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不识月——一行贰叁【完结】
时间:2024-12-07 14:3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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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下的凌州大营,除了风声和远处山林偶尔传来的鸟鸣,唯余灯笼的微光在黑夜里窜动。
  轮值方毕,军营中的将士们用过晚膳后皆已歇息。
  江凌安寻营归至营帐,未及卸甲盥洗,营帐门便被人敲响。
  “将军。”
  江凌安方一打开门,顾柠便快步迈入营帐内,见江凌安正解带宽衣,他又倏地顿了脚步。
  “将军,惊云山庄有密函到。”顾柠将握在手里的一个信筒递与江凌安。
  惊云山庄乃一民间情报机构,庄主云鹤祥,年约六十,白发如仙,精通医理。
  且说这惊云山庄的庄主,实乃一人物。除却那名震天下的惊云山庄,膝下二子皆得其真传,精通医理,却已双双离家多年,与庄主断了往来。此事常为云鹤祥的旧识好友于昀京城中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那密函的封口用一枚红色封蜡严密封住,封蜡上雕刻有一朵纤巧的如意云纹。
  江凌安伸手接过密函,拆开来迅速扫了眼上面的内容。
  顾柠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见江凌安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凝重,便谨慎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江凌安缓缓抬眸,视线从密函移开,剑眉微蹙,深邃的眼眸如夜空般幽深静谧,不见丝毫波澜。
  江凌安神色微凝,沉声道:“大荣派往黔朝接质子的使团在回京途中遭遇劫匪,尽数丧命。”
  顾柠瞠目结舌,脸上震惊之色久久未散,过了片刻才勉强开口:“那……那位质子……黔朝的公主也……”
  江凌安将信纸收起,目光微沉:“不知所踪。”
  江凌安从密函中抽出一张极小的信笺,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原本蹙起的眉梢染上一抹愠色。
  顾柠疑惑地问:“将军?”
  “啧!黔朝这位新任君王胆子不小。”江凌安带着几分嘲讽道。
  顾柠愈发摸不着头脑,便追问:“将军,此话怎讲?”
  江凌安凝眉,道:“质子潜逃,大荣派往黔朝接质子的使团有去无回。”
  这正是惊云山庄探得的真实消息,然黔朝给大荣的解释却是使团于返程途中遭遇劫匪。
  提及此处,江凌安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顾柠:“前几日带回的那个孩子,如今安置在何处?”
  顾柠听他这么一问,心里顿时回过味来,回道:“属下已托医女阿兰照料。”
  他眨了眨眼,似有不解,继续道:“将军,您是怀疑?可……”
  阿兰是凌州大营中唯一的女子,托稚子于她照料,实乃妥帖。
  江凌安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凌安道:“密函上提到,那位黔朝公主年方十八,容华绝代。”
  顾柠微微张嘴,听至此处,似有些未尽之意,问道:“将军,这就没了?”
  江凌安应了一声:“嗯。”旋即自密函中抽出一张笺纸,补充道:“惊云山庄确然不负盛名,附上了那位黔朝公主的画像。”
  江凌安说罢,轻轻挑了挑眉。
  顾柠见他神情如是,旋即好奇地凑上前去。
  “啊!”顾柠的嘴型张得愈发圆了。
  当真是容华绝代。
  江凌安偏头扫了他一眼,遂收起画像,仿佛没注意到顾柠那道意犹未尽的视线。
  顾柠讪讪一笑,又忍不住开口探询:“将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张贴告示寻人?还是暗中……”
  江凌安:“先暗中查探,不可张扬。待京城的消息到了再另作打算。”他将信函小心收起,遂朝顾柠顾柠微微一抬下巴,“去看看那孩子。”
  顾柠领命,转身打开门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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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行至阿兰的营帐前,顾柠轻轻叩门,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开门的却是老军医。
  顾柠傻狍子一般怔在原地。
  随行其后的江凌安提起他的后领,将他拎到一旁,吩咐他回营帐。
  江凌安低头走入营帐,看到老军医满脸愁苦,便开口询问:“老军医,情况如何?”
  老军医沉重地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如同久经风霜的旧书页,透着饱含岁月的慈祥。
  他叹道:“没伤,没病,却脉象极乱。像是……”老军医顿了片刻,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刻了些,“倒像是中了蛊毒。”
  这位老军医身为大荣皇宫内的顶尖御医,医术精湛,声望颇高。当年江凌安自请至边塞――凌州为守将,因而大荣皇帝赐了老军医随行。
  江凌安似有所虑,眸中掠过一抹明显的怀疑之色,未尝即刻回应。他走到床榻边,轻轻探了探那孩子的额头。
  滚烫。
  阿兰为这孩子清洗一番后换了身合适的衣裳,瞧着顺眼了许多,模样大约十岁左右。
  这孩子面色煞白,病容尽显,一头如泼墨般的浓密长发杂乱地铺在枕席上,堪堪比刚捡来时多了几丝活人气息。她脖颈上靠近锁骨的地方隐约可见一条三寸长的猩红细线。
  江凌安凝眸注视那抹猩红色,眸中流露出一丝疑惑,遂偏过头问身旁的老军医:“老军医,她这脖子上是什么?”
  老军医闻言,耐心地解释道:“老朽仔细查看过,不是伤口,也不是纹身。依老朽的经验――这应当是一个胎记。”
  听闻此言,卿谣的脸庞在枕席上蹭了蹭,像是刚睡醒,她缓缓掀开轻薄眼皮,眉眼间尚且萦绕些许睡意,眸光显得模糊。
  江凌安默然打量她片刻,见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眸,身体微微紧绷,神色中透出几分不安,整个人略显呆滞而了无生气。
  旋即江凌安在床榻边坐下,他面上神情几近柔和,轻声道:“你醒了。”
  卿谣未尝回应,一双眼眸似明月般清澄天真,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江凌安的面孔上,不禁心生疑虑。
  她被带回凌州大营已逾十日,期间除却副将顾柠或带上吃食偶来探望,这位大将军未尝露面,今日因何前来?
  江凌安像是生出了几分好奇心,他伸出一只手在卿谣额前晃了一晃,打了个响指,“啪。”
  江凌安:“你叫什么名字?”
  卿谣的肩膀微微瑟缩,面露不安,怔怔地望着江凌安。
  江凌安见她沉吟不语,却是见多不怪。他十八时岁赴凌州任守将,至今已逾五载,深知边塞艰苦。只当这孩子在荒山野岭遭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受了惊吓。
  他也不再多问,只是轻轻为她掖了被角,动作神情形似个慈祥的老父亲。
  江凌安语调亲切,紧接着道:“我叫江凌安,是荣朝的大将军。”
  营帐门倏地被人从外面拉开,阿兰立于门口,见到帐内的人,不觉愣了一瞬。
  帐外凉风习习,穿过敞开的门帘吹进营帐,帐内烛火摇曳,驱散了夏日白昼的闷热
  江凌安抬眸望向帐外,一弯明月悬于静谧穹宇――宁静而柔和,他低下头凝视床榻上的孩子,似有所思。
  江凌安:“今后,你就叫凌月可好?”
  卿谣眨了眨眼,木呆呆地望着江凌安,似在思虑什么,片刻后,她微微一点头。
  如今光景,她正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江凌安的神色略显惊讶,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哟”了一声,低笑出声,“甚好,不是个傻子。”
  老军医同阿兰在一旁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江凌安遂又朝阿兰点了点下巴,转而对凌月道:“你如今与阿兰同住,算得上些许缘分。”
  凌月心觉疑惑,将视线从江凌安身上转移到阿兰这头,便见阿兰面露羞赧,一张白皙面皮染上点点绯红。
  “昔日也是大将军带我至凌州大营,是诸葛禹老将军。”
  阿兰提及的这位诸葛禹老将军原是凌州边塞的镇守将军,然前些年战死……
  “将军。”去而复返的顾柠立于门外,轻声喊道。他大步迈至江凌安身旁,低声汇报:“将军,大皇子的车马已过义州。”
  前日江凌安接获京城来的奏疏――大皇子深感边塞将士艰苦,请命前往凌州犒军。
  义州距离凌州约二百余里,算着时日,约莫再过五日,大皇子的车马便能抵达凌州城。
  江凌安闻言,回过身朝凌月轻轻一点头,温声道:“我先走……”
  一语未了,一道劲风乍起,裹挟着一抹光影席卷而来,劲风散尽,营帐内床榻之上空无一人。
  凌月觉察一阵劲风拂面,她已身处于凌州大营后方的一片栎树林中,栎树林密,枝繁叶茂而遮天蔽日。
  眼前那人身着一袭天青色圆领长衫,领口处绣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
  那身服饰过于刺眼,凌月身陷西山监牢数月之久,每逢睁眼,必然可见。
  此人正是沁兰山庄的人,看其身手、行迹,恐是那位常年隐匿行踪的庄主。
  据说那沁兰山庄庄主善医理、蛊毒,精通易容之术,无人见过其真实形容。尤对蛊毒之术痴迷不已,已至癫狂之界。
  传闻中,沁兰山庄与黔朝王庭狼狈为奸,缘是黔朝王庭的掌权者自愿献上活人,以助其练蛊。
  “妙啊!妙极了。”
  那庄主眼眸清明,面色喜悦,无端对凌月频频赞叹,宛若邂逅了一枚世间罕见的稀世美玉。
  凌月遇上此人,心中暗暗叫苦。从对方的神情与言辞判断,似已认定她便是黔朝那位不知所踪的卿谣公主。
  那庄主不待凌月作出反应,遂轻身掠至凌月面前,伸手触碰她锁骨处的那条猩红色细线,动作细致轻柔,神似一位摸骨算命的老先生。
  旋即他又倾身凑到凌月颈侧,鼻尖贴上她脖颈处的细腻肌肤,那庄主深吸一口气,叹道:“不愧是沁兰山庄炼出的第二个成品,当真是……味香气馥。”
  凌月眉心轻蹙,略微侧头躲闪对方扑在自己颈侧的温热气息。她思绪翻涌,却面染懵懂之色,好奇问询:“第二个什么?”
  那庄主敛去面上喜悦之色,质疑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月。”
  “凌月?好名字。”
  那庄主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凌月的头顶,指如修竹,姿势缱绻,顺着她的后脑勺轻轻下滑,宛如家中长辈怜爱膝下儿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倏地拽住凌月的一缕泼墨青丝,仿佛倾尽毕生力气将她往上提起。
  凌月遽然双足离地,头皮似欲裂开,然理智叫她放弃反抗,一双眼眸似秋水盈盈,倏尔泛红,娇弱可怜。
  神思恍惚间,凌月忆起西山监牢里,那个被她拗断脖颈的青衫人,或是这位庄主的下属。
  凌月尝尽青衫人的手段,虽于那日徒手诛杀数人,然全身皮肉骨血俱痛,已是强弩之末,保命而已。
  若当下与这庄主交手,虽可保全性命,后续打算或悉数落空。
  思及此处,凌月眼眶红润,泪水盈满,竟是抽抽噎噎地哽咽出声。珠泪垂落,顺着面颊滑落至下巴,又飞快跌落。
  那庄主见状,眸中漾起明显的疑虑,旋即松开攥住凌月青丝的左手。
  凌月骤然跌入野草丛生的泥地,如墨青丝连同头皮被对方扯掉一大片,鲜血沿着发丝与泪珠交融,顺着面颊滑落。
  凌月略微仰首,两汪噙满泪珠的眼眸盯着对方,面上浮现无尽懵懂与委屈。
  那庄主靠近几步,用手中折扇挑起凌月的下巴颏,宛若在验收一枚方才制成的美玉。
  沁兰山庄庄主深谙蛊毒之术,若是身中蛊毒之人,身手不凡、力大无穷,且耳聪目明强过常人数倍;或神智俱损,沦为供人操控的无知傀儡。
  “凌月……”
  低洼处传来几声迫切的叫喊,那庄主闻言,遂抽走折扇,转身朝喊声的来源处行去。
  江凌安一抬头,遂迎上一名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衫的年轻人,和对方那眉梢眼角尽显的欢愉。
  那庄主居高临下,未语先笑,倏地拉起身后摔于泥地里的凌月,拥在怀里,轻抚她的肩背,宛如呵护他最怜爱的幼女。
  他猛地用力将凌月摔向江凌安。
  江凌安伸手接住,听闻那庄主嗤笑一声,“还望将军好生照料。”未及众人作何反应,遂拂袖而去。?
第3章 、水中月(二)
  ◎吓着了吧。◎
  凌月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江凌安颈侧,纤细手指紧紧搂住江凌安的脖颈。
  她抽噎不止,泪珠、鼻涕混着头皮上滴落的鲜血汩汩滑过苍白面颊,悉数被江凌安脖颈处的皮肤和外袍领子沾了去。
  江凌安的右手虚虚搂着凌月,左手不知该安放于何处,僵硬落于身侧,面上漾起鲜少于外人面前显露的不知所措。
  他瞧着凌月此刻的反应,似是真的吓坏了,遂出言轻声安抚,“吓着了吧?”
  凌月已然止住哭腔,唯余轻轻抽噎,纤长眼睫沾染几滴晶莹珠泪。她眨了眨眼,一滴泪珠顺着如玉面颊滚落至前襟,消失不见了。
  她声线微弱如蝉翼,“嗯,吓死我了。好疼啊!”
  江凌安将凌月抱上床榻,身形略微前倾,凑近细致查看凌月头顶的伤口,赫然可见一条三寸来长的血口子,那一片青丝连着头皮被扯掉了。
  江凌安先前只见凌月头顶滴落的鲜血,未曾料伤口竟如此严重,无怪这孩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来。
  江凌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凌月的肩膀,轻缓而有节奏,“一会儿让老军医给你瞧瞧。”
  见凌月沉吟不语,将凌安似欲分散她的注意力,遂轻声玩笑道:“不喜欢老军医?他老人家是年纪大了点,性情略微古板。让阿兰给你瞧瞧,你们二人同住一屋,关系亲近。让她给你瞧瞧,可好?”
  江凌安言及于此,竟带了几分老父亲哄年幼闺女的宠溺口吻。
  凌月抬眸望他,方才哭过的眼眶通红,莹白面颊泪迹斑斑,委委屈屈地朝江凌安点了点头。
  江凌安眸色幽深,视线虚虚落在凌月身上,斟酌着字词,“凌月,方才那人……你认得吗?”
  凌月颔首垂眸,闻言心下一沉,“我……不认得。”她颤声回道,遂抬眸打量江凌安,眸中漾起一丝委屈。
  “他亦并未说认得我,却是说些奇怪的话,还把我摔在地上。”最后几个字混着哽咽声一起挤出来。
  江凌安眼底的疑虑未散,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忍,遂轻声安慰:“无妨,先让阿兰为你清理头上的伤口,其余的事日后再谈。”
  江凌安这番话让凌月的心情愈发沉重,日后再提……
  她心中暗忖:虽不曾识得方才掳走自己之人,然却知那人乃沁兰山庄庄主。如此情形,如何方能说得清楚?
  江凌安起身步出营帐,吩咐今日值守的将士增派人手,加强防守,遂遣人前往医帐寻阿兰。待诸事吩咐妥当后,方才折返。
  江凌安遥遥便见于阿兰营帐外踱步的顾柠,行至近处,询问道:“如何了?”
  顾柠:“将军。阿兰正为她清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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