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秀将缎被轻轻地盖在季景澜身上,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不知小姐为何每次出门都打扮的如此成熟,眉毛描的粗黑,唇被口脂涂得色深形状比本来的唇形大了一圈,脸上也抹了几层脂粉,让肤色显得黯淡不均匀,这样的次数多了,夫人说过这样的妆容不适合,不如不描画,小姐笑微微的依然如故,时间一长在一旁伺候的她也就跟着习惯了。
事实上,小姐肌肤赛雪,眉不画而清,睫毛浓密,眼睑周围的皮肤薄而紧致,外眼睑生的特别好看,上下间略带着些许弧度,一起向眉尾微微斜去,当她斜睨着看人时,就像猫般慵懒,如果正巧她在笑,明媚中透着欢愉,一下子就能抓住别人的眼睛,想不由自主的随她一起笑,夫人说的对,她现在还没有长开,两颊带着些许的婴儿肥。可在东秀心里,这个小主子好特别,特别到外面那些小姐们是比不上的。
不知小姐如何看待她,而在她心里,小姐是她至亲之人。这辈子父母全亡,自打那凉薄的叔婶将她卖掉的那刻起,她就孑然孤单一身。幸而最后买了她的人是季家,也庆幸来到了季景澜身边,老天对她还是怜悯厚待的。
马车走了两个多时辰,大家要休息一会儿,在一处山脚处,八个随行护院家丁和车夫找个僻静处停了下来。旅途餐随便对付着吃点干粮水果,陈氏腿有些麻,感冒好几天眼见好了,只是还有些鼻塞,便在郑嬷嬷陪同下走到外面溪水边呼吸新鲜空气,季景澜与东秀躲到远处树林里出完恭,净手后想去陪陈氏,刚走到树林,就听到远处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转瞬间,有两匹马并肩飞奔而来,八只铁蹄落在地上,蹄声哒哒,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长期同受操练,是以奋蹄急驰,竟也双驹同步,绝无参差。即便涉水,两匹马也越跑越快,眼见到陈氏附近也并未丝毫减速,如一阵狂旋风刮过去,劲力十足,季景澜暗叫不好,果然听到陈氏一声惊呼,溅了满身冷水,人也随之往一边跌倒,然后就是郑嬷嬷一声大喊:“天啊,夫人.......”
季景澜眉头皱起,提裙跑起的瞬间,正好看到最前方骑马那人因为拐弯露出了半张侧脸,透过浓密树叶,她凝目望去,那人和马刹那间奔出几百米,只留下他一身水光发亮的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翻飞,两匹马不做任何停留的并肩向西驰去.......
季景澜眯起眼,双拳一攥,她加快速度跑向溪水边......
郑嬷嬷扶着跌倒的陈氏站起来,边拿手绢给狼狈的陈氏擦头脸边气的咒骂:“这是赶着投胎还是送葬啊,白长眼珠子了,天杀的东西.......”
跑过来的季景澜看着陈氏揉着膝盖,忙上前检查:“娘,你摔到哪了?骨头有没有事?”
陈氏勉强笑了下,站直身体安抚着:“娘没事,就是惊了一下而已。”不比郑麽麽,这么多年陈氏跟在季博彦身边自是见多识广,单从刚刚过去的两马就知道马上之人非富即贵,她叮嘱郑嬷嬷:“出门在外能忍就忍忍,就当吃亏是福,咱们这是去朝拜,佛祖可长眼呢。”说完笑着拍拍女儿的手。
“娘.......”季景澜看见陈氏头发、脸上、衣服前襟下摆都是水渍,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连那双绣花缎面锦鞋也氤染了一大片。她拿手绢也帮着擦:“这天还冷呢,你感冒还没好利索,赶快回车上换套衣服,再受凉就不好了。”
陈氏点点头:“好.......” 又看了眼还在低声埋怨的郑嬷嬷,低声说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紧张,让大家收拾收拾咱们赶路吧。”
这便是理性气度,都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不简单的女人,季博彦算是个好例子。
东秀也小声嘀咕了两句,季景澜冲她眨眨眼,暗示她禁言,她扶着陈氏上了车。
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泰安寺,两个小沙弥早在那候着各府来宾,陈氏因为和寺庙主持熟识,所以直接住进了以前常住的客房。
这次龙雨节来寺庙参拜听禅的人很多,连安西省里大人物家眷也来了。寺中人员因为早得了吩咐,已打扫好各处厢房客院,换了崭新的铺陈,热茶热水也准备的充足,香火冉冉,钟声悠悠,加之各府里家眷们,整个寺庙显得比平日拥挤热闹。
主持很忙,接了一拨又一拨的信徒,陈氏问过好也就不再打扰,与相熟的人打了招呼,便回了房间。坐了一天车,颠簸又受了凉,没休息好的她时不时地打起了喷嚏,担心传染给女儿,在房间里与季景澜吃了斋饭,就让她早点去安顿。
季景澜给陈氏倒了一杯热姜水,看着她喝下去后,嘱咐她多喝一些,若是不好,一定要喝点中药。
陈氏拍了拍女儿的手:“放心,娘这里有郑嬷嬷。”
毕竟年轻,季景澜白天在车上迷糊了会这时还不觉困顿,出了陈氏的房间,抬头看了看天,初二看不到月,天上只有几颗能见的星偶尔闪烁泛着晶亮。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院中的两棵菩提树上了年限,硕大无比。天虽然还冷,但它们挺拔苍翠紧紧挨着一处。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神仙,也不知是否有佛祖的存在,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会不由自主的安宁祥和。
七岁那年她和季景昀来过这里,结果回去后她拉肚子,季景昀高烧,一家人担忧不已。郑嬷嬷娘神神道道的对她娘说,未成年时孩子不宜来这样的修道场,容易丢魂,为此她家还请了个跳大神的老太婆。后来,娘再未带他们来参拜,今日一来,原来的老主持已经仙去,颇有点物是人非之感。
突然想起一事,季景澜莞尔,突发奇想的要去找找看:那个树洞是否还在?而树洞里季景昀的大门牙又在不在?
东秀担心人多,一会儿没了热水便找郑嬷嬷一起打水去了,季景澜没等她,周围都是女眷,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她拢了拢衣领,寻着当年的记忆,龙王庙后面有处苦行僧殿,此刻大殿外的砖红色墙壁已残,壁画因常年静受风雪的侵袭,色彩也有些斑驳。
这座古老的寺庙在夜色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在这个时间有些沉寂肃穆。
季景澜避开来往之人,她两世加起来有着二十年的舞蹈功底,来到这个时代又刻意练习身手,步子比平常人大,走路又极轻,甚至没惊扰到周围的虫鸟鸣叫,还未到目的地,远远的她就听到OO@@有节奏的嚓嚓声,苦行僧们做事都讲究心境,不会随意发出声响......她侧耳听了片刻,不想碰到谁,更不想打扰到谁,不禁更放轻了脚步,在拐角处,鬼使神差的她微微探首,找了个隐秘处偷偷瞧去.......
但见远处有一人侧坐在殿外的青石墩上,此刻正拿着刀雕刻着树根,一下一下,嚓嚓之音,没有月光,可季景澜的眼睛是极好的,借着周围厢房里传递来的烛火,她看的仔细,看的清楚,那是一个男人,长发被一丝不苟的竖起,身着紧身衣,外面披着件很上档次的黑色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衣服上可见幽幽冷光,侧着的那大半张脸,远远看去依稀可见鼻梁长又极高挺,并着眉骨一起看,犹如雕塑,他一手握刀,一手攥着圆滚的菩提树根,雕琢间聚精会神。那匕首寒光湛湛,偶尔会与他发簪上的深蓝色宝石交相辉映,明晃晃的一闪,看上去又锋利又奢华.......季景澜静静注视了片刻,又暗暗打量着周围,她面无表情地轻轻退后,一步一步如猫咪般悄无声息......
别看殿外围墙有些斑驳寒酸,殿内却是一尘不染,案净几明,她曾见识过苦行僧们每日认真打扫,一丝不苟,一日一餐,一餐半碗饭,一天不发一言,做事一日复一日,艰苦又残酷地锻炼着一种定力。
季景澜准确地找到了角落里的水桶,里面是僧侣们装着的净水,预防有突发事件以备不时之需。她想了想,回身双手合十朝着前方的高大佛祖拜了三拜,起身后将案桌香炉取了过来,把焚烧后的灰烬全倒进了水桶里,顺手抓起旁边的笤帚搅了几搅,待一切好后,她拎着水桶向外走去,水桶里是香灰混着扫帚脱下来的一些淡黄色的干草......
镀金的庄严佛祖捏着佛印端坐于上,冷静而慈祥。微微垂眼注视着芸芸众生,嘴角含笑,仿佛在看着属于他们的各种红尘纠葛,是缘是劫,兜兜转转,似早已成了定数。
季景澜脚步从容的上了二层,找准了位置,小心翼翼地推开窗角,对准那个正聚精会神的人,两手举起,毫不犹豫的倾倒......
哗.......冰冷的水瞬间倾斜而下,她顺便把桶也用力掼了下去.......那一刻他拿着匕首跟木偶似得僵坐在那,那宝石发簪被冲歪了,水顺着发梢往下流,也许是事出突然,他仿如被点穴,两只手臂机械的保持先前的动作,至于那男人的大氅季景澜觉得有了圣灰的洗礼很难再发光了。
就在季景澜转身跑走的那一刻,殿墙外的男人一把握紧了雕刻大半的镂空根雕,他咬紧了牙瞬间暴起,双眼酝酿着滔天怒火,转身向殿内方向追去,高大身体如一头黑豹般速度快的惊人!
第5章 朝圣
本就不是真正的小女孩,季景澜在刚刚意起时就想好了退路。这里她来过不下三次,早已熟悉,会傻的等那人来堵截?
在男人飞奔上来时,她便顺着另一侧面的窗户从二层外侧的楼栏攀着柱子跳了下去。动作轻巧敏捷,干脆利落,跑起来几乎无声无息。在夜色的掩盖下,任凭对方是武功高手竟也难发现她的有备而来。
只是在夜风的吹拂下,一块鹅黄色的丝帕自她侧襟处飘飘然坠落,在一脸铁青的男人追逐中,季景澜已经回到了她住的那处小院。
寻求无果,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男人额头青筋蹦跳,怒火在胸中剧烈翻腾,如同被吹起的气球涨到一定极限,马上就要爆裂一样。
无处发泄之下他怒不可遏地冲旁边一抬脚,只见碾石般大的石墩被生生踹断,砰的一声,石块四下飞起,声响传得很远很远.......他双目如结冰般森冷。
来参拜的人很多,院子也不只她一家,季景澜避开了耳目进了房间,看着正翘首以盼的小丫头,她微笑道:“东秀,要方便快点啊,黑天瞎火的咱们就别出去了,都安生在屋内呆着。”
东秀以为小姐刚刚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见她回来了,便放下心:“奴婢早自理完毕,水打好了,小姐你快洗漱吧。”
季景澜点点头,习惯性的去抽丝帕竟落个空。她双眉微蹙,又很快平静,来到水盆前认真洗手。布料满大街都有的卖,她的帕子是新的,为练习针线,在角落里绣了一片小叶子,实在不太起眼,连贴身的东秀都不知道更何况其他人。
季景澜气定神闲,一夜好眠,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日,各府太太小姐们起的都很早,未让人请,很有秩序的去寺庙饭堂用斋,自行按着自家男人品阶的高低落座,在巨大佛像的注目下,安安静静的用餐。季景澜与母亲就着粥吃了些馒头豆腐,亲自洗了碗筷,在佛前躬身行礼叩拜后随众人到前殿参加祈福仪式。
一名妇人带着几个晚辈走上前来打招呼:“季夫人,刚刚不好说话,近来可安好?”
陈氏微微一笑:“承蒙曹夫人挂念,一切都好。” 说着上前几步,热络的问道:“您何时到的?”
原来这位妇人是丰县曹知县家眷,两家男人官衔同等,年节时候有着走动,彼此都熟悉,见到了自然会热情几分,以示友好。
知县曹夫人拉着陈氏的手道:“昨天申时末赶来的,被安置在左院。”
陈氏微微一笑,圆润的脸很是谦和:“我们也是前脚后脚,若是我再早点出门,说不定路上就可以结伴同来呢。”
“在这里相聚也是一样,自上次分别我可一直记挂你,那三鲜包子配方真是味美鲜香,我们家老爷现在隔上几日就馋得慌。这可多谢你啊季夫人。”曹夫人体型身高和陈氏差不多,就是脸更圆,一笑起来,那双眼睛眯的成了一条缝,很是喜庆。
陈氏赶紧摆手,亦是笑呵呵的回:“曹夫人太客气,哪里称得上谢,承蒙不嫌弃是我的荣幸。”
“哪里哪里,以后还要多多向季夫人讨教厨艺.......”曹夫人边说视线就转到陈氏身边的女孩子身上:“这是.......”
“是小女景澜。”陈氏拉过季景澜的手介绍:“景澜,这是你曹伯母。”
季景澜自然礼貌问候,低着头的她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哎呦,我还在猜呢,原来还真是令千金啊”曹夫人上下打量季景澜夸赞道:“长得真标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善良醇厚的好姑娘,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有合适的我可要托大了.......”意有所指地说笑着。
一旁的东秀心里就腹诽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我家小姐这副尊容也能称的上眉清目秀?你又怎知她善良醇厚?
陈氏抿唇含笑道:“她上面有两哥哥,就这么个姑娘,我家老爷和我总想着多留两年好好教教。”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家很重视闺女,不着急找婆家。
曹夫人听音识意也是个明白人,这话题就此打住。又将自家媳妇女儿一通的介绍。自家爷们常说季博彦有能力够稳重,再加上他家大公子眼看着也非池中之物,让自己多与其妻走动走动没错,这样的机会曹夫人当然不会错过,多个人脉多条路,说不得哪一日就用到了,态度就越发亲近起来。
相比那曹家子女,季景澜几乎不问就不搭话,低着头勾着背的站在陈氏身后,只露给外人头顶上的黑发,性子显出沉闷来,也难得那些小媳妇们七嘴八舌善于活跃气氛,一嘴一个季妹妹,听的季景澜浑身不得劲,季妹妹,季妹妹,听着就跟叫鸡妹妹似得,她和这群半大丫头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
两家女人一起到了主修场,泰安寺每到这日场面异常隆重庄严。香烟缭绕,络绎不绝的朝拜者赶到这里,他们双手合十,举过胸、额、头,然后平扑在地上,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踩踏过,以至石板磨的光滑圆腻,许多地方都凹了下去。
季景澜见母亲陈氏虔诚的跪在那,唇间默默有词。郑嬷嬷更不用说,郑重其事,满面敬慕,就连东秀也不知道在求什么,小小年纪,正儿八经地举着香.......
她微微抬起眼,望着古刹梵钟、摩诃佛、普济佛、保明佛,还有许多富于历史传说的主事佛,似睥睨众生,令信徒们望而生畏。虽不相信,亦不想亵渎,季景澜没有别求,唯愿这一世家人们身体健康,遇难成祥,长寿终老。
经过一番唱诵,放生等项目。
最后是寺院主持给来者一一分杯柳叶泉水,据说是加持过的,可消灾免难。季景澜饮毕又想起以前那位有着长寿眉的大悲老主持。九十六岁高龄也算寿终正寝了,记忆中是他慈眉善目的笑脸,有次晚饭前大悲给她和季景昀一人一颗寿桃饼,太干了,也不知被放了多久。季景澜知道,季景昀那颗活动的牙就是啃饼子的时候被崩掉的,虽然他一直不承认,还拿着小盒子包起来偷偷藏在了后山苦行殿后的那棵树洞里。
不知是不是真到了一定岁数而知天命,当年那大悲老和尚眼不花,耳不聋,除了口齿有些不清,刚见她就笑呵呵的囫囵着说出两字:早慧。
她从来到他跟前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他讲什么早慧?七岁那时的她仍不习惯这个古代社会,倒很想看看老和尚有没有火眼精金?最好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她就可以想方设法的请他把她送回到现代去.......她如此想着,毫不客气的拽了拽他白胡子以作试探,他一张脸立刻皱的呲牙咧嘴,像朵发皱的花,故作夸张般哎呦哎呦唤个不停,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滑稽的一副很心疼胡子模样,还真是位老顽童,逗得她一笑,那样的岁数可爱起来当真能让人想对他好些。之后几天她帮着他点香火,端热水,读经书,还故意度错几个字来考验他是否发现,而他只是抚须而笑,深不可测地说:佛语由心不由嘴。她那时想,大悲也算是入一行通一行的专家,而这样热爱职业的人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