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父母都可以是不靠谱的,就更不指望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真心对真心了。
她趴在自己手背上,划下《波兰人》中的一句话:
“性在泛滥,爱在消亡。在这个时代,爱比性更急迫地需要被解放。”
第19章 第19章
后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曹禺,在弃书库里,有时候回过身,看见他就站在门口的书架上翻书,有的时候是医学相关的,有的时候就是一些晦涩难懂的散文集。
好像自从上次把话说绝了以后,曹禺就没再主动跟她搭过话了。
足浴店为了避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接客,蒋哥消失了一段时间,张跃芳说他是去摆平麻烦了,估计花了不少钱打点,再次出现的时候浑身都是戾气,店里的烟味也比往常要更浓。
她的生活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因为现在事事都由蒋哥接手,她再也不可能用一张专辑唱片去换一天的假了,于是白天就等着叫号,傍晚的时候就去逛逛书摊,家里电费大部分都花在床头灯上,借来的书都比较破旧,上面偶尔也会有一些批注,孙红萍总是发现一种同样的字迹,写着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语句。
“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挪威的森林》”
孙红萍发现这个人最近总是喜欢看爱情主题的书,可能是在这方面有什么困扰。
【我们互相拥有对方羡慕的东西,两个一般无二的灵魂似乎是具有天然的吸引力的,只是谁也解决不了对方的难题。】他写。
【既然如此,爱就没有办法成立。】她写。
【为什么不可以】他写。
【或许她他连爱自己都做不到,更没有余力爱上别人。人最难能可贵的,是把一切的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连自身困境都无法逃离,是没有资格追求更高的精神需要的。你与其把功夫花在不爱你的人身上,不如自己想想怎么过得更好。】她写。
【你太清醒。】他最后写。
一本书《挪威的森林》被反反复复倒手无数次,孙红萍最后站在弃书库的书店里看见这句话以后,把书合上,再也没有写新的东西。
再次相见是足浴店重新开张后不久,蒋哥把房间号报给她,还上上下下打量她无数次,孙红萍虽说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话,毕竟说多错多,她只想着快点将这二十年熬完。
拧开房门,她看见屋子里是曹禺,没有躺在软沙发上,而是规规整整地坐在地毯上,迎面向着窗户,手里是几沓信纸,正低着眼睛沉沉地看。
阵阵的凉风像水流一样从窗口渗进来,带动他指尖粗糙的纸页,吹起他耷在眉心的碎发。
孙红萍转身把门关上,曹禺侧了身子回望她。
“你给了蒋哥多少钱”她问。
“常价。”曹禺答。
她把毛巾放下,开始解开领口的扣子:“如果你要当客人,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讲别的多余的话了。”
“用不着。”曹禺不去看她,“我把这段时间买下来,是为了让你休息的。”
孙红萍眨一下眼睛,顿了很久才说:“你又没有多少钱,为什么花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
秋天了,气温变低,店里本来开着暖气的,也因为曹禺把窗户打开,热流都四下窜走了,于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他从地上起来,坐在沙发上,眼睛仍旧盯着自己的课题报告。
“这件事不是你觉得没有意义它就没有意义的,关键在我,你不用管那么多。”
相顾无言,两个人干坐了三个小时,曹禺只问她下班以后要不要去看电影。
孙红萍说不去,他说他请客,她突然觉得很生气:“你明明没有钱,不上学,跑来这里找我,觉得我就要很感动吗!”
“你知道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想要考大学都没有机会。”她说。
时间一到,她就拉开门出去,曹禺还安静地留在屋子里。
第二天他还来,孙红萍跟蒋哥说她不想去,蒋哥骂她不识好歹,她却觉得不识好歹的另有其人,世界上有人比她还蠢。
曹禺一连几次被拒之门外,孙红萍说只要不是曹禺,别的谁都行,蒋哥就收了另一个人的会员卡,反正对他来说,没区别的。
那段时间除了曹禺,还有个常客,叫陈国立,家里是做外贸生意的,二十一世纪初,出海是个小众赛道,陈国立脑子还算敏锐,先走了这条路,捞到不少新钱,在霖城置办了很多套房子,每套都供不同的女人住。
孙红萍知道他手笔大,经常在房间里跟不同的女人打电话,对方娇嗔几声,他就能笑着送出去一堆礼物哄女人。
这样是最好的,这样的男人招起来没有什么负担,用一点心机,叫他把五十万给了,自己就能出去了。
而且陈国立足够花心,以后也不会缠在自己身上,稍微过一段时间,他烦了,孙红萍就能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是最好的,对于她来说,陈国立这个选择比曹禺要优质得多,是能够解决自己困境的人,利用起来还毫无心理压力。
但是孙红萍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烦;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能说服自己;她也不知道蒋哥有没有跟曹禺说陈国立最近常来找她;更不知道曹禺听到这些以后会想什么。
最不懂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这么多。
在考虑这些的时候,陈国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她的头发,叫她最近就不要接别的人了,就在店里等着他就行,他会把钱付给蒋哥,还会给她额外的小费。
孙红萍背对着他,轻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把我买走。”
“带我离开这里,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也不用再见别的男人了。”
陈国立是生意场上斗出来的,哪能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小心思,只不过不太放在心上而已:“你倒是会算,我顶多爱你一两个月,何必付你一辈子的钱!”
孙红萍突然开始笑,花枝乱颤,肩膀带着躺椅一起抖:“是啊是啊,我的命啊,五十万都值不得,过来的时候,我继母可是二十万就把我卖了。”
陈国立望了她一眼,松开她的头发,伸长手臂去自己挂着的外套口袋里摸了一根烟,点燃,烟灰弹落在曹禺坐过的地毯上。
“你要是有本事,就怀我的孩子,到时候也有个借口把你带回去。”他咬着烟,“不然你拿什么跟我房子里那些人比她们可都比你贵,嘴巴还比你甜。”
孙红萍下了床,开始穿衣服,低了一下头,说:“那你还来找我。”
“说不上来。”陈国立看着天花板,“就觉得奇怪,这么脏的地方,还出了你这么个干净人儿。”
她没有理他,从房间里出去,看见曹禺还等在楼下,两双眼睛又隔着楼梯栏杆对望,就跟第一次搭话完以后,她回头从楼梯往下看他一样。
蒋哥觑她一眼,说:“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去,出去吧。”
孙红萍裹上围巾,把下巴都埋了进去,店里的大门有些卡壳,她推了几下没推动,曹禺从边上过来替她推开,然后跟她一起侧身走了出去。
按照惯例,她拐弯去店里还书,把两大本厚厚的书从帆布包里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缺损,交给了老板,然后再绕过横七竖八的书堆,从熟悉的地方抽出《挪威的森林》。
“你借过这书吗”孙红萍突然问他,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
“借过。”
“我就知道。”她心下了然,把书放了回去。
没有挑到喜欢的书,孙红萍觉得看得眼睛痛,空着手从店里出去,狭小的道路两边都是杂货铺,孙红萍看中一罐泡泡水,花了三块钱买下,边走在路上边吹泡泡。
她吹得腮帮子都疼,就把盖子拧紧,塞进包里,然后又开始天马行空地讲话:“我小时候,没什么玩具,我妈不让买,有时候我爸接我回家,会偷偷给我买一瓶,不过被发现以后都倒在地上浪费了,她就是宁愿丢掉,也不愿意让我玩一下。”
“可能她知道吧,人要是享过福,就很难再吃苦了。”
“我现在也懂了。”
曹禺的鞋尖踩在一片枯掉的叶子上,跟炸烟花一样响,但他声音倒是闷的:“但人不需要一辈子吃苦。”
孙红萍停了脚步,转了个圈面对面看他,因为风太萧瑟了,吹得人眼底都是干的,她只能眯住,把被吹乱的围巾理了又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曹禺看着她,“我可以不去继续念大学,最多三年,我能拿五十万给你,到时候你要跟我走吗!”
孙红萍觉得眼睛更痛了,她应该是生病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我什么都没给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吊死!”
空寂无人的小巷口,灰色的砖叠着黄色的叶,秋风吹得他的嗓音也跟打着旋一样往耳边降落:
“别人看到的是你肮脏的外表,但我更在乎你干净的灵魂。”
不知为何,孙红萍想到陈国立恰才对她说的话,于是胃里一阵翻涌,她扶着砖墙,低头开始呕吐,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坏掉的部分全部吐出来。
曹禺要去扶她,被孙红萍打掉探出的手。
“你别过来了,我一点儿都……”声音弱得只剩下气,“不干净。”
第20章 第20章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孙红萍跑回了家,甚至没有心思去看曹禺有没有追上来,就慌慌张张掏出钥匙转开家门,伏在洗手间又吐了出来。
她坐在床边,两手撑住脸,整个人似乎骤然间被抽光了所有的气力,一切她从不愿意去想的、不愿去承认的,如同案板上新鲜的鱼一样被尖刀剖膛开肚。
从来只做过被拖累的一方,孙红萍直到现在才突然体会到拖累别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原来这般羞愧难当。
当晚蜷缩在出租屋小小的板床上,她彻夜难眠,第二天去店里上班,坐在工作间小小的板凳上,看着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天,孙红萍不知道剩下的十五年到底还要多长,怎么似乎盼不到一点希望。
除了陈国立,孙红萍没有再见过别的客人,每每在换衣间换工作服的时候,总能听见张跃芳唉声叹气地说店里的谁谁谁又走了,很多人都走了,但是张跃芳没走,孙红萍也没走,于是她把孙红萍视为同类,整日盼望着哪个有钱的人能将她也带走。
她问孙红萍想不想走,她说想,张跃芳哼一声,说陈国立对她那么好,看来她也快走了,到时候店里的老人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孙红萍问她:“离开这里,就会过得好吗!”
张跃芳奇怪地瞧她,问她为什么想这么多,她说:“最开始的时候,以为离开家了就会过得好,可是好像并没有;那么现在,离开店里,就会过得更好吗!”
这话叫张跃芳答不上来,毕竟这里的人都不敢想太以后的事,已经趴在整个世界脚下,已经伏于万万人身前,两眼一睁,柴米油盐酱醋茶,于是连想象都是奢侈的。
张跃芳拧着毛巾,嗓音咕哝在嗓子眼里:“那也总比待在这里被人瞧不起好吧。反正要我是你,我就跟陈国立走。”
道理孙红萍也都懂,但是她只是把头偏回去不说话。
大概再几个月以后,孙红萍没有跟曹禺有过任何联系,他家不在霖城,过年的时候应当也要回老家,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连个电话都不跟家里通,因为她怕唐娟,怕她一张嘴就要钱。
秋天的风刮完了,冬天的雪也下尽了,春天就来了,孙红萍也真的怀孕了。
陈国立当时觑她一眼,玩笑一般说没想到她还真有这种觉悟。
“我没有做好觉悟。”孙红萍说,“你应该也不需要孩子,你把我从这里带出去,我就去把孩子打掉。”
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闲闲架着胳膊:“那我不给钱,你就打算生下来!”
“生下来,找你爸要钱。”
陈国立哈哈大笑,说她脑子转得还挺快,是个聪明人。
“生下来吧。”他笑说,“反正也不是养不起,钱我会给你老板。”
他一副狎昵的语气:“果果,我带你走就是了。”
这并不是预想中的发展。
在孙红萍的预设里,陈国立绝对不会要孩子的,更何况是跟她的孩子。
他们的关系里,何时有过爱
连爱都没有,就玩笑般说要跟她结婚,合理合法地把孩子生下来,这叫孙红萍感到恐慌,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要在这种情况下当一个妈妈。
被接进陈国立家里后不久,张跃芳来找过她,说孙红萍是她最同病相怜的朋友,没想到也终于迎来春天了。
跟孙红萍的小出租屋完全不同,陈国立的房子很大,还带小院子,于是春天就明晃晃地在庭院降落,看得张跃芳眼睛都直了。
“你老公不在家”张跃芳坐下以后,摸摸沙发皮,发问。
孙红萍认真纠正:“不是老公。”
张跃芳撇撇嘴:“反正他不是都要娶你吗孩子都有了。”
“可我不想生小孩。”
“傻不傻啊你。”她恨铁不成钢地顶顶孙红萍的肩膀,“陈国立现在就你肚子里一个孩子,你就算嫌他烦,生了孩子再离婚,你知道能捞多少钱吗孩子每个月的抚养费都够你生活的。”
孙红萍抿住嘴,又听见张跃芳说:“不然你一个小学都没念完的人,还是小地方过来的,离开了足浴店,还要找什么工作要怎么养活自己!”
她听着,攥紧了衣角。
“你有能回的家吗你爸爸妈妈愿意照拂你,让你可以随时回去吗!”
不能。
回去了还有弟弟。
活着,就已经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无脚之鸟。
攥着的手一下子松掉,连带着想要坚持咽下的那口气,也一并吁了出去。张跃芳拍拍她肩膀,说,至少你比我好。
预产期在第二年春天,陈国立给她请了个月嫂,孙红萍看着那人进进出出,突然想起自己在不久前,也是这样任人拆迁,可是难道真如张跃芳她们说的一样,洗脚妹也能迎来春天吗
她半靠在医院的病床上,偏头看着窗外的鸟。
那日子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子
值得盼望吗孙红萍不知道。
小曜出生的那天,她在产房里难产,生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孩子才呱呱坠地,孙红萍听见一道嘹亮的哭声,然后就伴着汗水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还在病床上,陈国立没有来,她身边还是只有那个月嫂,医生把孩子从观察室里抱出来叫她看一眼。
除了医生和月嫂,秦瑶和陈淮也站在病房门口,秦瑶的手紧紧抓握着门框,显得很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