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错许◎
“将军,您……”公主府家将钟励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江凌安顿住手中动作,循声抬眸望去,“钟励,你何时也学会支支吾吾了?”
“将军,昔日您可是在外边招惹了谁家姑娘,复又不声不响不辞而别?”短短一句话,钟励说得颇艰难。
江凌安将笔轻轻搁下,一头雾水,蹙眉问道:“你这话何意?”他素来不曾沾染拈花惹草的恶习,更觉匪夷所思,“我何曾干过这等事,你是听得了什么谣言,还是……”
钟励见他顿住话头,忙出声禀道:“并未。将军,那位凌姑娘今日又至府上拜访,尚在门外候着呢!”
凌月!
她至昀京所为何事?
昔日,江凌安与建安皇帝提及黔朝那端因立储一事引发不小的朝政动荡。而始作俑者,或正是那位曾被黔成王送往荣朝为质子的卿谣公主。
若江凌安接获的消息属实,凌月如今应在黔朝王庭翻手作云覆手雨,分身乏术。
凌月却在如此紧要关头前往昀京,定不是为了前往公主府吃闭门羹。
“打发她去罢。”江凌安犹还记得自己是她算计中的一环,对此耿耿于怀。
此刻听闻凌月前来拜访,难免怀疑他复又被凌月当作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钟励领命,转身便欲出门,内心不禁暗自为那位凌姑娘错许的芳心生出怜悯,斟酌着如何送客方不至于叫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一条腿方才迈出书房,又闻身后的大将军出声,却是改变主意了。“钟励,带她进来。”
钟励回过身来,笑容可掬,连连应是。
且说凌月近日屡遭暗算,心中不安,恐生出事端,难以收场,遂横下心来试探身边亲近的几人。
她于李常卿处得知江凌安而今人在昀京,心中思念得紧,遂乔装改扮妥帖,匆匆前往。
凌月心知江凌安因她的欺瞒与诓骗而心存芥蒂,或不愿与她相见。然,她不会因此与江凌安疏远,更不会轻易放手。
她跟在钟励身后,缓缓步入公主府,一面思忖待会儿见了江凌安应如何说话、如何行事。
钟励将她引至书房,遂先行离去。
凌月于书房门前顿住脚步,抬眸朝里望去,便见江凌安身着一袭莲青交领大袖长袍,靠坐于书案旁,伏案执笔。
那景,那人,凌月顿觉分外熟悉,往事纷飞,历历在目。或因触景生情,她忆起昔日那场梦,面颊倏地燎起一片灼热,心脏砰砰狂跳如擂鼓,宛若失了半拍一般难耐。
“将军。”她即刻出声,将自己从遥远却清晰的记忆里拉回现实。
江凌安顿笔,循声望来,沉了脸色,“怎么,你还是这般见不得人?”
凌月闻言,浑身僵硬如淬霜雪,猛地僵在原地。江凌安确对她昔日欺瞒诓骗一事耿耿于怀,形势比她预料的还要严峻。
“将军,我……”
内心翻涌的话语悉数于唇齿间止住,凌月气血翻涌,顿觉任何解释皆显苍白无力。她知江凌安此言却非意欲奚落她,而今她这副打扮亦并非当真见不得人。
江凌安沉吟候了半晌,未等到凌月余下的言语。但见凌月步履轻盈,疾速迈入书房,于书案旁顿了步伐。
凌月缄默不言,双手一抬,在面上摸索半晌,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不过顷刻功夫,江凌安再抬眼细看,便见她已除去面上用作伪装的物什,露出原本形容。
那样一张脸,江凌安曾在画像上见过数次,容颜娇美难描画,美艳得摄人心魄。而眼前之人,相较那副画像,更为灵动明媚。
“将军,往后我来见你,定不会再易容了。你别生气了,可好?”凌月垂眸,痴痴地望着江凌安,温言款语,情真意切。
江凌安闻言,哑然失笑。这家伙倒真会倒打一耙,一出声便给他扣上了一顶小肚鸡肠的帽子,竟叫他无言驳回。
“无妨,殿下素来行事果决,哪曾管过旁人死活,不必因我而失了本心。”江凌安语气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着如此疏离的神色,闻得这般冷冽的言语。凌月心中倏地冷了半截,不禁暗忖不妙。
眼前的景况,确已物是人非。若她意欲与江凌安日益亲近,来日方长,恐任重道远。
“将军,我再不骗你了,我……”凌月说了半截,却又哽噎住,使上了杀手锏,不由的眼圈儿泛红,满眼又滴下珠泪来。
昔日,江凌安最不忍见她潸然落泪,凄凄惨惨戚戚。然,时过境迁,此刻她心中着实没半分把握,不知江凌安是否仍是吃她这一套。
江凌安并未对她信誓旦旦的言辞予以回应,只垂眸冷冷道:“我不知你来这昀京城有何要事,往后,别再来公主府了。”
完了,早已不吃她装模作样那一套了。凌月正值骑虎难下,不知作何反应方能挽回昔日种种情谊。
又闻江凌安添了一句,“你身份特殊,究竟应为自身安危稍作思量,勿要任性行事。”
凌月闻言,内心动容,他仍是在乎的。遂抬起头来,眸中燃起星星点点希望之火,迟疑着道:“将军……”
一语未完,又被打断,“再者,你我各为其主,立场不同,恐被有心之人利用,于你于我,皆是不利。”
荧荧星火尚未起势,又骤然被冰雪无情浇灭。
凌月面颊一热,内心苦涩难止,江凌安的关切原是因这个缘故。她原以为,哪怕江凌安对她的欺瞒心生芥蒂,亦会顾念半分旧情。总不至于就此分道扬镳,视作彼此未曾相识。
如今看来,对旧情念念难忘的唯有她自己,江凌安或许从未生出过一星半点的情意。
往日的细致入微或温情脉脉,不过是因着对一个稚子颠沛流离的同情。
究竟是她心生非分之想,见色起意也罢,久处生情也罢,不过是黄粱一梦。
“将军无需这般激我。”凌月执意认为,若再多加言语,稍作争取,或能引他忆起昔日点滴。
“激你?”江凌安闻言,眸色一沉,恐自己听错了,“凌月,你如今行事,我竟是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凌月内心百感交集,她所言所行,表现的还不够明显?
公主府那位家将亦能瞧出她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寻江凌安恐图谋不轨,江凌安又怎会看不明白,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凌月把心一横,倾身上前,双手一伸死死捉住江凌安的一只手,“将军,昔日在凌州大营,我曾说长大了嫁与你,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了。”江凌安抽回手,语气仍是没半点温度。
凌月知他定是记得,却有意否认,顿时生出浓烈兴致来。但见她美眸含情,注视着江凌安,温声道:“将军,昔日我并非随口一提,实属一片真心。”
她不提这茬倒也罢了,提及往日种种行迹,江凌安内心那股被人蒙在鼓里的不适感遽然加深加剧。
他怎会未曾察觉,凌月身份暴露之后,屡屡在他面前流露出的缱绻情意,浓烈而毫不知避讳,即便是瞎了聋了,也能感受到几分。
然,他只觉荒唐。凌月在他眼里,不过一半大孩子,如今虽恢复常人之姿,他心中固守已久的观念,究竟难以改变。
“一片真心?我从未见着如此真挚的心意。”江凌安油盐不进,老铁树终究无缘开花。
凌月有口难言,还欲哭诉内心深处缠绕的绵绵情意。顿觉喉间一股腥甜猛冲上来,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洒在身前的书案上,又溅了江凌安满身满脸。
她只觉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再欲说些什么,却是不能够了。撑着书案的胳膊瘫软无力,整个人随之往一旁歪倒下去。
江凌安见状,忙抬手扶住凌月,立身起来将她抱上榻。未曾想他一句话说得稍微重了些,竟能叫凌月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他坐在床榻旁,抬手为凌月盖上被褥,复又掖了掖被角。内心倏地生出几分不忍,顿觉愧疚不已。
可巧钟励端着一托盘茶水点心走进屋来,但见仰卧于床榻上的人早已不是方才进屋时那番模样,面露惊色,不由的出声问询。
“将军,这是……”
一语未落,便被江凌安出声止住,“无事,您老先下去罢。”
钟励未曾多问,搁下托盘,遂转身出了门。
‘蛊虫虽尽,恐有余毒留存。余毒除尽之际,便是复醒之日。’一番话萦绕心间,挥之不去,轰鸣声如雷鸣般贯耳。凌月挣扎着便欲起身,却似有千斤重的大鼎将她罩住,动弹不得。
江凌安立身起来,见凌月额间细汗淋漓,面上漾起层层绯红。
他伸手一探,脸颊肌肤似灼烧一般滚烫,不禁生疑,眼前的景况,恐并非因他方才的言语刺激,而急火攻心。恐她是起了病,遂出声唤来钟励,叫他前去请大夫。
钟励尚未转身,便见榻上沉沉昏睡的凌姑娘颤抖着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江凌安的一条胳膊。口中嗫嚅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江凌安察觉异样,遂倾身凑了上去,附耳倾听。
“别请大夫。”凌月气息微弱,声线细若蝉翼。
江凌安忙出言叫住钟励,复又抬手探上凌月额间,竟是比面颊还要灼热,烫得他指尖生疼。
凌月此时的状态,几乎与昔日蛊毒发作时如出一辙。
江凌安心中疑惑重重,凌月体内的蛊毒早已祛除,蛊虫亦已消散,为何此刻又似有复发之兆?
难道与云飞翼尚在人世有关??
第36章 、不识月(十四)
◎亲了江凌安。◎
事情来得突然,江凌安只得独自留在书房内,他用热水湿了巾帕替凌月擦拭额间细微的汗珠。
那张脸早已烧得通红,凌月恐已是神识不清,嘴里迷迷糊糊说着些什么,却全然听不真切。
只是那双纤长的十指死死扣住江凌安一截手腕,舍不得放开一般。
江凌安知她这副模样算不得正常,或因体内尚有余毒留存。本欲前往惊云山庄请云鹤祥前来诊治,却听凌月嗫嚅着不要请大夫。
沉吟思量一番,忆起凌月昔日纵火烧了惊云山庄,虽已重新修缮。于情于理,亦不宜前往请云鹤祥。只得留在凌月身边静静守着,以免她有何不测,自己方能第一时间应对。
昔日,江凌安断断续续得知一些蛊毒相关的信息,知凌月身上的蛊毒与云飞翼身上的蛊毒关联颇深,称作什么母子蛊。须得云飞翼身上的蛊虫散尽,凌月方可恢复常人之态。
后复又获悉当日云飞翼并未葬身火海,只是落了个半身不遂,余生只能靠轮椅活着。他亦曾担忧凌月是否会受此影响。然再与凌月相逢,见她已然恢复了原本形容,瞧着并无不适之处,他心下甚觉宽慰。
然,今日凌月莫名昏厥,起初他当是自己言语过激,伤及了凌月,一时不堪承受,惹她急火攻心,方至于昏厥。
细想之下,又觉恐与云飞翼尚在人世脱不了干系。此刻却是抽不开身,唯有待凌月醒来,再作商议。
江凌安便这样苦守在书房,约莫过了五六个时辰,已至掌灯时分,侧卧于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只见她眉心越蹙越深,显然是身上正遭受异常难耐的痛楚。
江凌安有些不知所措,便欲上前俯身将她抱起身来。指尖方才触碰到凌月的一侧胳膊,榻上之人猛地坐起身来,双手紧紧箍住江凌安的脖颈。
凌月手上的力道重得惊人,江凌安被她勒紧,顿觉喘不上气来。抬手用力掰扯凌月扣在他脖颈上的双手,究竟徒劳无果。
“将军,别赶我走。”凌月倏地出声轻唤。
江凌安未及出言安抚,便觉汩汩暖流顺着脖颈浸入里衣领子,触感温热而潮湿。
他心下大惊,凌月竟是哭了。江凌安不确定此刻凌月是否清醒,复又尝试着抬手去推凌月的胳膊。这一推,却意外轻松地将凌月推开,便欲将凌月放回榻上。
凌月却一口咬住他脖颈上的细嫩皮肉,力道之大,似欲将他脖颈处的皮肉悉数吞咽。
“将军,我不走……”除却这几个简短字节,混着轻微的啜泣声发出,江凌安并未听闻其余言语。他一面轻拍凌月后背,一面出声安抚:“凌月,不赶你走,你把牙齿松开可好?”
因脖颈处的伤口似烈火灼烧一般疼痛,他说话断断续续难成句,却仍是温声细语的商量。
凌月早已失了意识,惟余内心深处深刻如烙印一般,清晰记得江凌安方叫她往后别往公主府寻他,遂魔怔了一般,死力扣住江凌安不放,生怕少一松手,江凌安便凛然远去,欲同她再不相见。
江凌安颇为无奈,温言款语哄了半晌,才哄得凌月缓缓松开齿关。脖颈处的伤口经了风,不由的疼得他猛地一哆嗦。
再垂眸看向凌月,双眸却不似昔日蛊毒发作那般只余眼白。两汪水灵灵的眼眸怔然无神,宛若靥住了一般,视线却直愣愣地钉在他脸上。
江凌安正欲抬手拭去凌月面颊上滚滚垂落的盈盈珠泪,指尖方触及那张白皙却转而冰凉的面庞,凌月猛地倾身朝他凑近。
柔软却冰凉的双唇贴了上来,江凌安顿时僵住身形,呼吸随着凌月贴得更近的鼻尖紊乱。他未及做出动作推开凌月,怀中的人却轻巧灵活地撬开了他微阖的唇齿。
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味香气馥,混着咸湿的珠泪摄入唇齿之间,柔软而香甜的触感愈发清晰浓烈。
江凌安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大脑猛地一片空白,耳鸣声如雷鸣般轰鸣,震得他与怀中娇软的身体一齐沦陷。
他却没有半分迎合,面对凌月此刻的侵略只怔然地消极应对,无力反应,更无力反抗。理智叫他推开咬住自己唇舌的凌月,双手却僵化一般垂落于身侧,半晌不得动弹。
最终却是凌月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细嫩的舌尖上,鲜血刺鼻的腥味如当头一棒,喝在他的天灵盖上。江凌安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推开扣住自己脖颈的凌月,倾尽全力将她摔回榻上。
凌月堪堪稳住身形,抬眸望来,神色间迷离而懵懂,嘴角仍挂着江凌安舌尖上溢出的一抹鲜血,似能摄人心魄那般,美艳得触目惊心。
江凌安只觉自己疯了,对着一个半大孩子,竟能生出这般心思。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声线肃然,出声询问:“你怎么回事?”
凌月仍是呆愣愣地望着他,神识尚未恢复常态。但见江凌安面色寒冽,早已不复昔日的温情脉脉,不禁潸然落泪。
“将军,你为何要赶我走?”
江凌安闻言,便知她意识混沌,恐并不知方才干了何事。又见她眼圈儿泛红,珠泪纵横,那蓬勃的怜悯之心复又开始泛滥。究竟不忍再出言呵斥,只得忍气吞声将今日遭人非礼一事压在心底。
“好了,好了。”江凌安憋了一肚子闷气,还得轻言细语安抚眼前人,他一面替凌月盖上被褥,试探着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需要请大夫前来诊治吗?”
凌月茫然地摇头否认,“没有,不要大夫。”一语方了,她垂眸沉吟半晌,嗫嚅道:“将军,你别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