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安示意顾柠轻叩营帐门,闻得一声“进”,遂推门而入。
阿兰已为凌月清理完伤口,妥善包扎了,遂端着浸满血污的木盆出了营帐。
江凌安行至床榻边,稍微倾身探了探凌月的头顶,纱布上浸出点点血渍,青丝如云混着干涸的血液凝结成绺铺在枕席上,额角还沾了一抹血痕。江凌安遂转身欲取热水将那抹血痕擦净。
方迈出数步,床榻上的人便有动静。
江凌安旋即回身,只见凌月侧身佝偻作一团,脖颈微微往后仰起,露出一片娇嫩皙白的肌肤。
锁骨处那条猩红的胎记似在膨胀,缓缓裂开,留下一道骇人而狰狞的豁口。
江凌安眉心倏地一跳,僵在了原地。
原本候在营帐门口的顾柠见状,连忙凑到江凌安身旁,被眼前的景况骇得结巴了起来,“将……将军,这,她这,怎回事啊?”
江凌安回过神来,沉声吩咐,“速去请老军医。”
顾柠忙不迭转身跑出门去。
凌月猛地在床榻上支棱起身子,脖颈处裂开的那条口子颜色猩红,却不见鲜血溢出。
她五官扭曲,瞧着痛苦极了,本就煞白而病态的肌肤几近透明,口中发出痛极难耐的呜咽声。
江凌安抢步上前,欲让她躺回床榻上,指尖方才触碰到凌月的胳膊,顿觉犹如被火舌燎了一般,烫人得刺痛,他倏地抽回手。
凌月宛若浑身力气丧尽,遽然滚下床榻摔倒在地。案几上杯盏碎落满地。
江凌安未及多想,即刻上前将凌月抱起来。
凌月浑身抽搐不止,痛苦的呻-吟声自喉间呜咽而出,脖颈上的血口子愈合不及。
江凌安额角起了冷汗倏起,他试探着轻抚凌月的后背,意欲安抚凌月,让她冷静下来。
适才推门而入的顾柠犹如被尖刺锥了屁股一般,猛然跳起,直奔着江凌安扑来。
紧跟着顾柠进屋的老军医与阿兰双双抬眼望去,乍见凌月一口叼住了江凌安颈侧的血肉。这一口肉眼可见的咬得不轻,脖颈处已有细微血丝泛出。
江凌安面部表情抽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然无力自凌月口中脱身,轻喊道:“别愣着,赶紧过来帮忙。”
于是乎,扑倒在江凌安腿边的顾柠、进门后齐齐怔住的老军医与阿兰,纷纷如梦初醒。手脚忙乱地涌上前去,试图从凌月紧阖的齿关下挽救江凌安脖颈处的嫩肉。
营帐内五人乱作一团,两人衣衫凌乱,动弹不得。其余三人神色慌乱,狼狈不堪。
老军医倏地反应过来,强取不成,还须得智取。连忙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针囊,抽出几枚银针逐一刺向凌月右手前臂掌侧的内关穴,意在宁心安神、理气止痛。
众人皆额间热汗淋漓,浑身乏力。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时间,凌月终于缓缓松开齿关,双眸轻阖,沉沉睡去。
老军医松了一口气,遂收起银针,近身查看江凌安的脖颈。
被咬的那处肌肤早已撕裂,齿痕深深嵌入皮肉,呈现一片不规则的撕裂伤,乌黑鲜血渗出,触目惊心。
老军医一面清理伤口,不禁摇头感慨,“这小女郎牙口甚好。”
江凌安微微侧头,露出一大片脖颈以便老军医上药,他因吃疼“嘶嘶”两声,面露无奈之色,叹道:“属狼的。”
老军医清理完毕咬伤,再行包扎妥当,“恐会留疤。”
江凌安似有所虑,面色凝重,询问老军医:“老军医,方才她这是……蛊毒发作了?”
老军医沉吟片刻,遂点头回道:“应是。老朽虽未曾亲眼得见,却听人提及过。”
他一面整理药箱,补充道:“这身中蛊毒之人,发作之际便如她这般神志丧失,暴戾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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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逐渐恢复意识,已至翌日清晨。
她缓缓撑开眼皮,体内尚余的一丝力气未能支撑她坐起身来。凌月只觉浑身皮肉骨血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酸痛,犹如群蚁方才啃噬过她的肉-体。
凌月费力撑起薄弱的意识,环顾四周,便见阿兰在煨药,正欲出声唤她。
“阿……”凌月未能完整的喊出阿兰的名字。
阿兰宛若听得一道痛苦的呜咽声,旋即放下手中煽火用的扇子,行至床榻边。
凌月朝阿兰伸出一只手,顺着阿兰的力道靠床榻坐起身来,她脸上布满未及消散的病容。
阿兰细致打量她半晌,转身倒来一杯热茶,让她捧在手中。
“应老军医嘱托,你醒来后便去请他过来,你先歇着。”见凌月轻微点了头,遂推门而去。
“哟,醒了?”
江凌安同老军医前后脚进了营帐。
凌月将手中茶杯搁回桌案上,抬眸怔怔望着江凌安脖颈上缠绕着的层层纱布。
她的眼圈儿飞快地红了,泪光萦萦,珠泪难收,悄默声儿顺着凝脂般脸颊滑落,滴落至身前的浅灰色棉布被褥,很快便洇润了一小片。
江凌安前日见识过凌月哭泣落泪,知晓这孩子性情敏感,遂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无碍,你瞧,这不好好的吗?”
“呜……”凌月哑着嗓子哭出声来,珠泪盈睫,声线宛如陈年破旧风箱,呼呼作响,“将军,对不起,是我的错……”
营帐内众人纷纷安抚,老军医行至凌月跟前,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斟酌道:“据老朽所知,凌月身上的蛊毒日后必然会反复发作,其间规律暂无定数,然每隔一月发作一次应是有的。”
江凌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凌月的胳膊,询问道:“老军医,您可有法子解这蛊毒?”
老军医面色稍显遗憾,沉重地摇了摇头,“惭愧,老朽不精于此,未曾习得,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众人闻言,皆是缄默不言,老军医复又开口道:“不过,数年来,老朽应邀前往凌州城内医会论道,识得一位出家修行的女法师,闲谈间她曾提及有一小友略懂这蛊毒之术。”
凌月听罢,心中倏然舒缓了几分,面色也略显柔和。
她抬眸望向老军医,正欲出声,便闻阿兰轻声询问:“老军医,您可知那位出家修行的女法师如今身在何处?”
老军医面带慈祥,笑容可掬,温声答道:“那位女法师法名灵慧师太,常年居于不积山的静心庵。待哪日军营里得闲了,老朽便亲自前往静心庵,请灵慧师太引荐友人,前来军营一叙。”?
第4章 、水中月(三)
◎风月多情,暗藏春色。◎
“凌月,你蹲在此处做甚?”
顾柠方行至江凌安营帐外,便见凌月背倚营帐,神思恍惚,魔怔了一般。
凌月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僵在原地,双眸明亮无暇似皎月,怔怔地望着从营帐内推门而出的江凌安。
江凌安被她瞅得莫名其妙,“大半夜不睡觉,立这儿做甚?”
“将军,我可以睡在您的营帐吗?”凌月试探着问询。
“哈哈哈……”顾柠闻言,止不住朗声大笑。
江凌安抬眸觑他,顾柠即刻止住,憋得辛苦,身形微晃。
“怎么了?”江凌安温声细语,“阿兰在医帐忙碌,你一个人害怕?”
凌月连连点头应是,实则她夜至江凌安的营帐,毫无由头。只因心中莫名的悸动,渴望与他亲近些,便匆匆来了。
此刻听闻江凌安言及‘害怕’二字,遂紧赶着承认,亦不忘趁机阐明意图。
“将军,我可以留在你的营帐吗?”
江凌安无奈,他一七尺男儿,于军营内说一不二,战场上盛名赫赫,此刻却难以拒绝一半大小儿。
“进来罢,待阿兰得闲了,便送你回去。”
便送你回去。
凌月半点也不愿意,心下如是想,遂得寸进尺起来,“将军,我可以每日都住在这里吗?”
顾柠实在憋不住,笑得整个人抖个不停。
江凌安忍无可忍,“去,绕军营跑五圈。”
顾柠难以置信,“将军,这大半夜……”
一语未了,江凌安冷声道:“十圈。”
顾柠倏地跑了,一面往外跑,还不忘同江凌安商量,“将军,就五圈……”
苍穹之上,月华如练,银辉铺洒,透过枝叶映出点点荧光。
江凌安引着凌月进了营帐,指着一方杌几,“待在此处可好?”
凌月略微一点头,见江凌安转身至书案旁坐下,她便悄然跟了过去,“将军,我可以待在此处吗?我为您研墨。”
江凌安颇为无奈。
昔日,凌月被青衫人掳走。于蛊毒发作之际咬了他一口,自那便如影随形,黏人得很。
他一未婚男子,身边常有此小女郎,着实不便,又苦于不忍出声拒绝,遑论出言训斥。
江凌安沉吟执笔,算得默许了。
凌月抬手研墨,墨香渐浓,倏尔忆起尚在黔朝王庭时,母后常俯身案前,为父王研墨。
凌月曾读赵彦端,‘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
红袖添香,或正如此番景象。
鬓发散落,凌月抬手轻拂,无意将墨汁染上鬓间。
江凌安顿笔瞧来,便见凌月鬓间一抹黑墨,“研墨也能如此不小心。”遂抬手替她拭去。
凌月却未听清这话,只闻见一股幽幽墨香,却是从江凌安袖中散来,闻之一时鬼迷心窍。她拉住江凌安一角袍袖,不禁软声轻叹:“墨汁儿好香。”
江凌安失笑,缓而抽回衣袖,“往后你便以墨汁为食。”
凌月莞尔,痴痴望着江凌安,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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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谁?是江凌安的声音,他何曾这样唤过我?
但凌月分明认得这个声音,属于江凌安。
夜色迷离,薄衫褪尽,指尖触感干燥而温热,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江凌安掌心的茧子。
身体被蛊毒侵蚀后,灵敏异常,肌肤上的触感被放大数倍。
江凌安的指尖如火蛇一般,迅速燎遍了凌月全身,炽热而滚烫。
炽热窜至心口,凌月缓缓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黔朝王宫。
一面铜镜映入眼帘,镜中人眼颦秋水,娇嗔满颜,正是凌月昔日的模样。
身后氤氲热气铺天盖地而来,将眼前的景致笼罩其间。铜镜上飞快浮起一层黏-腻的水汽,凌月抬手轻轻擦拭,又一个人影出现在铜镜里。
一转身,江凌安立于身后,寝衣散了一地。凌月细致瞧着眼前人,眉目如画,姿容撩人,
画面交织、缠绵,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弥漫整个寝宫,汤泉水暖如巨浪排击般汹涌。
凌月恍惚间感觉自己被抛至高处,足不沾地,轻盈如燕。高悬于半空而无处可攀,既慌乱又渴望。毫无预兆地,她猛然坠落。
凌月倏尔惊醒,却是阿兰轻轻推了她一把。
“怎么在将军帐中睡着了?”
她适才发觉浑身热汗淋漓,面颊绯色一片。
交融的画面挥之不去,难辨梦境与现实,不过是春-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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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九日,又是个艳阳热天。
未时方过,荣朝大皇子的车马已抵达凌州城门。
江凌安领着十余名亲卫前去迎驾。
远山残阳将暮,一辆墨色方形蓬盖马车缓缓驶入,停在了凌州大营外。
车帘轻掀,探出一名身着碧蓝绣云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玉面含光,温润如兰。他缓步下车,衣袍轻轻拂动,风姿从容。
江凌安今日着一袭墨色交领窄袖常服,他提起袍摆,迎上前去,二人相谈甚欢。
凌月今晨未及与江凌安同行,此刻逮着人,匆匆跑至跟前,拉住江凌安一角袍襟。
莫名忆起前日梦境,忙垂首掩饰面上赧然。
“凌安,多年未见,你何时添了个闺女儿?”大皇子剑眉微挑,视线落在凌月身上。
江凌安忍俊不禁,“大殿下玩笑了,前些时日行军途中捡来的。”遂垂眸示意,“凌月,见过大殿下。”
“见过大殿下。”凌月循声望去,心中唏嘘不已。
不日前她尚为黔朝送往荣朝的一名质子,尝尽苦头,方得以逃生。
而今深入虎穴,置身荣朝军营,与荣朝大将军、大皇子为伍,可叹人生之路何其变幻莫测。
大皇子赵源倏尔神色怪异,凑近江凌安,附耳低语。
“大荣派往黔朝王庭接质子的使团,本应于五月中旬返回昀京,然迟迟不闻踪迹,却于五月二十日接获黔朝传来的信涵。”
“使团及黔朝送质子的队伍出发数日,遭遇劫匪,尽数丧命,那名质子也不知所踪,想必亦难逃毒手。”言及于此,他悄然垂眸打量凌月,“怎么如此巧合,你于这个节骨眼儿上捡来一个闺女。”
江凌安闻言,知晓大皇子如他先前一般,怀疑凌月的来历,遂低声回道:“无怪乎大殿下有此怀疑,当日微臣方一得知质子失踪一事,遂细致询问、观察数日,并未察觉异样。”
“这孩子记忆俱损,不明来历。再者,大殿下可曾见过那黔朝公主的画像?并非这般半大小儿。”
大皇子微微摇头,似有所虑,“不曾。本宫只觉此事颇为巧合,恐有蹊跷。”
江凌安颔首,沉吟片刻,“大殿下宽心,微臣已遣人暗中查探,不日或有消息。”
凌月耳聪目明,远远跟在身后,早将二人言辞尽收心底。
当日父王母后双双殒命,她被人下蛊欲炼制成傀儡,幸而命硬,得以逃脱。不知黔朝那方是否知晓自己如今这副形貌?
思及那名青衫人,难免心生忧虑,恐不日将暴露行踪。
又从二人的谈话间获悉,黔朝在质子失踪一事上予以欺瞒。
两人行至营帐,双双落座,大皇子素来宽厚仁慈,侧首瞧着江凌安,言辞悲切,“凌安,黔朝这位新任君王,说来算得能屈能伸,知晓自己方才即位而朝政不稳,不宜与我大荣开战,便自愿将公主送往我大荣为质。”
大皇子沉吟半晌,似是在梳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大皇子倏尔嗤笑一声,“实则吧,那名质子却是黔朝前任君王的遗孤,此举实为赶尽杀绝。奈何边塞贫瘠,百姓疾苦……”
大皇子所言,江凌安早有耳闻,黔朝前任君王骁勇善战,数年来大荣实在吃了些苦头。
江凌安至凌州数年,深知对方手段凶残狠辣,凌州百姓与将士常年饱受战争之苦。
大荣虽在发展,然战事不断,兵力不足,国库亦日渐亏空。
如今,黔朝新任君王为讨好大荣皇帝,自愿将公主送入大荣为质……
江凌安见大皇子双眸泛红,耐心劝道:“大殿下保重,黔朝侵扰大荣边境多年,非一朝一夕可除。大荣国力逐渐强盛,黔朝自会一日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