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像石板上渐次长满的青苔,顿时垄断所有的心绪。
“你要冰袋吗”秦瑶握了握手指,往左边走了几步,指着,“在最左边的角落,卖雪糕的冰柜里。”
“谢谢。”他说。
拎着冰袋重新回到收银台的时候,秦瑶注意到他结账以后又停了一段时间,眼神扫过自己的脸,缓缓停留。
秦瑶疑惑,以为他还要买什么,结果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沉默了几秒后才应:“没什么。”
那是夜里唯一的一个客人,走了之后店里就又安静下来,秦瑶的注意力继续移到卷子的数学大题上,写了几笔以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
凌晨五点,另一位员工来交班,秦瑶背着包离开,带走几袋隔夜的面包。
中新路离这块儿近,她走走停停,眼睛转了几下,想起什么事,就去孙红萍以前工作的那个足浴店门口的投诉信箱里翻找,发现自己前几天寄出去的信已经被取走了。
那个人给她留的地址是“马蹄街136号”,但是秦瑶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这个地方,而中新路136号是她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早八百年就关停了,也不会有“断尾鱼”这个人。
秦瑶叼着面包,把信箱的盖子合上,往长街尽头望了一眼,只看见郁郁葱葱的黄桷树,消失在晨雾中,不知是哪个人取走了这封送不到终点的信。
致断尾鱼:
你好,我是上次向你写信求助的“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问了社区的工作人员,他们说你只是去帮忙的志愿者,做了一周就离开了,这封信寄到你留的这个地址,不知道你能否收到。
你的信我都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谢谢你的开导,你的观点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对我的帮助很大。因为别人一听说我妈妈在那种地方上班,只会用一些下三滥的词评价她,说实话,看到你的信,我很想哭。
你叫我知道,不是只有站在顶峰发光发亮的人才有被爱的权利,作为资质平平的普通人,“爱自己”是人生最大的命题。
我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很多,除了老家的姥爷,也只有她会喊我“小瑶”,但现在她不在了。妈妈给我留了一笔钱,叫我逃出去在外面租房子。因为她总是遗憾没有好好念过书,所以希望我能够当个有文化有阅历的女孩子,这样至少给我独自生活的底气。
抱歉,也许我不该跟你复述这些事,在上一封信里我已经向你大吐苦水过了。你的回信里也跟我诉说了自己的境遇,看来我们俩都拥有差不多的苦痛,似乎谁也没比谁好一些,但你不需要把自己的伤口剖开来安慰我,因为这样也会很疼,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能看得出来你很难过,落笔的时候都很用力。
失去至亲的苦,我和你都品尝过,那种疼痛像每一个雨季都会复发的风湿,是烂在骨头缝里的,想要忘记,也无异于要剜去黏在骨头上的腐肉,所以我觉得你不必逼迫自己去遗忘,你不必遗忘你和哥哥的一切,我也不想遗忘我和妈妈的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也许你可以像我一样,从那样窒息的家庭和学校里逃出来,看起来你的父母也并不把你当正常的小孩养育,所以也没必要觉得有愧,当然,我想你也不会有愧。
虽然大家都知道遇到困难要反抗,但是对于真正身处困难中的人来说,这很难,大多数人不具备反抗的能力,所以能逃则逃,离开欺负你的同龄人,离开你父母,逃到能叫自己安心的地方。
我已经逃出来了,只不过,有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稍微有些孤单……跟朋友也没有太多能聊得上的话题,生活圈子差距得实在太远了。
不过和你写信的时候,稍微会觉得放松一些,写字比用手机打字似乎要更能够述说烦恼和心意。
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能否带给你一丝安慰,抱歉,我嘴很笨,总之,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插一句题外话,最近我在家里找到一张妈妈的老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就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又为什么几次三番觉得活不下去呢
看来人总是很容易被打倒,也很容易因为一些豆芽大小的小事复活。
……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其实我想辩驳的是,人也可以靠反刍那些闪闪发光的记忆活着。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期待断尾鱼的回信。
第24章 第24章
因为没休息好,秦瑶整一天状态都很差,总是迷迷糊糊的,上课的时候眼皮格外沉重,不停打着呵欠。
曹曼曼下午给了她一个相机,叫她帮忙带回家充电:“这是我偷偷攒钱买的,不能叫我爸妈搜着,你帮我充满再带给我。”
她双手合十,哀求着,“拜托拜托。”
秦瑶接过来装进自己书包里:“多大个事。”
“你家真好,都不管你。”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是羡慕,但秦瑶只能稍微笑一笑,没有说更多的话。
晚上她要去学校外面的书店借几本书,拐过转角,有一家很老旧的书店,门口立了个小报亭一样的摊子,摆了各种五块十块的杂志,台阶上卧着一只猫,瞎了一只眼睛。
书店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奶奶,秦瑶径直走过那些花里胡哨的教辅书,去最里面的架子上挑。
“门口的猫怎么瞎了!”
她突然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目光移到门口,一个人撩开门帘踏上台阶走了进来,眉梢唇角都是伤,领口的扣子崩开一颗,秦瑶看见他肩膀上也是伤。
那人抬眼望见她,顷刻间又把视线收了回去,唇线绷得很紧,平直拉成一条线,侧身避开她打量的视线,站在玻璃柜台边上。
奶奶在整理架子上的书,闻言沉沉叹了一口气:“前阵子被几个学生拿笔戳瞎的,我见着可怜,就喂几口饭,后来小家伙就一直待在我店门口了。”
她啧啧摇头:“现在的孩子,不好说啊。”
陈淮垂眼从背包夹层里掏出几十块钱,摁在玻璃台上:“还我哥从这儿借手*机的钱。”
奶奶看上去也知道他家的事,不想为难,把钱退了回去:“算了,你哥他……唉,钱留着自己用吧,手机当我送给他的。”
“拿着吧。”他说。
两个人争执不下,秦瑶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摁了二十五块钱的押金:“奶奶,还能借走吗!”
“行的,行的。”老人连连道了几句,然后又留她,“你要不换本好的吧,那本封皮儿都要掉了。”
秦瑶又翻了几页,笑一下:“没事儿,能看就成。”
说完略过陈淮,要撩开帘子下去,陈淮挺轻地咬了一下牙齿,皱住眉头,伸出胳膊似乎想要拽她一下,但是刚抬起来一秒,就又坠了回去。
陈淮的视线移到她手里借走的书,叫《将死未死的青》。
书店的屋檐突然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来,没两分钟就由弱转急,尘土飞扬的地面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雨点,秦瑶从他身侧穿过去,书包砸在门框上。
她“啧”了一声,站在门口拉开书包的拉链,把里面的小型相机掏出来,看上去是个挺旧的款式了,边角都有不小程度的磨损。
秦瑶小声碎碎念着:“……不会撞坏了吧!”
她低着头测试相机的每个按钮,却像卡壳一样拍不出东西。
这时候陈淮单手挑开帘子从店里出来,神情称不上愉快,跟这多变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脸上大大小小的伤更增添了他的戾气。
秦瑶站在他身侧一臂的距离外,放学的学生都举着书包挡雨,在弥散的雨雾中快速来去,她举着相机四处测试,拍了一张又一张,胡乱晃着镜头的过程中,就突然框住他的脸。
陈淮看着她,秦瑶的镜头对着他的脸停了好久,于是他也不知道揣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开口说:“你偷偷看我做什么!”
语气不善。
雨水哗啦哗啦向下冲刷,摊子上的杂志湿了大半,包着书的塑料膜上聚着大大小小的水珠,噼里啪啦,像除夕夜的烟花。
她的眉一下子皱起来,放下相机,显得有几分无语:“人不要这么自信……你还是醒醒。”
秦瑶从来没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多瞥了他两眼,不想叫自己被扣上一个“偷拍”的帽子,于是解释了一下:“我相机撞坏了而已,没有故意要拍你,只是在试能不能聚焦。”
行人愈渐稀疏,秦瑶不想跟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多说,把相机收进书包里,跟其他人一样,拿书包顶在头上,就从屋檐下逃离,过了马路,拐进了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巷。
陈淮一个人在门口站了许久,店里的奶奶见雨下得太大,出来收摊,看他还站在门口等雨停,于是就拿了一把伞出来给他。
“奶奶,她还的是哪本书”陈淮收下伞,沉吟几秒后问出口。
老人想了半分钟,把摆在外面的杂志全都收进店里,从一排旧书里抽出来一本,放在玻璃台上:“这本,这孩子每个月都借两本书回去看。”
陈淮的视线下落,说:“这本我能借吗!”
他心里现在不上不下,跟生吞一块鱼刺一样,尖锐地扎着喉咙间的软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忍着这点挠人的疼痛――她没认出来。
陈淮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这本书是带不回去的,如果被秦立明他们发现,估计跟袁生之前的下场差不了多少。
从袁生的死里解脱的,一直也就仅仅只有袁生一个人而已,剩下的,无论是袁晴、秦立明,抑或是他自己,都还被困在所谓的“笼子”里。
之前袁生用来藏手机的墙洞,现在被他用来藏书,确保书包和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才敢上楼。
夫妻两个人看上去的确比之前要憔悴不少,很多时候也无心关照陈淮,最多是在饭桌上问一句他在学校里怎么样。
就像今天发生的那样,陈淮在学校里过得很不怎么样,甚至是差到了极点。
坐最角落的位置,干最脏的活,遭受最多的歧视,承受莫名其妙包围的恶意。
不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也许只是他具备所有的条件。心理学家用“踢猫效应”来描绘,负面情绪在不同人之间流动转移的过程,坏情绪像水一样,往往由等级高向等级低转移,由强者向弱者转移。
如此如此,如同莫大的罪业加身,渐渐就成了这种样子。
越践总是三番四次来找茬,陈淮也没服过,每次都会跟他打进办公室里,然后听见他哭哇哇地说要叫他爸爸来治他,陈淮向来不予理会,越践就挖苦他,说他爸妈就从来不出现吧,肯定是因为他逼死袁生的事,对他怀恨在心。
他专门戳他痛处,就是要叫他疼,说,你爸妈都不想养你,你怎么不滚回乡下跟奶奶一起种田去,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所以经常是没调解到两句,就在班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再掐起架来。
袁晴跟陈立明永远不可能去学校帮他处理这种烂摊子的。
永远不可能。
他们只会说,那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他们工作已经很忙了,为什么还不听话,说陈淮哪哪儿都不如袁生,当初跳江的时候死的怎么不是陈淮,老天捉弄人,非叫他们夫妻失去最优秀的孩子,留下最窝囊没出息的那个。
陈淮已经能够完全复述,一字不差。
相机似乎只是在那一瞬间卡了下壳,事后秦瑶又试拍了几张,成像又变得没有问题。
她那天实在太累太困,半夜里孙老头还跑下来敲了她家的门,问她有没有看见他的孙女小瑶,秦瑶叹一口气,将他领回自己家里去。
这世界说不定真有什么魔力,能叫人说出的话一语成谶,她那年从孙福生家里离开,他还哀哀地问自己,如果姥爷生了病,小瑶会不会愿意照顾自己。
现在真成了这种情形。
第一次见到孙福生,他拎着两个包子说要找小瑶的时候,秦瑶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认出了他。
虽然不知道孙福生是怎么突然跑过来的,但是秦瑶第一次在霖城见到他的时候,姥爷就已经是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了。
一年两年的,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了下去。
秦瑶没跟他说过孙红萍的事,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最后唉声叹气的还是只有自己。
把孙福生送回楼上,她锁好门窗,打着呵欠下楼,觉得眼睛又干又痛,进门以后拔掉了相机的充电器,装进包里第二天还给了曹曼曼。
因为事情太多,秦瑶完全忘记要将自己试拍的几张照片删掉,于是曹曼曼就在相册里翻到了那天雨夜里她拍下的陈淮的侧脸。
“这是谁”曹曼曼好奇问她。
秦瑶懊恼了一下,抿抿嘴唇后答着:“不认识……昨天晚上不小心把相机磕了一下,我怕撞坏了,就拿出来随手拍了几张照片试试功能有没有什么异常。”
“删了吧。”她快速说,“没什么重要的。”
周三晚上放学,秦瑶直接去了便利店交班,值白班的是个高中肄业的男生,家就住这附近,走五百米就到了,他抻了下脖子,说自己两点钟再过来换班。
秦瑶对他说辛苦了,他点点头,推开门出去。
今天晚上还有半面生物卷子要写,大题简单,写起来挺快,写到一半发现笔没墨了,秦瑶就去货架那边自己买了一根笔芯。
店里的音乐放得很小声,等她回到柜台的时候,发现收银台前站了个人。
“需要什么”秦瑶拐进收银台里。
“冰袋。”他说。
秦瑶意识到什么,回过身看了一眼,这次他没戴口罩。
是书店里那个人,伤还没好。
更确切地说,是越发严重的新伤,秦瑶疑心他下一秒就要倒在自己店里。
第25章 第25章
买了冰块以后,他坐在便利店的落地窗前,撕开,先往嘴里塞了几个镇痛,然后仰着头,把剩余的敷在眼睛上。
秦瑶的生物卷子写完了,他还没走,店里白炽灯的将他的影子剪碎,被一排排货架吞噬分割,空气太寂静了,只剩下他嘎吱嘎吱嚼冰块的声音。
凌晨两点,另一个员工与她交班,秦瑶摘了围裙,把书包拉链拉上,推门出去的时候又侧头看了一眼,冰块被他吃完,陈淮趴在桌子上浅寐。
换班的店员皱眉走过来,似乎想将他赶走,秦瑶推开门走出去,门外巷道的夜风兜满她衣襟。
秦瑶刚好走到落地窗前,看见他被叫醒,拎着空掉的装冰块的杯子准备走。
“叩叩。”她敲了玻璃,陈淮寂静的眼睛落向她。
秦瑶并没有想跟他搭话,她敲玻璃是为了跟值班的同事说话,先指了指陈淮,然后指桌子,双手合十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同事大概理解她的意思,叹一口气:“算了算了,她希望你能在这儿睡,你随便过夜吧,别被我逮到拿店里东西就行。”
转身以后,他还嘀嘀咕咕的:“这么大孩子怎么还有家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