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一道低声恳求如针刺般细密,透过层层皮肉刺入江凌安的心尖,又似羽毛轻飘飘拂过胸口,他顿觉喉间一阵干涩,嗓子亦有些发哑。
他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到底还是走到床榻边,离凌月距离近了些,面露无奈,安抚道:“凌月,没人赶你走,你现在可清醒了?”
凌月仍是浑浑噩噩,此刻闻言,将信将疑,她微微一点头,垂泪问道:“你叫我别再来公主府寻你,为什么?”
面对眼前的凌月,江凌安如临大敌,方才被人强行非礼的人是他,此刻却要他温言款语地安抚轻薄自己的人,还有天理吗?
见凌月神识并未清醒,却不得不出声解释,又不便言语过重,只得委婉道:“你别多想,仅是为你安危着想,你屡屡只身前往公主府,倘或哪日被人识破身份,如何是好?”
凌月眸色尚未清明,仍觉头脑昏昏沉沉,似有一件痛苦却很分外重要的心事压在心间,便欲伸手牢牢抓住,却扑了个空。
耳畔萦绕着江凌安的谆谆教诲,却复又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唇齿间的触觉异常奇异,却又令人不舍得松开。
她倏地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猛地一颤,仰首望着跟前的江凌安,又伸手探过去,触感真实,不由得一惊,“将军?”
江凌安见她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便知她恐是恢复了几分意识。虽内心踌躇,却是有口难言,他如何能与一个神识不清的人纠缠不休。
“醒了?”不知因何缘故,他莫名有些心虚,分明他才是被登徒子唐突的一方。
凌月一面轻轻点头,一面抬眸打量四周,发现自己犹身处江凌安的书房,意识逐渐回笼,又觉哪里不对,她方才干了什么?“将军,我方才……”
亲了江凌安?竟是用强硬的方式,竟给他的舌尖咬出血来。凌月内心大为震惊,面颊似烈火燎过一般灼热,顿觉没脸见人,心中却又隐隐泛起汩汩满足感。
昔日她日思夜想的情景,梦中发生过数次的场景,终究在今日得逞。虽是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却是真真实实感受过。
令她欣慰的是江凌安此刻瞧上去并未显露出半分不耐,或生气?
“将军,你生气了吗?”凌月心中窃喜,面上却唯唯诺诺,一副欲承认错误的姿态。
江凌安确是谈不上生气,却更觉荒唐,一个半大孩子,竟是敢觊觎他,一次两次唐突自己。他却不忍心抛出狠话呵斥。凌月是个病人,他试图说服自己。
“无妨,定是你体内留存的余毒尚未散尽,方才你蛊毒发作,人事不省。我去请云老先生前来替你诊治,可好?”
凌月闻言,果断拒绝,“昔日我愧对于云老先生,如何还有脸见他,遑论请他来为我诊治?”
江凌安内心苦水翻涌,却无处决堤。凌月下嘴唐突自己的时候,可曾思虑过脸面一事。内心虽这般苦涩,仍是出言宽慰,“若你是心系纵火一事,却亦无妨,云飞翼尚在人世。”
云飞翼还活着。
只言片语,却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得凌月顿觉喘不上气来。方才片刻的欢愉随之烟消云散。随着江凌安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肌肤上划过的清晰触感……纷纷被这句话浇灭的无处遁形。
她似感觉到蛊虫猛地又在体内爬行,透过细嫩皮肉,钻入骨髓,最后停留在心口啃噬。
那日她分明目睹云飞翼纵火自焚,亲眼见他浑身烈焰萦绕,滚滚浓烟仿佛仍弥漫于眼前,未及消散。
江凌安却告诉她,云飞翼尚在人世。他怎么能还活着?她因他尝尽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楚,至今体内蛊毒未尽,常有发作之兆,他凭什么活着??
第37章 、不识月(十五)
◎小白脸◎
忽闻噩耗,凌月顿觉五内俱摧,如轰雷掣电。她猛地自榻上立身起来,提步便欲往外行去。
江凌安见她神色异样,又恐她突遭打击,神识不明,而生出祸端。忙伸手扯住她一截胳膊,低喝一声:“你往哪里去?”
凌月似未听见般,奋力甩开江凌安,早不复方才情意缱绻的暧昧姿态,“云飞翼凭甚么活着!”她已声嘶力竭。
“你打算做甚么?再往惊云山庄纵一把火?”江凌安紧跟上前,双手扣住凌月肩膀。忽觉语气凛然了些,复又放缓声线,出言宽慰:“凌月,你先冷静,云飞翼虽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凌月闻言,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她抬眸怔怔地望着江凌安,颤声道:“甚么叫生不如死?他还能有我昔日那般生不如死?”
江凌安瞧着凌月泛红的眼眶几近滴出血来,惟恐引她蛊毒复发,连连温言款语安抚,“凌月,如今你已无恙,便是最紧要的。其余的,任他去罢,可好?”
凌月倏地轻声哽咽,珠泪盈盈垂落面颊,啜泣声连绵,她猛地扑到江凌安怀中,双手死死扣在江凌安腰间。内心的恨意与不甘喷涌爆发,却无处可去。
她勒住江凌安腰腹的双手愈发箍紧,江凌安顿觉有些喘上不来气,尚未出声,倏觉肩胛处传来一阵剧痛,“凌月,你……”
凌月今日恐是被猛虎附身,猛地一口咬住江凌安肩膀,獠牙透过层层纤薄布料,直直嵌入他肩胛处的皮肉。鲜血顺着凌月的嘴角溢出,江凌安的外袍濡湿,氤氲开一片殷红血渍。
江凌安吃疼,喉间不由的溢出一声低呼,“杀人诛心,嗜血啖肉。凌月,你究竟与我有多深的仇恨?”
凌月却似未曾听见那般,齿关愈加收紧,泪水混着血液汩汩滑落。
便在江凌安察觉肩胛处被她叼住的那块皮肉没了知觉时,凌月却缓而松开齿关,猛地将他往后一推。江凌安稳住身形,见她头也不回,抬步匆匆出门而去。
“将军,我走了。”凌月的声音与身体的温度犹萦绕在耳畔在指尖,人影却不见了踪迹。
江凌安怔在原地半晌未及动弹,倏尔回过神来,又觉气急,直想将书房内的床榻与书案统统掀翻。抬腿便欲踢向案脚,一抬眼,便见钟励站在门口,满眼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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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近来因何音信全无?”黔成王一见凌月,遂急声询问,语中充斥着焦虑与不满,难掩其心神不宁。黔成王依赖国师所炼傀儡,又对其心生忌惮,心中不免爱恨交织。
凌月面露苦色,忙躬身行礼,“大王恕罪,微臣近日身体不适,故在府中静养调理。”
她这一番托辞毫无诚意,黔成王虽心存疑虑,却知国师素来自行其是,从不言明他的踪迹,只得作罢。
“国师,漠北回鹘部落首领等人不日将抵达月城,称欲献上一猛兽,倘或我黔朝宫中有人能将其降服,便将猛兽相赠。”
凌月闻言,凝眸沉吟半晌,沉声道:“猛兽?这倒是件奇事,恐来者不善。”
漠北回鹘部落,以游牧为主,尤善驯兽,以驯兽师为尊。与黔朝相邻而治,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此番突然来访,恐动机不纯。
凌月嗤声一笑,心中自有盘算,遂出声宽慰道:“大王无须忧心,微臣倒是有些降服猛兽的经验。”
昔日,凌月方自西山监牢逃脱,途中遇一猛虎觅食,她正值心神俱疲,一人一虎好一番激战。故而,江凌安一行人发现她时,她身旁躺卧一猛虎的残躯。
漠北回鹘一族献来的猛兽为何物,凌月对此毫无头绪,总不至于较猛虎更为凶猛,凌月内心不由的生出了强烈的期待。
“大王觉得我这猛兽如何?”漠北回鹘首领满面得意之色,抬手指向竞技场,但见竞技场中央一猛虎圈于铁笼之中。
黔成王略微颔首,赞道:“果真威风凛凛。”
首领似对此番夸赞颇为满意,眼角眉梢笑意更浓,立身起来行至黔成王跟前,“猛虎尚不及我族驯兽师威风,大王欲派何人降服我这猛兽?何不先行叫来让我等瞧上一瞧?”
黔成王闻言,遂命身后的内侍去请国师。不少片刻,内侍便引着国师行至跟前,双方行礼,算得相识。
首领觑视凌月,面露不满,口中言辞亦无半分敬重,“黔朝派这么一个小白脸上来,便欲降服我这猛兽?实乃小觑我漠北回鹘一族了。”
黔成王心中实属没底,他未曾见过国师驯兽,此刻亦凝眸沉吟,场面一度陷入沉寂。
“哈哈哈……”凌月倏地嗤笑几声,言语间毫不客气,“看来首领大人对翩翩俏公子颇有成见。”
且说凌月从黔成王处得知漠北回鹘一族献来的乃一猛兽,虽不知具体为何物,心中胜算的把握尚且有六七分。而今在这竞技场上目睹那猛兽,果真如她早先期许的那般,实为一猛虎,她心中的胜算已飙升至八九分,余下一两分算得她自谦。
首领闻得此言,面上转而染上几分不快,冷哼一声,讥讽道:“小白脸素来不堪重用,本王当真瞧不上眼。”
凌月无意与他在此作口舌之争,面颊漾起浓郁笑意,颔首行礼,行事亦颇为谦和,只听她道:“首领大人,是不是不堪重用的小白脸,还请拭目以待。稍后我降服你方猛虎之际,可不要眨眼!”
“哼!”首领毫不将眼前这位斯文白净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你且拿出看家本领来,本王真就不信了,我那猛兽得专业驯兽师调教数年,怎会不敌你这般小白脸!”
凌月含笑不语,侧耳听首领口中连续不断的奚落声,待对方顿住话头抬手饮茶之际,方才出声问道:“敢问首领大人,倘或我此番降服了那畜牲,漠北回鹘一族可有甚么诚意?”
“嗯?”首领闻言,似有不解,拧着粗黑浓眉睨着凌月,“此话何意?本王早先言明倘或黔朝有人能降服我这猛兽,便将这猛兽赠予那人。你这小白脸,还欲要何赏赐?”
黔成王见凌月但笑不语,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心下倏尔了然,知晓国师此番并非意在向首领讨要赏赐,实为赢得盟友。他思及于此,颇为赞赏地瞧着凌月,面上不由的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首领大人!”凌月抬步朝首领行近数步,距离对方只半步之遥,“我无意讨要赏赐,倘或降服了这畜生,它本应归我所得,又与漠北回鹘一族有何干系?”
首领闻言气急,猛地立起身来,手中酒水洒了满桌,只见他浓眉倒竖,厉声质问道:“你休要颠倒黑白,这猛虎乃本王亲自护送至黔朝王都,因何与我族无相干?”
凌月仍是一副谦和有礼的翩翩佳公子形容,眉间笑意更甚,“哎!”她拖长音调轻叹一声,“首领大人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你再斟酌我所言是否有理。”
首领回身入座,抬手一指凌月面门,“小白脸,你且说来本王听听。”
“倘或我于荒山野岭遇一猛虎,独自将其斩杀,岂能不算我之功?”一语方了,凌月挑眉盯着首领。
首领似未回过味来,咂摸着嘴,如有所思,又沉重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自然是归功于你。”
凌月并未接他的话茬,自顾着道:“首领大人言明欲献予我朝一猛兽,又称倘或有人能将其降服,便归那人所有。”言及于此,凌月停顿半晌,抬眸朝首领望去,眸色似有探究之意。
“这畜生既是首领大人献予我朝,又何须命人将其降服方可得?倘或我将这畜生降服,又何来赠予一说?”凌月语速极快,言语间毫无停顿。首领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未反应过来凌月所言何意。
倏闻场内群臣纷纷附和,便有那昔日与国师不对付者,亦暂且不计前嫌,赞国师所言极是。
首领终于咂摸出几分深意来,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道:“你这小白脸,休要在本王面前混淆是非,本王虽为一粗人,却不屑与尔等文弱书生计较。”
凌月眼角噙笑,连连摆手,拱手行礼,道:“首领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混淆是非,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首领气得连鬓胡子翘得颇高,痛饮了一杯烈酒,将酒樽往地上一掷,方缓和了情绪,侧身与身旁一名作文士打扮的年轻人低语几句,遂抬眸朝凌月瞧来,朗声喝道:“小白脸,算得你嘴上功夫了得,本王甘拜下风。你且说来,你要何赏赐?”
凌月闻言,不由的轻笑出声,“首领大人,稍后你且好生瞧着,我是也不是只嘴上功夫了得。”她面上写尽浓烈的胜券在握,几欲溢出面颊,实是颇有挑衅的嫌疑。
“再者,首领大人,我早已言明,所求并非任何赏赐。漠北回鹘一族既是前来献猛兽,定是意欲与我朝交好。既是交好,何不拿出诚意来?”
“你!”首领复又自席位猛地立身起来,颤抖着指尖指向凌月,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瞪得似铜铃般滚圆,“你待怎地?”
“好说,既是结交,诚意定是最为可贵。而今我朝与荣朝恐有一场恶战,正是漠北回鹘一族彰显诚意的好时机。”?
第38章 、不识月(十六)
◎斗虎◎
金风送爽,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注)但见竞技场中央那遍染黑漆的巨大铁笼里,一猛虎猛地仰天长啸数声,震得场外官员宫人随着嘶吼声不由的抖上几抖。
凌月拂袖提了袍摆走上前去,拱手朝铁笼旁那皮肤黝黑的驯兽师行了一礼。便闻那驯兽师眸带鄙夷,讥讽出声:“这位黔朝的国师,我这猛虎已两日不曾进食,正值饥饿难耐,发起狂来恐是不好招架。倘或国师心生惧怕,此刻尚且仍有退路。”
凌月眼眸噙笑,言辞间颇有初生之犊不惧虎的轻狂,道:“只将猛虎放出铁笼便是。”
那驯兽师见她毫无惧意,不知其是无知者无畏,或果真胸怀本事。却亦不便多言,遂转身开了锁,打开铁笼。
笼中猛虎猛地立身起来,大摇大摆走出铁笼,于训兽师身旁站定。那驯兽师抬手顺了一顺猛虎头顶毛发,附耳低于几句,倏地抬手朝凌月面门一指,口中低喝出声,“咬他!”遂往后退去,提步离了竞技场,于首领身侧站稳身形,遥遥观望。
凌月只觉一股强劲飓风径直迎面扑来,那猛虎已至跟前,她猛地往后连退数步,方堪堪躲开。
那猛虎两只利爪在地上猛刨数回,口中复又发出数声嘶吼,震得凌月耳膜鼓痛。正值她蹙眉强忍耳中不适,猛虎似逮住契机,猛地纵身往她身上一扑,悬空坠落,利爪齐齐探上凌月面门。
凌月躲避不及,只往后仰首堪堪避开猛虎利爪,不教它伤及面颊,以免提前露馅儿。却未及闪开身形,猛虎的前爪自凌月颈侧落下,破开肩上外袍连带里衣,直直划破凌月肩胛处皮肉。
汩汩鲜血混着场外众人压抑不住的低呼滚落,凌月顿觉脖颈与肩胛处的皮肉火燎一般灼痛。燎得她心尖亦泛出阵阵燥热,浑身如被万蚁啃噬般难耐。
那猛虎一击得逞,复又腾起虎躯朝凌月扑来,凌月吃了一回亏,此刻见状猛将身形一闪,飞快闪到猛虎身后。
猛虎一时不见了跟前猎物,怒火顿起,前爪落地复又在地上猛刨几回,遂将腰胯往一侧猛地一掀,虎尾如铁鞭一般甩将起来。
凌月何曾料到猛虎竟有这样一招,早先被撕裂的伤口剧痛袭来,阻了行动,一时躲亦无处躲,复被铁鞭似的虎尾拦腰甩飞,顿觉一口气呼吸不上来,痛得几欲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