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如今黔朝皇室更迭,朝政未尝稳固,一年之内必然缺乏心力、兵力觊觎我大荣疆土。”
黔朝前任君王黔宁王骁勇善战,不甘久居一隅,志在开疆拓土,数年来屡次侵犯荣朝边境。
数月前,江凌安接获惊云山庄的密函:黔宁王旧疾复发,不日便撒手人寰,其妻也因哀思成疾,郁郁而终。
黔朝内乱数月之久,黔成王方得即位。其中虚实真假,恐连当事人一时亦难以言明。
然黔朝朝政动荡,实为荣朝之良机。
且不论黔成王是否如黔宁王那般好战骁勇,一年内定自顾不暇,无力开疆拓土,亦可让大荣边境的将士稍得喘息。
凌月隐身于营帐投下的一片阴影里,细致琢磨帐内两人言辞。不禁唏嘘,荣朝对黔朝景况竟如此了解。
既知卿谣公主被送往荣朝为质乃黔成王赶尽杀绝之举,如今她留在凌州大营,或较别处更为稳妥。
“谁在那里?”
一道怒喝惊扰了凌月心中所思,躲藏不及,她只得挪动步履避开阴影,整个身形现露于浓浓月色下。
“是我,凌月。”她瑟缩着回应,暗忖不妙,江凌安定会因此加深对自己的怀疑。
守夜的将士看清阴影里闪现的凌月,不禁生疑,“凌月,你躲在那里做甚?”
营帐内二人听闻帐外动静,推门而出,大皇子厉声喝道:“何人在外喧哗?”
“回大殿下、大将军,是凌月。”
江凌安止不住对凌月近日的行为生疑,已经两次被人发现悄然藏身营帐外,意欲何为?
未及江凌安出声询问,大皇子提步而下,行至凌月跟前,声线凛然,“你在此处做甚?偷听……”
一语未完,凌月慌忙出声辩白,“回大殿下,我并未偷听。”
“哦?”大皇子疑虑甚浓,“不为偷听,那你藏身此处为何?”
凌月倏地奔至江凌安身后,珠泪横流,抬眸望着江凌安,哽噎难言,“我……大将军,我来寻大将军。”
江凌安凝眸沉吟,似难以辨清凌月所言的真伪。
记忆尽失、来历不明?这孩子近日来言行怪异,江凌安难免生疑。
心下倏又矛盾,正如大皇子所言,黔成王意欲赶尽杀绝。若凌月真是卿谣公主,亦算得身世可怜,再者……
形容与年纪全然不符,年方十八的少女,娉婷袅娜、面若桃李,怎会变作一名十来岁的稚子??
第5章 、水中月(四)
◎梦醒◎
且说昔日老军医提及得闲了便前往静心庵请灵慧师太引荐友人。
军营里大小事务一耽误,昨日翻看时历,方知已逾半月。
老军医深知凌月身上所中蛊毒拖延不得,遂次日欲上不积山请人。
翌日朝晨,江凌安吩咐顾柠领人送老军医前往静心庵。
荣朝大皇子至边塞凌州犒军已近一月,今日便要启程回京。江凌安点了十数名亲卫,护送大皇子一程。
凌月近日对江凌安依赖异常,几斤寸步不离。
奈何江凌安军务繁忙,她只遗憾不能与江凌安同吃同住。
江凌安春风和气,细致入微。时日渐长,凌月乐在其中。昔日梦境时而蹿出,直叫人心神荡漾。
得知江凌安今日护送荣朝大皇子回京,天将微明时,凌月便早早起床盥洗,打理妥帖遂出了营帐,侯在军营门口。
“将军,我想随你一同前去。”凌月微微仰首,抬眸望着江凌安,眼中饱含期盼。
凌月头上裹缠的纱布早已拆去,伤口结了痂。仔细了方可瞧见那块被扯掉的头皮已重新长出嫩肉,掩藏于黑鸦鸦浓密的卷发里。
江凌安骑在马上,略微俯身,距离凌月近了些,斟酌着语气,“听话,老军医去了静心庵请人,你且同阿兰侯在军营。”
他脖颈处的齿印未及消退,隐约从领间露出一片淤痕。
前日,大皇子无意间扫过那片瘢痕,方还玩笑一番:不知情者见了,怕是要误会江凌安府中藏着一位了不得的厉害夫人。
凌月缄默不言,倔着脾气连连摇头,视线火燎一般钉在江凌安脸上。眼圈儿渐而绯红,不由的满眼又滴下泪珠来。
江凌安见她如此光景,心生不忍,遂飞身下马,身形略微前倾,“凌月,难道你不想祛除蛊毒?”
大皇子长身玉立,于马车旁同几名眼熟的将士低声说着话。此刻见状,遂朝江凌安缓步行来。
“凌安,你这提前当爹的作何感想?”大皇子神采奕奕,朗声调侃。
江凌安颇为无奈,却形容温润。
大皇子轻笑出声,“瞧你这神色,必是乐在其中。本宫倒觉得你当早日成婚,找人生个闺女,指定能让你宠出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来。”
凌月听了这话,忙抬眸瞧去,打量江凌安眉间神色。
但见江凌安略微一摆手,对大皇子的玩笑一笑了之,未尝多言。
大皇子见江凌安似对成婚一事兴致不高,眼角噙着笑,道:“本宫出行前,无意间听闻父皇提及,欲将三妹高宁公主赐婚于你。话说当年镇守凌州的诸葛禹老将军战死……“
群龙无首,边塞将士一时失了主心骨,正临边塞告急,建安皇帝欲派人前往接任,却是无人敢上前领命。”
满朝上下,众人皆知凌州城难守,那黔宁王骁勇善战暂且不提。仅是黔朝军中那一队傀儡军,便能叫大荣朝上下官员闻风丧胆。
大皇子提及此处,似有些感慨,“那年你少年成名,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大半个昀京城的夫人、太太都欲招你为婿。谁曾想你竟然自请至边塞凌州为守将。实则,父皇早已生出一份赐婚的心思。”
江凌安的父亲是个文人,仕途悠闲,母亲文阳公主于万千宠爱中长大,与驸马情深,自愿意江凌安闲来吟诗作赋,远离刀枪剑戟。
奈何江凌安自幼热爱舞枪弄棒,幼时常同大皇子偷溜进军营,托人教授武艺。文阳公主与驸马爱子心切,未尝劝阻,自随他去了。
未曾想江凌安十五岁时,文阳公主病世。驸马与公主琴瑟和鸣,忧思成疾,数月后亦郁郁而终。
往后数年,江凌安收敛心中浮躁,拜师潜心学业,算得不负父母昔日期许。
二人自幼相交甚熟,言谈之间亦不再拘泥于礼仪规矩。江凌安沉吟半晌,遂出声打断大皇子。
“大殿下勿要再拿微臣玩笑罢。”
大皇子敛了笑意,神色认真,“本宫倒觉得这是桩美谈。自长公主病逝,你身旁也没个女眷。高宁公主虽年纪尚轻,却是个知书达礼、蕙质兰心的好女子。倘或你俩成婚,你亦无需在边塞苦待,回昀京……”
江凌安叹气,“还请大殿下饶了微臣。边塞战事吃紧,微臣尚未思及此事。高宁公主兰心蕙质,微臣一介武夫,自觉不是良配。劳烦大殿下回京后向陛下言明微臣心意,微臣定当感激不尽。再者,倘或有朝一日以身殉国,留下……”
大皇子见他言及战事,嘴里亦没个轻重,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即刻出言制止。
他甚觉无趣,只道回京后定向皇帝言明此事,叫江凌安无需过于忧虑。
凌月神色乖巧,安静地站在江凌安身旁。
此刻见二人顿住话茬,她侧身仰首,睁着一双纯真眼眸,无暇而无邪,望着江凌安,“将军,您什么时候成婚呢?”
她的声线略显稚嫩,神色瞧着却颇为认真。江凌安听闻这话,倏地轻笑一声。
“问这个做甚,担心我成了个老光棍儿?”
凌月倏一摇头,目光炯炯有英气,“那便不要成婚了,等我长大了嫁与你。”
大皇子听了这话,亦是忍俊不禁,“凌安,你瞧,昀京城内的姑娘小姐们后继有人了。”
江凌安莞尔,只当作童言无忌,未尝放在心上。略微一抬手,将凌月面颊上散落的一缕乌发拨到耳后。
“回营帐去罢,老军医或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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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凌安回到军营不久,老军医遂引着自静心庵请来的大夫行至营帐。
老军医眉目慈祥,同江凌安介绍来人,“将军,这位便是灵慧师太那位友人,云大夫。”
“大将军,唤我作云飞翼便好。”
凌月循声望去,那是个年轻男人,三十岁上下年纪,着一袭淡绿色交领大袖长衫。姿容似玉,目似春星,正双眸噙笑打量自己。
凌月心生疑惑,暗忖此人或识得自己。不能这么寸,请来的大夫是旧相识,却实在无法忆起对方是何人。
江凌安察觉到云飞翼落在凌月身上的视线,试探着询问:“云大夫,你可是识得凌月?”
云飞翼粲然一笑,“在下失礼,未曾相识,只觉凌月姑娘与在下家中小妹形容颇为相似。”
老军医在一旁“呵呵”笑道:“缘有此等巧合,亦算得一种机缘。”
众人复又寒暄几句,江凌安遂问询云飞翼:“云大夫行医,可有什么讲究?”
“还请将军替在下备一间单独的营帐,便于疗毒。”云飞翼言笑晏晏,语气缓和,应是个平和之人。
江凌安遂先行离去,遣人为云飞翼预备独立营帐。
话说这云飞翼替凌月疗毒之际,有着隐世高人都有的怪癖,定然是不让外人在营帐内观望的。
每每欲为凌月施针疗毒,必先行屏退左右,唯余凌月一人与他在营帐内。
军营内众人皆是见怪不怪,愈发坚信世间高人多有怪癖。
“云大夫,你要怎么替我疗毒,施针便有用吗?”第一回 疗毒,凌月内心多少有些惊惶。
她身中蛊毒已逾数月,深知个钟艰苦,言及疗毒,心下甚觉希望渺茫。
昔日身陷西山监牢,沁兰山庄的人每日定时将蛊虫放置于她体内,直至众蛊虫厮杀妥协,蛊毒便成。
云飞翼见她面露不安,打迭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姑娘无需忧心,初时只用施针排毒。时机一到,日后自有家中秘术来解。”
凌月将信将疑,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不甚踏实,却又说不出因何缘由。唯有按下内心不安情绪,怔怔望着云飞翼为她施针。
云飞翼每隔一日便为她施针疗毒,光阴荏苒,转眼已逾两月。
如实而言,凌月并未察觉身体有何异样,然蛊毒在这两个月内并未发作。她不禁暗忖:或是因毒血得以排解?
时值黄昏,云飞翼方才为凌月施针妥协,他抬手一理鬓发,凝眸打量歪倒在榻上昏睡的凌月,满面餍足之色。
凌月头脑昏沉,唯余半分神识在外,忽闻耳畔有人出声唤她:“殿下,该醒来了。”
殿下?
她身在黔朝境内,凌州大营里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如何会有人唤她殿下?
凌月挣扎着撑开双眸,便见营帐内空无一人。不禁哑然,哪里有人唤她,原是靥住了。
她勉力自榻上起身,只觉喉间如火燎般灼热,正欲倒一杯热茶润润嗓子。
便在此刻,有人推门而入。
凌月捧着茶盏,扭头循声望去,便见云飞翼眉眼间漾起浓浓笑意,朝这边看来。
“殿下,你醒了?”
云飞翼回身掩上营帐门,缓步朝凌月行来。
凌月顿觉如遭雷劈,耳鸣声轰隆隆震个不停。双腿宛若被霜雪冻住一般,顿时僵化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原以为睡梦中的呼唤是梦魇,甚至愿意相信眼前的云飞翼依然是梦中幻影。
凌月内心慌乱不迭,却勉力稳住心神,她抬眸望向云飞翼,面上萦绕重重疑惑,“云大夫,你方才唤我作什么?”
云飞翼莞尔,略微一倾身,轻声细纹道:“殿下,梦该醒了。”
“你,究竟是谁?”凌月闻言大惊,双手不受控地微微颤抖,手中握着的茶盏“咔嚓”作响个不停,猛地摔落一地。?
第6章 、水中月(五)
◎云飞翼◎
“殿下,你可真正是贵人多忘事了!”
凌月一时语塞。
云飞翼见凌月沉吟不语,亦不再多言。遂抬手脱掉外袍,露出里面一袭天青色圆领长衫。
长衫的领口处绣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颜色与款式,同葬身于西山监牢里的众人无异,做工与面料却更为考究。
凌月的视线虚虚落在云飞翼脸上,云飞翼与昔日掳走她的那人接连浮现,渐渐交织在一起。最终重叠,融为一体。
云飞翼见凌月缄默无言,却未被扫了兴致,自顾着将手中药箱搁在案几上,慢条斯理取出针囊。
他这才回身凝眸注视凌月,“殿下,不论我是谁,为你疗毒却出于真心。”
凌月怒不可遏,“云飞翼,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殿下,我且问你,你敢吗?”云飞翼俨然拿住了凌月的把柄。
“你敢走出营帐,大声告知军营里的人,我是谁?你又是谁?或者,你告诉江凌安,我便是当日潜入军营将你掳走的沁兰山庄庄主。”
凌月情急之下出声制止,“别……”
一语未了,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中了云飞翼的圈套。
云飞翼明知她惧怕身份暴露,故而出言激她。
身陷囹圄,她到底不能临危不乱。
云飞翼觑着她面上飞快变换的神色,遂出言宽慰,“殿下,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事。”
凌月神识乱了套了,云飞翼因何会是沁兰山庄庄主?
“你……”凌月声线发颤,“老军医怎么会将你请来?”
她而今秉承着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心态,定要理清个中缘由。
云飞翼莞尔,“我在静心庵候了他十余日,总算没让我希望落空。”
凌月只觉他说了一通废话,无意与他多作纠缠。
而今知晓老军医前往静心庵请来的人,并非灵慧师太提及的那位友人。
眼前的云飞翼,或顶着一张别人的皮。
思及于此,凌月猛地向云飞翼扑去。双手扣住云飞翼下颌,用力一扯,并未从云飞翼脸上扯下她意料中的脸皮。
徒在云飞翼玉琢般的脸皮上留下斑斑指印。
“你疯了?”云飞翼连连后退,因吃疼而迭声低呼,“你以为我易容成这般模样,来诓骗你们?”
凌月见状,心下大骇,原来眼前之人的容颜本就如此。
她浑身透寒,僵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迟疑着是否应告知将凌安今日之事。
“殿下。”云飞翼倏地出声打断凌月心中所思。
“顾及那么多做甚?而今你需要我为你疗毒,而我……不愿我最满意的傀儡有瑕疵,何不互相成就?”
凌月闻言,见他道貌岸然,毫无愧疚之意,心下愤然甚浓。
“瑕疵?你当我是个物什吗?”
云飞翼未尝回应,自顾着道:“自我识字,痴迷蛊毒二十余载,从未碰上如你这般合我心意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