了。”忽闻一道沉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凌月循声望去,便见一容颜亲切的大娘托着小茶盘进屋,约莫五十来岁,正是当日凌月与阿兰逃亡途中,于倪家村遇见的那位大娘。
她不禁生疑,倪大娘因何来此,遂顿住往外行去的步伐,留在屋内等候。
倪大娘换药毕,遂离去。凌月忙出声问询,“钟叔,这位大娘是?”
钟励见她眸中似漾起疑虑,“姑娘,你识得她?”
凌月莞尔,“一面之缘。”
钟励笑道:“倪大娘,其子为边塞守将,数年前家道中落,至昀京寻求大将军的庇护,老朽便安排在府上住下。”
凌月忆起昔日李常卿嘱咐倪大娘趁早离开,届时正值凌州战乱,不宜前往寻子,因而来至昀京。
倏闻咳嗽声渐起,凌月循声朝床榻望去,但见江凌安略微侧首,眉心微蹙,胸口大力起伏。
凌月浑身倏地一颤,抬脚正欲往外而逃。
“站住!”江凌安声线孱弱而沙哑,“往哪里去?”
钟励闻言,眸色微凝,似有不解,遂行至榻前,“将军,您叫老朽?”
江凌安轻微摇头,“无碍,您老先忙去罢。”
钟励颔首应是,遂转身出门离去。
凌月背对着江凌安,迟疑而不敢动作,榻上之人并未出声。挣扎再三,她横下心猛地转身,迎上江凌安明亮而幽深的双眸。
“将军。”凌月垂了头,将昔日的谎言与愧疚悉数压回心间。
江凌安眼睫微颤,“凌月,到我身边来。”
凌月喉间苦涩而哽咽,倏闻此言,珠泪难收,委屈与动容遽然涌上心头。
江凌安并非对她的欺瞒浑然不觉,如今待她仍是温言细语。
到我身边来。
凌月倏觉高悬已久的心与身终得安放,着了魔一般,她踟蹰着往江凌安走去。
她内心尚在挣扎,如何解释当日的不辞而别,如何解释此番来意。
凌月心中思绪纷乱如浪潮翻涌,倏尔灵光一闪,江凌安究竟是如何认出自己的呢?
她自月城乔装改扮而来,江凌安如何得知?
江凌安似洞穿她那点小小心思,“你虽形貌俱变,然一个人真情流露之际,其言辞语气掩饰不易。”
凌月哑然,“我……我担心将军。”
“凌月,你百般算计,愚弄众人,如今回来,不畏前功尽弃吗?”江凌安温声如玉,然字字如寒刃刺向凌月心尖儿。
凌月抬眸,泪沾粉黛,知难挽回,情难自禁。
她曾心存侥幸,虽知江凌安怀疑她的身份,或只当是记忆俱损。如今听得此番言辞,身心皆似隆冬天气坠入冰窟。
“我……”凌月意图辩白,方一开口,倏尔清明,若是欲同江凌安来日方长,欺瞒实为大忌,何不如实相告,景况或有转机。
“将军,对不起,我骗了你。”凌月垂眸,珠泪洒落遮盖于江凌安身前的被褥,氤氲成一小片。
初时江凌安当她记忆俱损,不明来历。故而黔朝军攻陷义州、江凌安折返凌州时,托李常卿前往护佑凌月。
往后他知悉凌月纵火烧了惊云山庄,下落不明。江凌安如何不怀疑凌月如建安皇帝当日所言,佯作失忆,愚弄众人。
怀疑究竟只是怀疑,并无定论。而今他稍作试探,见凌月无半分辩白,心中冷了半截。
“我以为,你多少会替自己辩解几句。”
凌月倏地意识到江凌安方才所言意在试探,内心又悔有恼。倘或初时她便如实相告,如今会是何种情形?
悔之晚矣又如何?何不自此坦诚相待,或尚有转机。
“将军,凌月有愧,然身陷囹圄,苟且偷生,心中惊惶不安,不敢轻易表明身份。”
她言及于此,顿觉不妥,沉吟片刻,复又开口:“往后与将军相处,将军待凌月细致入微,我愈发犹疑,难以启齿,而拖延至今。凌月懦弱,却无意欺瞒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