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成王此刻骑虎难下,苦于难当众驳回于时政的奏请,只得垂眸望向凌月,沉声问道:“方才众臣之意,殿下可有何异议?”
凌月略一颔首,形容不卑不亢,只闻她回道:“回大王,无需为本宫另行封赏,国师一职,本宫担得颇有兴致。”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扮作旁人潜回王宫的先王遗孤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倏闻那厢漠北首领朗声笑道:“甚好,甚好!黔朝公主有勇有谋,本王慕强之心实是颇为赞赏,不日便将我族猛虎战队并数名驯兽师护送至殿下手上。”
群臣被他这般一打岔,遂收了适才的狐疑,转而议论上那首领献予漠北猛虎战队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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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成王甫一回至寝殿,便觉喉间那股腥甜犹为浓烈,一条腿方才迈进殿内,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身后的内侍吓得失了魂魄,即忙招呼小太监去请御医,却被黔成王挥手揽住。
只见他气喘连连,断断续续出声吩咐内侍,“勿要声张,只说本王今儿个吹了冷风,稍有不适。”
小太监得了吩咐,遂抬脚快步离去。
那内侍跟在黔成王身边服侍数年,实乃一颇为体贴又护主儿的奴才,知黔成王素来器重国师,而今国师当众自揭身份,于君王跟前出谋划策之人,竟是先王遗孤。此刻见状,便知今日之事或有内幕。
一则囿于自身奴才身份,又深谙于深宫内的生存之道,内侍时刻将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放在心尖儿作为警醒,并未言及先王遗孤归朝一事,只出言宽慰。
“大王,还望大王保重龙体……“一语未完,又闻殿外小太监禀道王后求见。他垂眸请示,得了应允遂传了王后进殿。
王后于氏扶着贴身侍女手腕子迈步缓缓入了殿,她方大病初愈,面上层层病气萦绕,请安毕,这才出言问及国师便是卿谣殿下一事。
“大王,臣妾听闻国师竟是卿谣殿下,殿下因何扮作旁人潜入王宫?叫外人听了去,恐揣度是大王或臣妾待她严苛,方私下逃走复又暗中潜回宫中。”
她这番言辞意在点明卿谣公主行事不周,实则一针见血指出事实真相。
皇后此人,素来不知察言观色为何物,尤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便是黔成王素来不喜她之故。
黔成王不禁哀叹,倘或今日前来探望的人是良妃,定会压住内心或好奇或惊惶的情愫,尽显体贴入微对黔成王施以细致慰藉。
思及良妃,黔成王适才忆起昔日因王后落水一事,他已命其在宫中反省,未得宣召不可觐见。
然,而今诸事不宜,他已是焦头烂额,无心顾及一个被他冷落已久妃嫔。
黔成王内心虽对王后看似无意间点破实情的行迹颇不待见,却强忍将欲爆发的怒气,耐着性子解释。
“王后,孤对此亦毫无头绪,昔日她私下逃走,教我朝与黔朝之间的嫌隙更甚。此番忽又潜回王宫,孤实在不知她意欲何为。王后可知,她归朝后以国师的身份行了何事?”
王后见他欲同自己透露一星半点有关假国师昔日所言所行,知正是契机打探黔成王对自己或丞相与卿谣殿下之间的联系又知多少,遂略一摇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黔成王并未瞧她,恐亦并未曾疑心王后与假国师有过勾结,自顾着叙道:“孤怀疑,昔日于宫外散播谣言者,更甚那部于朝中掀起波澜的《闺德图记》,恐皆为卿谣所为,或她命人所为。”
言及于此,黔成王方抬眼朝坐在对面的王后望去,似寻求认同般,他继续道:“王后,你且说说,若非如此,因何他方一回宫,诸事便平地起风波?”
王后眸光微凝,似并未听懂黔成王言辞间的用意,本着不耻下问的态度,只闻她低声道:“倘或正如大王所言,诸事皆由殿下所为,殿下那些行迹用意何在?臣妾未尝听闻殿下与良妃有何过节。”
黔成王见她所言无用,又猛地闻她提及被禁足的良妃,一时心绪紊乱,乱了思绪,腹中一股浊气喷涌之上,几欲奔至头顶,遂不耐烦般摆了摆手,道:“罢了,王后先行下去罢,孤乏了。”
王后果见他面露疲乏,眉心深深蹙着,形成几道细纹,便知他因凌月自揭身份一事忧心过度,内心反而舒坦的不少。
知她与凌月所谋之事,距离成事之日指日可待。遂起身告退,回了寝殿便命人去请凌月,称有要事商议。
凌月乔装改扮一番,悄然往王后寝殿行去,王后屏退左右,贴身侍女方一阖上门,凌月便出言问道:“娘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寻我前来,有何要事?”
王后自榻上起身,缓缓朝凌月行来,面色略显复杂,只闻她轻言细语道:“殿下今日贸然暴露身份,何不先行与本宫商议?早先甫一听闻此事,直教本宫措手不及。”
凌月眼角溢出清浅笑意,温声回道:“娘娘言重了,此事与娘娘并无关系,娘娘复在病中,凌月何必多言而扰了娘娘清净?”
王后闻言一噎,她早知卿谣殿下此番潜回王宫目的不纯,恐会闹出莫大事端,后得其青睐与之联手行事,虽助她将良妃那枚眼中钉自黔成王跟前除去。
然,再观其往后行事,手段与心肠一般毒辣。只说昔日那位东厂提督太监何植,便是因听信谗言疑心国师并非阉人,而触碰了她的逆鳞,不少多日便被人于烟花巷的茅厕里发现了尸首。
她杀人灭口,是何植罪有应得。然,死者为大,因何将尸首掷于那等腌H之地?
昔日知悉此事,王后心绪数日不得安宁。她并非忧思自身安危,只惟恐有朝一日祸及大王子,步了何植后尘,落了个不体面的下场。
“殿下的意思,是怪本宫多言了?”王后并非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不然亦不会刀尖儿舔血,同先王遗孤合谋争夺储君之位。?
第40章 、不识月(十八)
◎王位◎
“娘娘,您怎么还动气了呢?”凌月低声笑道,“娘娘可是需得我提醒一句,没有信任,何来盟友?”
王后闻言,半晌未发出声音,似未曾料到凌月会直接越过她的质问,转而言其他,甚至将问题抛回她身上。
她只得压下内心渐起的怒火,勉力敛去面上的愠意,遂缓和了语气,道:“殿下因何如此心急?当众便揭了身份,让本宫措手不及?”
凌月收了笑意,沉声道:“我为何急于暴露身份,娘娘当真想不到吗?”
王后自然能猜到凌月的意图,亦她心急的缘由感同身受,却仍是不满于凌月对盟友不尊重的态度,王后只觉她与丞相皆被凌月牵着鼻子走,指东不能往西。
凌月昔日主动登门寻求盟友,并承诺往后助大王子登上储君之位。而今看来,王后定是怀疑凌月只是在利用王后在宫中的便利,与丞相在朝中的职位之便。
实则他们二人双双只是凌月往上攀爬的垫脚石,为她名正言顺回归黔朝王庭扫清障碍。
“殿下,本宫并未感觉到殿下的诚意,又叫本宫如何信任?”王后究竟咽不下被戏耍的恶气,凛然出声。
凌月却似并未将她的质问或疑虑放在心上,只听她道:“娘娘,暴露身份一事,并未对王后娘娘,或丞相大人造成任何不便,更不会阻碍大王子登上储君之位,这便够了。我素来行事无心顾及旁人,娘娘倘或因此事与我产生隔阂,我并非只有娘娘一个选择。”
一语方了,她抬眸注视王后,神色自若,并无半分挑衅之意,遑论威胁。
“你……”王后闻言气急,胸口不受控般剧烈起伏,她抬起一只手点着凌月,指尖微颤,究竟没说出话来。
她深知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养尊处优,只知贪图享乐的卿谣殿下,而是一个失了人性的冷血怪物。
凌月见王后莹白面颊渐而变得紫胀,似当真动了火气,虽说她确有其他选择,却无意与王后一党反目,王后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盟友,往后用得着她的地方实是颇多。
于是,她朱唇轻启,面色染上和煦而柔和的笑颜,缓步凑到王后身旁,双手扣在对方胳膊上,温声道:“娘娘何必生气,我还能害了您不成?大王子算来亦是我弟弟,我岂有不帮他的道理?”
王后闻言蹙了峨眉,心中对面前这个不懂得按常理出牌的人并无半分把握,她毕生所求只是大王子能登上储君之位,而不会被良妃踩在脚下。
昔日,她挣扎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与凌月联手,只因她并无退路。凌月披着国师的一张皮,而国师,却是黔成王最为信任的近臣。除却国师,再无他人能轻而易举接近黔成王,遑论左右他的决定。
然,凌月前日毫不顾及后果自揭身份,此番行为着实将王后与丞相二人震慑住,两人适才回过味来,凌月与他们联手,只因凌月选择了他们,而非他们不可替代。
正如方才凌月所言,她并非只有王后一个选择,相对而言,良妃不失为一个更佳的选择,良妃更得圣宠,她亦有一个皇子。更有甚者,黔成王偏爱良妃,因此亦偏爱良妃之子。
凌月因何选择与她合作?王后似被凌月方才一番言辞直击魂魄,顿时神清目明过来,她不禁生疑,是因她较之良妃更好控制。
凌月笑颜如画,略微歪着头,凝眸望着王后面上变幻莫测的颜色,心中顿时生出莫大的兴致,只见她和颜悦色道:“娘娘,在您眼里,我就不配谈感情吗?”
“甚么?”王后似闻得无稽之谈,眼眸轻撩,视线定定落在凌月脸上。
“昔日,娘娘与我母后情同姐妹,我自然不敢相忘。”凌月耐心解释道。
王后并未回应,只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凌月,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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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既是如此冷心冷情,本宫又何需坐以待毙?”良妃于寝殿内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同寝殿内的贴身侍女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忽闻头顶传来一道轻盈步履声,良妃即刻警醒,压低嗓子喊道:“谁?”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影伴随着这声呼喝,自头顶疾速落入寝殿之内,再抬眼望去,房顶赫然露出一个豁口。
“你是谁?”良妃昔日因推王后落水一事而被黔成王禁足,命她在寝宫内反省。美人儿虽是失了势,风姿却不减半分。只见她顿时僵在原地,杏眸圆睁,瞪着落在眼前的一个……幼童?
那抹个头儿不到成人腰间的人影儿嗤笑一声,竟发出了与成人一般无二的醇厚嗓音,“良妃娘娘,你定是不认得我。”
只见那自房顶掉落的瘦小人影儿微微张阖着毫无血色的纤薄嘴唇,面上神色无半分活人气息,字字句句喷涌而出如霜雪般淬在良妃身上。
良妃方一见眼前之人的形容,已被吓掉半分魂魄,正值身心不安毫无应对之际,又闻得对方口中发出似人非人的声音,早已口中呜咽不止,发不出一句成型的话了。
寝殿内那名贴身侍女早已被眼前景象惊吓得昏厥了过去,整个人瘫倒在地,唯余良妃身形僵硬,四肢发冷,顿在原地半晌无力动弹,好不容易口中适方能发出呓语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落入那瘦小人影儿耳畔。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良妃顿觉自己的声音犹如漏了气一般自喉间涌出。
“算不得人,自然也算不得鬼。”对方双手一摊,颇为无奈的解释道,“然,这不重要。我来此处是为与良妃娘娘联手,助娘娘之子登上储君之位。”
良妃闻言,原本僵住的面容裂开一条错愕的缝隙,眼前之人毫无半分活人模样,只有孩童般大小的身形,如何能助她为二王子夺取储君之位?
“娘娘是觉得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配与您合谋吗?”对方见她面露异色,半晌未曾动作,语气里倏尔显出几分不耐烦。
良妃终于在震惊与惊吓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便闻她轻咳几声,斟酌着字词道:“你究竟是何人?本宫总要对你了解几分,方能决定是否能与你联手。”
来人却无意回答,自顾着道:“想必娘娘已得知国师实则是卿谣公主,便该能想到她此番归朝目的不纯,恐意在王位,娘娘若不与我联手对付她,难道打算在宫中禁足反省到卿谣公主登基吗?”
看着对方瘦小而非人的身形与面容,再听闻此番言辞,良妃一时略有些神志恍惚,她得知国师被旁人冒名顶替,罪魁祸首便是卿谣公主,遂忆起昔日便是国师将《闺德图记》一事说与她听。
再往深处想,国师方一回到黔朝王庭,或者更早,便已着手布局,她便是对方手中的第一枚棋子,随时拿起,亦可随时丢弃。
良妃略加思索,究竟不甘于因被黔成王冷落而就此囿于深宫之内,倘或黔成王无力立二王子为储君,她只能放弃黔成王。
昔日的情真意切定然存在,却远远不及黔朝储君之位。思及于此,良妃整理妥帖情绪,炽烈视线钉在来人面上,一字一句出声问道:“你如何帮我?”
来人裂开木偶一般的嘴角,神色颇为认真地吩咐道:“卿谣公主定会前来寻你联手,届时娘娘假意迎合,照对方要求行事即可。然,娘娘切记一点,勿忘初衷,您并非诚心与其联手,只为探清对方动向。”
良妃面露疑虑,低声问道:“本宫尚有疑惑,卿谣公主因何会来寻本宫联手?本宫只知她方一回宫,便将本宫当作棋子随便拿捏,本宫于她,还有何利用价值?”
“娘娘。”来人原本醇厚的嗓音随着渐高的言语声渐而威严,“我既是敢于让娘娘假意迎合卿谣公主,定是有十足把握对方会来寻回娘娘这位盟友,卿谣公主与王后的联盟,并非无坚不摧。”
“迎合?”良妃双手指尖稍微发颤,顿觉喉间一顿干涩,嗓子亦随之发紧,“除却迎合卿谣公主,本宫还需做甚么?”她心知来人不会只因此事而深夜潜入寝宫,定有更为重要或不可推脱的要事相告。
来人嗤声一笑,“果见娘娘是聪明人。”他朝良妃凑近数步距离,沉声道:“时机一到,请娘娘杀了黔成王。”
“啊!”良妃闻言,顿觉一股阴凉之气铺天盖地而来,浇得她浑身冰凉,手脚顿时比方才见着眼前之人时僵硬万分。“你是说……你让我杀了大王?”良妃声线颤抖,字不成句。
“正是。”来人肯定道,将良妃内心深处残余的半分侥幸心理击溃,“黔成王早已将娘娘厌弃,而今他自身难保,更无力顾及娘娘您,遑论二王子。”
“可是……”良妃嗫嚅着道,“那可是弑君啊!”她一时难以置信,眼前之人来寻她联手的目的,竟是意图谋杀黔成王,教她背上弑君者的身份。
来人面色愈加晦暗不明,毫无半分血色的脸颊与嘴唇似能溢出层层死气来,“娘娘,黔成王必死无疑,倘或娘娘不舍得下手杀他,王后却绝不会心软。”
他一字一句直击良妃内心深处,将真相血淋淋地撕开摆放在她面前,只为逼她承诺时机一到,便送黔成王归西。
良妃究竟才是黔成王最为宠爱的妃嫔,若想一蹴而就刺杀黔成王,她定是最佳选择。毕竟,黔成王在她面前,算得毫无戒备。
“王后?”良妃闻言,如遭雷劈,倏闻王后亦图谋刺杀黔成王,她顿时慌乱不已,倘或应下了对方的要求,她便会亲手杀死最宠爱自己,自己亦珍爱过的大王,倘或她拒绝遵对方要求行事,王后却不会放过黔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