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租住的房子离工作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徒步走回去要花半个小时,陈淮看见她从口袋掏出钥匙,拉门的时候红漆铁门吱吱呀呀地叫,发出像刀刃滑过钢板一样刺耳的声音。
水泥地面,废土风一样廉价的装修,二十平米左右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很小的书架。
陈淮发现那书架和秦瑶屋子里那个长得很像。
孙红萍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弓身在窄小的洗手池前卸妆,然后新撕开一大瓶漱口水,咕噜咕噜含了十来分钟才吐,吐完了还要再重新刷一遍牙,把每个手指缝都搓干净。
做完这一切,天都黑完了,外头的鸟叫分不清是麻雀还是丧鸦,叽叽咕咕的,跟剧烈的风声混得不分你我。
孙红萍把烫卷的头发扎起来,开了一盏小灯,坐在书桌前开始很安静地看书,眼神温吞,抚书的手指关节肿大,一边看一边写写画画,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批上注解。
她看《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写:
【她的光亮是要在旁观完她的一生以后才能感觉到的。】
【但我不会把我的爱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孙红萍重重写:【尤其是男人。】
她挣的钱,大部分用来租房、交水电,小部分被唐娟要了过去,那个人总是哭爹喊娘地说她去了大城市就忘了辛苦养育她的老家爹妈。
可是当初说好带她去北京,最后却被骗到霖城,给唐娟不靠谱朋友的足浴店做工。
唐娟跟她说很挣钱。
确实挣钱。
因为不只有洗脚而已。
家里没有供她好好念书,孙红萍小学都没念完就被唐娟逼得退了学,最开始因为年纪太小,身子又细又弱,送去厂里根本不得行,唐娟就叫她去给有地的地主家掰苞米,一筐才挣一块钱。
后来十几岁了,就被送进厂里干活儿,弟弟要升学了,孙红萍就又被诓到霖城来,没文化,教育程度低,法条识不得几个,老板说她签了合同,就要打二十年工,不按合同来就要她赔钱,当初他给了唐娟二十万,如果违约,孙红萍要赔五十万。
可她去卖血都挣不到五十万。
刚进来的时候,孙红萍性子太犟,把每个客人都挠得冒血,在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同事谈起刚离职的一个员工,说她攀上高枝,她男人替她给了五十万,走了。
那时候她们都爱喊一句话,叫“洗脚妹也有春天”。
孙红萍低头把衣服扣子扣好,什么也没说。
曹禺在店里干兼职,最开始孙红萍以为他是店里的男技师,因为这里也是有那样的服务的,只是过于年轻了些,看上去还在上学。
后来她知道,曹禺是大学生,只是兼职站前台的,那个年代没几个人会玩电脑,店里的什么单子都是他负责敲进去的。
他念医科大学,做医生要念太久太久的书了,家里条件没那么好,所以只能自己出来打工,孙红萍从他身上看出一股清高劲儿,跟店里灯红酒绿,糜烂混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不常说话,但是在看见有男的递会员卡的时候会嫌恶地皱一下眉。
她知道曹禺也是瞧不起店里这些男、女技师的,活得太干净,思想道德都被课本上那套文字浸透了,觉得做这种工作一定是不自爱、不够珍惜自己的。
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也想坐在学校的凳子上念书,想考个大学,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念文学系。
做不到啊,物质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今天上班的时候,孙红萍拢了衣服走到前台,还没开口,曹禺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低回电脑屏幕上:“店里的外套在换衣间,我这里没有。”
“我知道。”孙红萍说,“有个事情想拜托你。”
曹禺礼貌地停下手,但还是没看她,“嗯,你说。”
“今天不要给我安排客人了。”
孙红萍自说自话:“周五书店关门关得早,我要早点下班,去店里还书,而且有几本想借的还没借到呢。”
曹禺抬眼看了她,她苦笑一下:“借不到书的话,周末就很难熬了,我家装不下电视的。”
莫名其妙的,他沉默很久,低了下颌。
“好,知道了。”
孙红萍很感激他,转身没走几步,又听见他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出门往前走不远,有家弃书库,那里的书很便宜。”
她趴在楼梯的栏杆上看他,曹禺没回头,她说“谢谢你”。
递了会员卡叫号的客户都被回绝,老板大发雷霆,把他叫到里屋里扇了他一巴掌,说他要是不想挣钱读书了大可以离职。
“我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不是招你来当道德标兵的,你在哪里能有我这里这么好的待遇只摁摁电脑,想做题就做题,想学习就学习,一个月跟白拿钱一样。”
曹禺没讲话,挨了打以后出门,看见刚下班的孙红萍急急向他说的那个地方去,包里看上去沉甸甸的,但是除了卸妆油就是几大本厚厚的书,干净得要命。
隔天,孙红萍又带着她那个沉甸甸的背包过来,从里面掏出一张专辑唱片,是王力宏的《大城小爱》。
“昨天借完书以后,发现路口新开了一家音像店,当时店里在放这首歌,觉得好听,买来送给你。”
她将专辑递到曹禺手里,微微低头。
“听说昨天蒋哥打了你,抱歉,因为我的事叫你为难了。”她道完歉就要走,“知道你需要拿这份钱交学费,以后这种事就不拜托你了……不能耽误你上学。”
曹禺捏着那盒专辑,还未开口,孙红萍就踩着她的矮跟鞋踢踢踏踏地上楼。
他戴了耳机听着《大城小爱》的音乐,安静地把挂在身后墙上的外套收回包里。
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隔着半透明门帘
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
屋顶灰色瓦片安静的画面
灯火是你美丽那张脸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曹禺后来还是为她回绝了很多客人。
第18章 第18章
店里被查过一次,警察一来,刚往木桶里装完热水的几个人听见风声,连桶都顾不上了,水撒了一地,溜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拍门,叫停。
蒋哥怀疑有人把店里的事儿往外说,于是在查完以后就把店里的人都叫到楼下大堂,使唤曹禺把门帘拉上,说今天歇业不干了。
“是咱店里的人打的电话吗!”
大家纷纷摇头。
店里的这几个人,要么是指望挣钱的,要么就是胆子小的,之前也没出过这种事,因为都不是什么文化人,被五十万唬了一唬,从来都不敢多说什么。
蒋哥问了一圈,把人遣散了,叫他们今天先回去,唯独把刚招进来的曹禺留下了。
孙红萍从换衣间换完衣服下来,拎着一个小帆布包,一步三回头,看见蒋哥坐在前台翘着腿抽烟,曹禺就站在他前边,面色看不出有多窘迫。
她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也只有他敢跟蒋哥对着干。
凭心而论,孙红萍是希望曹禺能真的把这店给关停了的,但是店停了以后,她是不是也要被抓进去,出来以后是不是还要还蒋哥五十万,她就不得而知了。
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很多信息都获取不到,孙红萍也不认识霖城的几个人,只能一边担忧着,一边频频回头看曹禺。
她出了门,刚要把门帘拉下来,稍稍抬眼又对上曹禺的视线,他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变来变去。
孙红萍低一下眼睛,把门帘完全拉了下来。
也许作为当事人的两个人感知不到,但在陈淮和秦瑶的眼里,曹禺连眼神都变得迷惑,像一种挣扎。
但两人都看得见,他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曹禺瞧不起店里这些人,平时也不愿意跟她们过多接触,因为念过书、上过学,心气难免要高不少,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连话都不讲。
现在不是了,至少刚刚不是,曹禺很大程度上是在嫌弃自己。
毕竟没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孙红萍第二天按时去店里,发现前台换了人,蒋哥亲自坐那儿,中指跟食指中间夹一根烟,学着拉起表格来,只不过动作还比较生疏。
她上了楼,问还在隔壁换衣服的张跃芳:“曹禺不干了吗!”
张跃芳把衣服换下来用衣架挂好,歪了一下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昨天就是曹禺叫的警察,要端咱们的窝,蒋哥昨天把人关在店里揍了一顿,然后把人给辞了,不叫他来。”
她说着,还摇摇头:“但是曹禺都知道咱们店的地址了,要是以后还举报的话逃都逃不掉,咱说不定过几天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孙红萍了解,“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下班以后她去“弃书库”那儿还一批书,没有借新的,拎着包路过路口那家新开的音像店,店里的人稀稀拉拉的,看起来生意并不太好,这片儿人的生活水平大概也腾不出多余的钱来享受生活。
孙红萍回了一下头,听见用来展示的音响里放的还是王力宏的《大城小爱》,她在店门口驻足,想了一下,掀开老式的翻盖手机,从通讯录的最下面找到了曹禺的电话,指尖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紧抿着嘴角犹豫了很久,还是摁了下去,拨了曹禺的电话。
“嘟――”
一声、两声、三声,声音没断,将近等了一分钟,电话才被慢吞吞接起。
“喂。”有气无力。
耳边风声很大,呼呼地刮进手机收音器里,孙红萍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还会读书*吗!”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静到音像店那首《大城小爱》都要唱完了,孙红萍才听见曹禺的声音。
“会。”
“可是你没钱了,要怎么读!”
曹禺说:“想读就能读。”
孙红萍脑子空白了一瞬,脱口而出:“不是。你骗人。”
“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家里没有钱,就上不了学。”
话音一落,她转念又想,曹禺跟自己的情况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能念到大学,家里肯定还是支持他的。
至少他就是个男的,至少他没有要供给的弟弟,至少他没有一个张嘴就找他要钱的后妈。
孙红萍咬了下牙齿,觉得自己说错话,有点害怕听见曹禺的回答。
“鲁迅的《彷徨》被我买走了。”他似乎什么都听懂了,适时地换了话题,“书店的老板说你想借。”
“那你要送我吗”她试探说。
曹禺沉默了很久,似乎也在斟酌他下面的回答是否合适,话语在舌尖百转千回以后,他说:
“不。你想看的话,来找我借吧。”
这是个很奇怪的提议,毕竟世界上并不是只剩他手上那本《彷徨》,孙红萍在遇见曹禺之前去的那家老书店也有很多书,她也可以在那里借到。
但是更奇怪的是,她说了“好”。
曹禺是自己一个人来霖城上学的,他父母都留在老家,在霖城距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屋子,面积会比孙红萍住的屋子要大一些,一室一厅,客厅中间只简单摆了一张三米左右的沙发。
桌子上有各种瓶瓶罐罐,连盒子都没扔,看上去像是新买的,都是治跌打损伤的药。
曹禺蜷伏在沙发上,身上盖的毛毯都掉了下去,孙红萍帮他捡起来。
“怎么连门都不关。”她说,“你不怕小偷!”
“没什么好偷的。”曹禺开口,声音发闷。
虽然他刻意背着身子面对沙发靠背,但孙红萍还是能看得出来他被蒋哥打得不轻,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蒋哥都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曹禺自然是打不过他的,只有挨揍的份。
孙红萍坐在他腿边,扭头望着他,轻声:“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院。”
“不用。”他嘴硬,“你拿了书就走吧。”
说到底孙红萍还是感念他为自己做的事情的,曹禺丢了工作,被打成这副模样,她很难说服自己一切都与她无关,于是只静静拧开桌子上碘酒的盖子,叫曹禺把肩膀的衣服掀下来。
曹禺把眼睛从胳膊下抬起来,望着她。
“你为什么知道我肩膀上也有伤!”
“他爱往那个地方挥拳头,店里的人都知道。”
她凑近的时候,曹禺闻见孙红萍的味道。按理说足浴店里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味,他之前常能闻见,男技师女技师身上都有,是蒋哥叫他们喷的花里胡哨的劣质香水的气味。
但是偏偏她身上没有。
偏偏只有她,在那么脏的地方工作,却浑身干干净净的,透明到似乎一眼就能望穿。
棉签吸满了碘酒,摁在他肩胛骨上的破口处,曹禺半阖着眼睛,盯着她沉静的睫毛,想着,那么多男人喜欢孙红萍,是有原因的。
孙红萍抬了眼,对上他的眼神,然后就定在那里,连眼珠都没有移动,却兀自轻咬住下唇。
曹禺知道瞒不住她,她很灵慧,见过那么多双男人的眼睛,含情的、不含情的,她应该都能一眼看穿。
“别这么看我。”孙红萍收回棉签,“你的眼神跟那些客人一样,我很讨厌。”
“那是你看错。”曹禺又躺了回去。
怎么会一样。她啊,原来看不透真心和假意。
孙红萍又看了他一眼,他却已经闭上眼睛。
她把碘酒的盖子拧好,温声说着刺耳的话:“前阵子店里的青青走了,蒋哥什么也没说,她们说青青怀了孕,要结婚了,她老公给了蒋哥五十万,叫蒋哥放青青走。”
曹禺听着,手无意识地握了一下。
“但你没有五十万,所以我不会跟你走。”孙红萍利落地下了结论。
她起身,拿走了曹禺放在书桌上的书,看见屋子里的窗户是开的,就顺手替他关上。
窗棱被挤压,发出“嘎吱”的响声,曹禺突然问她:“你想要的只有钱吗!”
窗户关到一半,孙红萍停了手:“因为觉得什么都不够真实。家人不真,朋友不真,所有的爱都不真,只有钱是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
“啪嗒”一声,窗户被关上,屋子里霎时间就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我不会求别人来爱我,或者把爱给别人,感情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关系。”她说,“谁对我有用,我就跟谁等价交换。”
曹禺不再开口,孙红萍小心地把书收进包里,拉上拉链,出去了以后把他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霖城已经要入冬了,路上行道树的叶子都凋了大片,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弯曲着延伸向天空。
夜晚她按照习惯伏在桌子上看书,一分钟两分钟,心思飘忽,难得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孙红萍看见自己在另一本书上用小字写的批注,说着她不会把爱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