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觉得妈妈起初并不对这个孩子心怀期望的,过着这样的生活,就连生育都成为一种求生的手段,孙红萍原来离开家以后,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在他依稀的印象里,孙红萍从没向他袒露过任何怨言,甚至在跟孙福生的电话里,她说,生下他我很感激。
孙红萍的手背上还挂着补营养的吊针,她虚虚抬眼,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孩子,视线又移到空荡荡的门口,停了很久,笑了一下就又闭上眼睛。
陈淮发现秦瑶在哭,不过哭得很小声,只掉下来两滴眼泪,耸了几下鼻子,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一切好像都如常。
虽然小曜出生了,是陈国立唯一的孩子,但是那个男人显得并不太上心,孙红萍无非只是他闲来无事可以逗逗的对象,有兴致了就过来一趟,没兴致了就并想不起她,孙红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总之在她的理念里,有钱能满足自己的温饱,就够了,不用付出感情,不用像店里一样对谁阿谀奉承着说一些违心的话,已经算是能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才是零几年的事情,没几年以后,产业结构变革,出海把控得更加严格,陈国立从外国进口转内销的货出了问题被查停,家里上上下下都被查了一通,那阵子陈国立抽烟也抽得很厉害,孙红萍时常看见烟灰缸里都是被使劲摁灭的烟头。
之前扔给外头那些女人住的房子都被他卖掉,暂时只留下孙红萍这一处,刚出院不久,月嫂也离职了,陈国立仰靠在沙发上,因为这事头疼得经常发脾气,玻璃杯都被他摔烂好几个。
他嘴里念念有词,又做了几道深呼吸,叫孙红萍把孩子送回老家避避。
“会坐牢吗”她问。
“我不知道、不确定,律师还在打辩护,还要说几遍呢”陈国立不太耐烦,“叫你做什么你照着去做就行了,听点话就饿不死你。”
被查停的事情搅得陈国立家焦头烂额,孙红萍知道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搞定了,但是老家……把小曜送回老家,难道就不会变成第二个“孙红萍”吗
但是没有办法了,孙红萍在这世上唯一能称作“家”的地方,也只有孙福生那里。
抱着孩子上车那天,她去超市买一袋备用的尿片,准备结账的时候碰见从门口进来的曹禺,穿一件薄衫,背了个斜挎包。
超市的扫描仪发出“滴”的一声,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直直对视。
曹禺的视线向下低了一瞬,看见小曜,随即将视线抽离,拂开超市的门帘,走到收银台前,没有先跟孙红萍说话,而是对收银员说:“多少钱,我替她结了。”
孙红萍眼底骤然变得干涩,她紧紧抿住双唇,握住了曹禺掏钱的手腕,什么也没有说。
曹禺没有看向她,微微用力挣开她制止的手,继续自顾自地把钱递给对面。
“这算……什么。”她的嗓音泄了气,嘶哑难听。
收银员将尿片装进超市塑料袋,将小票放进去,门帘被街头巷尾的春风吹得浮动飘起。
他说:“算我恭喜你。”
――“孙红萍,万事胜意。”
出了超市的门,孙红萍抱着小曜坐上回老家的车,曹禺骑着自行车向考研所在的学校驶去,两个人背对着背,人生似乎就再也不会产生交集。
只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状态,他考试、学医,她回到家里。
孙红萍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她哭得很用力,从十几岁离开家,就没有掉过这样滚烫的眼泪。
时至今日,她仍旧不后悔拒绝了曹禺,只是后悔那天偏偏喊了他来帮自己,偏偏跟他产生了交集。
司机打开车内音响。
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千万不要说天长地久
曹禺。
你祝我万事胜意,我愿你顶天立地。
第21章 第21章
孙红萍时常觉得人的命运是有上帝掷骰子决定的,所以一切都很戏剧性,或者说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无限发展。
以为从足疗店出来就能够解脱,没想到踏入陈国立的房子就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小曜被送到孙福生手里,那时候唐娟已经带着儿子离开家,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老屋子,见到孙红萍的时候,他干巴巴的嘴唇嗫嚅着,只反复唤她“果果”,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孙红萍只拜托他好好照顾小曜,然后又坐上车回霖城。
陈国立那边的事很棘手,三天两头逃窜,说要等他爸的事情结束才能再出去,于是两个人连最后的屋子也没法住下去,卖掉换了一个更小的房子。
这不是一个好的发展,孙红萍对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大难临头恨不得各自飞,但是陈国立是个势利的商人,又怎么会甘心叫自己花了那么多钱才招来的人就这么抛弃他跑掉。
矜贵的气度都是钱温养出来的,穷病一犯,任谁也没办法平心静气,他开始越来越焦躁,抽不起名牌烟就抽廉价的,熏得屋子里到处都烟燎雾绕的,好酒也喝不起,就喝几十块钱一大提的,兴许里面兑的是什么工业酒精,把陈国立灌得烂醉如泥,经常瘫倒在沙发上。
后来他一个人去找了趟蒋哥,散漫的、不当回事的、像他以前对别的女人一样的,问能不能再把孙红萍收回去,他不想要了。蒋哥仍旧坐在前台翘着二郎腿点一根烟,跟他说,不可能的,都已经这个岁数了,还生过孩子,陈国立在跟他开什么玩笑。
这些孙红萍都知道,张跃芳偷偷跟她说过,她说,唉,你的命也是不好,怎么青青就变了凤凰,她却成了落汤鸡。
有的人,怨天尤人,怪天怪地,没得怪了,就只能总结出一句“都是你命不好”。
陈国立出去花天酒地的时候,孙红萍就收了几件衣服,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离开陈国立一个人跑了出去,之前还以为他说不定东山再起,虽然陈国立没个正经但是有钱的时候还算大方,她还盼着能拿到一笔抚养费,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那何必还留下去。
孙红萍自认不是个什么好人,要是顾念什么恩情,她当初早就答应跟曹禺走了,怎么可能跟陈国立这样的烂人在一起,也不过就盼着他那点钱,她很是拎得清,只要能叫自己过得好一点,耍什么手段不是耍呢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不是一样呢他们又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从陈国立那里离开没多久,大概也就一年多的时候,孙红萍在一家美容沙龙里做化妆师,她从小到大也没钱买化妆品,那些瓶瓶罐罐的也用不熟,几次被投诉下来,老板扣了她最后一个月工资,叫她走;第二份工作是一家湘菜馆的服务员,都是力气活,一到夏天,后厨像着火一样熏热,每天五点去店里帮忙准备食材,干到晚上十点钟关店回家,经常是累得腿都迈不开,孙红萍再也没有时间看书架上的书。
而且后来有更便宜、手脚更麻利的老太太顶掉了她的位置,于是孙红萍又无事可做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稍微体面一点的工作都会要求学历,但她拿不出来。
后来她开始偶尔写一点稿子,给出版社寄的稿子留了厚厚的一沓,但无一例外被退了回来,她以为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文学天分,结果转眼在一些小刊上看见自己原封不动的稿子被冠*上另一个人的名字。
再到了第五年,孙红萍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她能不能把小曜接回去,孙福生生了病,他逐渐开始忘记很多事,没有办法再带小曜,于是问她能不能把小曜带回去。
那时候孙红萍找不到能做的工作,住最小最破的房子,整日诚惶诚恐生怕陈国立哪一天找到她,她不敢开口答应,但是小曜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孙红萍无法否认,偶尔的偶尔,她也会后悔,要是没有生孩子就好了,明明自己都养不活,当初也只是因为张跃芳说可以凭孩子要到后半生的生活费。
但是看见小曜的时候,发现那孩子眉眼鼻梁都很像小小的自己的时候,孙红萍又是怜爱的,小曜很爱撒娇,总是乖乖地黏着她,“妈妈”“妈妈”地喊,也不娇气,吃白菜啊,豆角啊,都吃得很香。
虽然没有什么钱,孙红萍还是供小曜上学,即使学费每每都要拖到最后一天才能交上,孙红萍还是要让小曜上学,要念书,要有骨气。
小曜没有玩具,家里能充当娱乐的东西只有孙红萍以前买下的一些二手书,封皮纸烂烂的,夏天的晚上,屋子里闷不透风,孙红萍就开着灯给小曜念故事。
她偶尔也会看到书上的某些批注,然后便会晃好一阵的神。
小曜抱着她胳膊,不嫌热,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明天还要吃豆角。
没过几年,小曜才上初中,孙红萍回家以后发现门锁被撬,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之前从陈国立那里离开的时候拿走的钱,本来一直辛辛苦苦攒下来要给小曜念高中的,再苦再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她都不敢动那笔钱,结果都被拿走了。
孙红萍去报了案,但是她租住的地方太偏僻,周围没有任何摄像头,于是就一再耽搁,她也不想在小曜面前哭,小曜问她怎么眼睛红,她就笑,说看了好感人的书,小曜就说自己也想看。
后来蒋哥又找上门,地址是陈国立告诉他的,蒋哥说陈国立从他那里借钱重新创业,结果赔了,现在光杆司令一个,拿不出来钱,就叫他来找孙红萍。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孙红萍要崩溃了。
之前是这样,唐娟拽着她吸她的血喂弟弟,现在又换陈国立。
所有人都这样,都是这样恶心。
蒋哥才不管她的境地,只说:“你们离婚了吗没离,你是他老婆,怎么可能没关系。”
“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还识人不清。”
命不好。
命太不好了。
蒋哥蹲下来看着她,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当初姓曹的对你也挺好的,但你就是要跟有钱的陈国立走啊。”
孙红萍偏开头,倔强着:“别提曹禺,他跟我更没关系。”
“人家现在毕业,进了大医院,当大医生去了,确实跟你攀不上关系,我还想着,要是他还念着你,说不定能替你们家还点儿钱。”
孙红萍狠狠咬住牙,听见蒋哥问她:“所以钱呢好歹是老朋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太好,不认情只认钱。不叫你一次性还清,还个一两万总有吧!”
她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虽然不知道陈国立是怎么又把她找到了,但是前阵子撬锁把她的钱拿走的,大概率就是陈国立,估摸着记恨她当初一声不吭带走了所有的钱。
“我没有。”孙红萍说,“他前阵子偷了我所有的钱。”
蒋哥一笑:“你们夫妻俩真是一个说辞,他说你偷他的,你说他偷你的,我管你们谁偷谁的!”
孙红萍向来知道,他的拳头最爱往别人肩膀上抡。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那天蒋哥说的还算能听的话也就这些,剩下的很脏很下流,孙红萍忘记了。
小曜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发现桌腿缺了一块,地上有很多水迹,像是刚拖过地,那天孙红萍睡得很早,小曜偷偷推开卧室的门,孙红萍已经躺了上去,板床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
不算亮堂的光在黑漆漆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小扇形,小曜拿热水袋接了水,试了水温,然后偷偷拿进去,半卧在孙红萍床头,轻轻问:“妈妈,你是不是痛经!”
屋子里太黑了,外头那点光照不亮妈妈的脸,小曜把热水袋塞进去,用手感觉了一下,被子里一下子变得热腾腾的。
“外头的桌子腿我拿不用的书垫起来了,那桌子是好旧了,说不定被老鼠啃过,不过现在已经不晃了。”
孙红萍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又被舌头和紧闭的牙齿顶了回去,咽进肚子里,她伸手摸小曜的脑袋,小曜低着脑袋让她摸,然后咕哝说头发好像又长长了。
洗漱完以后小曜就抱着被子过来睡,叫孙红萍晚上要是肚子还疼,就把他喊起来冲糖水。
久违的,孙红萍像小时候一样拍他,温温柔柔地给他唱歌,小曜在学校里很累,脑袋沾了枕头就睡,半夜里有人大力地拍着门,小曜被惊醒,看见孙红萍已经坐了起来。
外头“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小曜坐起来,才看清他的妈妈从左脸到脖子都是淤青,孙红萍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拖着腿去床头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往小曜的手心里塞。
小曜看见妈妈红得要滴血的眼睛里滴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眼泪,孙红萍很用力地抱着他,第一次哭得像个小孩子,她捏着他的肩膀,叫他从窗户翻出去,快点走。
“你也走……你先出去。”他捏着孙红萍的手,发现她的手也是肿的。
孙红萍摇摇头,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小曜,妈妈……走不动了。”
腿已经无法动弹,孙红萍只能待在床上,半支着身子跟小曜说话,不知道是蒋哥还是陈国立,还在撞房门,像索命的钟声。
“小曜,你拿了钱,一定要读书,再苦再累,也要读书,任谁不叫你读,你都要读。”
“一个人的眼界、学识,才能决定他有多少选择,能走出多少条路。”
她哭得发不出声音,只剩哑意:“你不要……像我一样。”
“小曜。”孙红萍的手抵在小曜背上,因为没有力气,只能很轻地推他。
“你跑吧。”
――谢谢你给妈妈的爱,也谢谢你带来的,属于“果果”的,真正的家。
窄小的出租屋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外头的月亮却不知愁苦,光辉泻满大地,小曜起先是拖着步子慢慢走,然后快步走,直到最后抽干了肺里的空气开始大步大步跑,最后脚一崴,向前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光太亮了,跟针扎着眼球一样,于是血就变成灼热的泪往下淌。
他跑去值班的警局,求那些人帮忙,警车乌拉乌拉的声音贯穿黑漆漆的小巷。
秦瑶站在孙红萍家的窗户外,眼泪突然开始疯狂涌出,她甚至打算从窗户爬进去,指甲在老旧的木制窗棱上划出甲痕。
“么――”声音尚未完全发出,陈淮拽住了她,于是她消失了,只剩眼泪不断地淌下去。
孙红萍如有所感地侧过头来,却只能看到一扇空荡荡的窗户,以及窗外灌进来的微风。不知怎的,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心里也像被针尖扎破了似的,泛起密密匝匝的酸楚来。
夜风拂过窗台,孙红萍看向窗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但窗外只有树影。
“你说过不能干预的,照片里的故事怎么样都不会改变,插手说不定会死得更惨。”陈淮嘴唇抖了一下,“……像之前一样。”
那种仿佛亲手害死别人的感觉,陈淮不敢再尝试第二遍。
孙红萍并不是被打死的,陈国立没那个胆子杀人,但是把一个人逼上绝路的方法有太多太多种了,在陈国立把门撬开之前,她就已经喝了农药,被呛到气管,倒在硬得发疼的床板上羸弱地咳嗽,再安静地等着死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