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立进去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往外跑,警察拿手电筒照着他,把他团团围住,他说人不是他杀的。
外人问,那屋子里死的是谁
是个出去卖的。
啧啧啧,怪不得,一点儿都不洁身自好,现在的人啊,真的是。
唉。
他们叹息,然后就再也无人知晓她活过、她怎样活过,甚至觉得她活得不干净。
做了下三滥的职业,就是下三滥的人,没有人想知道孙红萍有多好、没有人愿意去知道孙红萍是个怎样的人。
人总是这样的。
她就这样,在误解、偏见、世俗的小小议论声中,无声无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死去了。
而她也不过就是想上学,想当个作家,想跟自己的孩子,组一个小小的家。
日记本的字写到最后一段。
“小*(模糊),当时还忘了说,如果某一天,一个人愿意把全部的身家交给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走。
也许,你可以尝试一下,说――我愿意。”
【孙红萍,完】
第22章 第22章
“怎么了!”
曹禺看着捏着照片一动不动的陈淮,发了问。
秦瑶从照片里出来以后就找了把椅子靠着,头低得很厉害,陈淮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他看了眼曹禺,喘了一口气,像是也没有什么力气,眼睛都睁不太开,把照片还了回去,无端吞咽了一下口水,使得嗓音不要干涩得那样厉害:“你跟照片里这个朋友……”
曹禺把照片夹回去,低着头,掀了一下嘴唇:“她几年前去世了。”
秦瑶的情绪还没有平复,陈淮觉得脑子和心脏都很痛,神经像被架在火上灼烧,脑袋里大片大片的空白,找不到迷茫的端口。
孙红萍真的是他妈妈吗
他真的是小曜
陈淮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差错,不只是失忆那么简单,他甚至茫然到想不清自己是谁。
“你说是故人之子拜托你治疗秦瑶的……”陈淮哑然出声。
曹禺点头:“是。”
“她的孩子是男的女的!”
“是个男孩……你问这个做什么!”
“叫什么名字!”
曹禺机械地应答:“陈淮。”
――“孙红萍的儿子,叫陈淮。”
陈淮用力地摁着太阳穴,视线划过窗外的时候,突然感觉外面的世界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他闭一下眼睛再睁开,群起的建筑物又模模糊糊地从白雾里聚起,像由于地势运动挤出的山峦。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秦瑶握住他的手腕,眼睛还肿得有些睁不开,又拿手擦了两下,“先给我递张纸吧,我眼睛好痛。”
陈淮的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先从口袋掏了纸巾给她,秦瑶把眼泪擦干以后,坐在椅子上,肩头还随着抽嗒的动作耸动着。
他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问曹禺,医院里有没有冰块。
“这种东西直接去楼下的便利店里就能买到。”曹禺说。
陈淮也觉得自己在说胡话,生活常识都丢了,“好,谢谢。”
便利店里开了暖气,热雾覆上落地窗,陈淮发现门口还是立着以前那个牛奶的广告牌,连角度都没动一下。
距离从出租屋里遇见秦瑶,大部分时间是在照片里度过的,所以照片外的现实世界的确没过几天,一直停留在冬季也正常。
但是整日整日、整夜整夜的下雪,为何地面的雪堆还是那么厚,厚得刚刚好,恰巧没过人的鞋底。
陈淮又买了一袋面包,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吃,秦瑶仰着头,拿冰袋敷眼睛。
面包塑料袋被他稍显暴力地扯开,里面的防腐剂袋子掉了出来,陈淮扔进垃圾桶里。
秦瑶把手摊到他眼前,抽抽鼻子,小声说她也要吃,陈淮掰了一半给她,秦瑶又骂他小气,都不舍得给她买个新的。
“你去货架上拿吧。”他突然大方起来。
她将冰袋移开稍许,偷偷盯着他:“那我也可以不拿跟你一样的吧。”
“随便。”陈淮把面包塞进嘴里。
“你突然好大方……哭了就有钱给我花”秦瑶挺直了背,陈淮还是没看她,只是低着眼睫把面包撕成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塞,于是嗓音变得含混不清。
“因为钱不会少。”他说,“永远是那一千多块钱,怎么花都是那么多钱。”
面包都塞完了,他就随手把袋子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扬扬下巴示意秦瑶看落地窗外的雪地。
“跟这雪似的,下多少都不会多,化多少也不会少。”
秦瑶的身子定住,突然沉默,发不出声音。
“秦瑶。”陈淮念她的名字,“我们到底在哪里!”
“你是谁”他侧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又是谁!”
秦瑶的手蜷得很紧,眼睫还是湿的,从眼尾到眼下都红了一片,安静又漫长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我知道。”
陈淮皱一下眉,秦瑶盯着他,很轻地摇头,说:“不,你根本不知道。”
她推开陈淮的肩膀,便利店里的空调对着他们二人吹热气,手里的冰袋都快要化了,秦瑶又将它放回眼睛上。
“去马蹄街。”她闭着眼睛说,“还有最后一张照片没看到。”
陈淮张了嘴似乎还要说什么,秦瑶预判到他的问题:“去了你就都会知道。”
她说:“这是流程。”
于是陈淮再没有话要讲。
马蹄街还是长那个样子,路口立着蓝色的牌子,一面指向中新路,一面指向天关府。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踩着雪,走到半途,秦瑶指着楼梯:“上面好像有家小店,人还挺多,去凑个热闹吧。”
话说了一半,她就抬步上去,虽然客气地问了一句,实际上也没打算征求陈淮的意见,一蹦一跳地跳着台阶上去了。
陈淮吁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跟了上去。
他边走边拖长声:“不是去找马蹄街136号!”
跟他着急的态度比起来,秦瑶显得很悠哉:“是你说这里没有136号的。”
“那我们要找的照片在哪里!”
秦瑶踩上台阶,回过头来由上向下地俯视他,唉声叹气:“能不能先到处逛逛让我缓缓不行吗!”
她小声埋怨:“你以为穿进那些照片里不费力气啊!”
陈淮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秦瑶狐疑。
他往上跨了几个台阶,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实实在在地贴住。
“能做什么给女鬼吸阳气。”
秦瑶怔一下,然后笑笑,嗓音如同喃喃自语:“我胡扯的,你还真信。”
上面是一家照相的小店,叫“焦朋友”,门口的玻璃上贴满了各种拍立得相片,大多都是一些来这边旅游的情侣,来这边过年走亲戚的人多,吃完午饭大家下楼到处溜达,觉着有趣,就过来打卡留个纪念。
店面不太大,但是还挤了不少人。
秦瑶显得很兴奋,东摸摸西看看的,还好没人看得见她,不然还以为她要把人家的相片偷走一样。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秦瑶跑过来很认真地问他:“你带了多少钱!”
陈淮看她实在高兴,眼珠子也被光照得亮亮的,于是连炮竹都舍不得买的人鬼使神差地松了口:“你想在这里拍照!”
秦瑶乐津津地点头。
但她明明没有办法被拍进去,到时候照片上还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脸
秦瑶只是有了人形,在别人眼里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
她倒是没那么多顾虑,还假装去排队,陈淮排在她后面。
不过在别人眼里,他前面就是多了一个空隙而已。
店员问他:“您好,一个人吗!”
秦瑶站在旁边挑娃娃道具,陈淮往她那儿看了一眼,反复斟酌以后,还是说:“两个人。”
店员讶异了一下,往他身后看,陈淮指了指自己:“……还有个玩具,你拍我就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冲旁边勾手指,秦瑶的手会穿过去,拿不起那些娃娃,长吁短叹的,又巴巴跑过来,站在镜头前面。
陈淮没有办法做大幅度勾肩搭背的动作,于是两个人只能像在照片里的时候一样。
仅仅只能勾一下手指――那就是最隐晦的亲昵动作。
店员举着相机,按下快门的时候目光晃了一下,怔一下神,好像真的看见镜头里有两个人。
闪光灯亮起的时候,秦瑶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开了口:
“陈淮啊,我真的很想拥有一张合照。”
光亮得过于刺眼,陈淮的眼睛无法睁开,这种感觉无比熟悉,像是每一次要穿进照片的前兆。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紧紧抓住秦瑶的手,却感知到掌心的触感渐渐消失。
根本没有获得任何照片,他要穿进哪里
眼前被白光吞没的同时,秦瑶的声音愈来愈轻,也愈来愈远,原本紧紧攥住他手指的力道也消失不见。
她叹道:“但每次都好像做不到。”
拍立得成像,上面只有一张脸,占据了一半的相纸,眼睫稍低,侧目看着旁边的人,唇角轻翘。
――这就是,最后一张照片。
秦瑶彻底不见。
医院的呼吸机突然出现响动,曹禺快步赶到病床前。
“脑神经出现波动,跟之前一样。”
这世界的雪,突然,下停了。
新年,过了。
“……”
“叮咚叮咚――叮叮叮咚。”
威斯敏斯特钟声。
陈淮突然从课桌上惊醒,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不行,喉咙越发干涩,皮肤上像是浮起了一身冷汗,他单手撑在桌沿,大口大口把水吞下去润喉咙,然后拿手背擦了几下唇角。
眼前是白墙绿板,他坐在教室最右边的角落,过道两边的学生互相传着考试的试卷,纸页相互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浪潮一样灌满教室的每个角落。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考试科目和时间,这门考的是数学,卷子从前面往后传,要传到陈淮手里的时候,前面的人故意松手,卷子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陈淮见怪不惊,弯一下腰,想捡起来,但又被前桌踩住一个脚。
他咬一下后槽牙,用一点力,卷子那个角直接被扯坏,陈淮就拿着那缺了角的考试卷子继续写。
正是晌午,外头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黄桷树的叶子层层叠叠,落叶乔木长满整个霖城,他偏头回望整座校园,觉得这夏天好熟悉。
知道自己不擅长学习,陈淮只捡着确定能拿分的题写,稍微难一点的大题他就空下来,觉得那些题很眼熟。
可能在袁生还没死的时候,他在哥哥的教辅上看过类似的也说不定。
第23章 第23章
窗外的麻雀停在电线杆上不停叫,蝉要死也要叫,黄桷树的叶子长了再落,落了又长。
秦瑶收拾好学校的东西,曹曼曼扒在她的桌子边问她放学以后要不要去她家玩,秦瑶想了一下,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曹曼曼似乎觉得很失望,长吁短叹:“怎么你每天都有事情要做,上次想去你家给你庆祝生日你也说不行。”
“下次吧。”秦瑶拍拍她手背,笑着说,“等我有空了一定跟你们一起出去玩。”
从学校大门离开,大波人流向右边的市中心流去,小部分往左转,去公交站等车,秦瑶要直走,从对面的小胡同里绕出去,然后穿进一个更窄的巷子。
砌墙的砖瓦都涂上了灰色的水泥,前段时间修了一段老路,盖了水泥以后,落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干掉之后就变得坑坑巴巴。
秦瑶住一楼最右边的屋子,门口有个洗手池,她把手上的笔印搓掉,在屋门口站了几秒,抬头往上看,没犹豫两秒,“噔噔噔”朝二楼跑,敲开了孙老头家的门。
老人的动作很迟钝,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来开门,把门锁挑开,先拉开一道木门,再拧开一道绿色的铁门。
秦瑶进去以后先把家里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边,鞋底踏着地板咚咚响,然后去抽屉检查存折,问着孙老头:“今天没往家里带人吧!”
孙福生像个小孩:“我找了半天没找着小瑶啊……原来你是去上学了,出门的时候也不跟姥爷说一声,你这孩子。”
秦瑶见怪不惊:“我俩又不住一块儿,我上学的时候您还睡着呢。”
孙福生把桌子上的防蚊罩揭开,步履蹒跚地去橱柜里掏碗:“留了鸭掌,吃,吃。”
秦瑶摆摆手:“不吃了,我还得去店里打工,就过来给你看一眼,别又跑到外面带什么小瑶回家,那带回来的都是小偷。”
也不知道孙福生有没有听懂,他连头也不点,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防蚊罩。
“就走了呀,小瑶不是爱吃鸭掌吗!”
秦瑶站在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沉吟几秒以后笑说:“给我留一个就行,明天回来吃。”
下了楼先把书包放进屋子里,撇眼看见书架上有小老鼠在啃纸,秦瑶皱着眉,静悄悄把扫把握在手里,打得很精准,用纸壳子把小老鼠卷着扔了出去――这是她这个月打死的第三只老鼠。
秦瑶怀疑这间屋子有老鼠洞,并决心赶明儿就好好找找,把洞给堵了,不然妈妈留下来的那点儿书都得被啃个精光。
打工的便利店在马蹄街里,叫三和便利店,小本生意,一般只有旅游旺季的时候,大家从旅游指南的犄角旮旯里翻到山城巷这里,才会过来看看,拍拍红墙、楼梯,打打卡,一般的日子人很少,尤其是晚上,杳无人迹。
秦瑶扎了围裙站在前台,桌面上摆了一份数学的单元卷,她要值夜到凌晨五点,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笔杆抵着下嘴唇想题。
虽然是夏天,但是入了夜以后气温下降的幅度仍旧很大,店里的门帘一被推开,胡同里的凉风就往店里钻,秦瑶打了个寒噤,捏着笔继续套公式,眼也没抬,机械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进来的人身子很瘦,直挺挺的像鬼一样飘进来,拉着顶黑色的卫衣帽子,直往最后的货架里钻,叫秦瑶疑心是小偷。
她抻着脖子不停往货架那边看,那人的手都是揣在卫衣前面的兜里的,最后选定了才拿出来,袖子拉得很长,只能看得见几根手指。
他到前台来结账,秦瑶扫了条形码,替他装进袋子里,抬眼看见他帽檐下的右眼盖了一层淤青。
“谢谢……惠顾。”声音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拎袋子,袖口往下滑,秦瑶看见他腕骨处也浮着青紫。
她把笔搁下,脑子里断断续续地回忆起自己从家里的窗户里翻出去的那天,孙红萍身上也是这样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