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医年纪六十九岁,牙齿脱落,发须凋零,头皮上都是疤瘌,耳朵不太好使,坐在那眼神忽清明忽恍惚,让人觉得他很焦躁,兼之他脸上伤痕纵横叠加,布满黑点,初看一眼丑陋的让人心里发毛,他是太祖b元帝时期的人物,秦胤说他精神受过严重刺激,时好时坏,记忆力也不完整,喜欢暗室,不喜人陪。
一眼看去,季景澜就察觉到王太医的不正常。而秦胤多年来就是靠着这么个精神有些失常的老者吊着命。他的控蛊之法就是王太医窥探出来的,一时间,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太医很自觉地喝了一碗安神药物,半响后偶一抬头,一双眼有瞬间的精光炯亮,秦胤说这位太医年轻时乔装打扮,冒险混进过南疆,历经了九死一生,如今一看,定是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残。
他嘴里漏风,哑声说:“我不中用了,长话短说,我要留着精神气救皇上。”
“王太医,绿南星不能再用了。”
“什么代替?”
“以万蛊之血养蛊。”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那太医像是没听明白,拿拳头来回敲打着脑袋。
“我要救皇上,救皇上.......”他不断重复着,又开始灌安神药物,她看到了他的苦苦支撑,更看倒了他的真挚坚持,是什么让他如此毅力非常,力持清醒?是皇权吗?不。皇权岂能让一个精神失常,满身沧桑的老人以命相搏?
哆哆嗦嗦的王太医双手不稳,半碗药洒到了衣襟上,季景澜抿着双唇,眼角开始泛酸,心里对这位嘴角抽搐着不断滴答着黑药水的老者油然升起敬佩之情,敬重之情!而这一刻,他的一张脸也变的好看,耐看。
之后两人继续交谈,她清清楚楚地说,话不多,尽量句句都在点子上,这样的老者,说是协助她,季景澜觉得还真是抬举她了。
临别前,她握住他颤抖的手,对着又有些恍惚的他轻声说:“您老保重,七十岁大寿之时阿鱼备礼相庆。”她看着他躁乱的眼又说:“请相信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到了门口的王太医神思清明些,转过头看向季景澜,口齿不清的迟疑唤道:“阿......鱼。”
季景澜点头,微笑着应了声:“哎。”
王太医又垂下了眼睛,在两名暗卫搀扶下走了。
王太医极少来中景园,但不论季景澜需要药材还是资料,只要她让人吱一声,很快便有暗卫送到。赤阴晶在安西季家,也正快马加鞭的被取来。季景澜要用赤阴鼎和赤阴晶做一些试验,对解这种高级复杂蛊,她没有任何经验。首先必须经过反复对比,先确保对赤阴蛊百分百解蛊成功,才轮到赤阳蛊。
这一日,秦胤再来中景园时,私下里季景澜针对秦胤所中蛊毒,把发现的各种疑问一条条书写下来,她一项项问的仔细,问他自中蛊毒后有过的种种反应。
秦胤未加隐瞒,耐心解答。他说她听,她坐在案旁,拿着毛笔,一直持续到傍晚,青黑的天空,狂风扯动大片波澜,厚厚的云层被吹碎了,他悠然孑立在窗边.......那些事实令季景澜心里发生了变化。她不知道为何随着他的声音,他的描述,他的神态,她的身体会有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但是她知道,她要歇一会儿,不然字迹会乱。
漫漫人生路上,太多的变幻莫测,令人捉摸不定,无从知晓明天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喜怒哀乐。与他的种种交集,她是想不到的,而他带给她的种种情绪也是无法控制的,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给了她。
或许中蛊时间太久,对蛊毒,秦胤从身体到心理,都变的麻木,无论何时,从他脸上你看不出丝毫的焦急紧张,而此的秦胤更像一个看客一样,在一旁研究季景澜的书写,她的左手字很漂亮,一笔一划,笔力比一般女子深,大开大合,不像出自女人之手,想来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他更喜欢她右手握笔,因为那中指上有一颗小黑痣,总是莫名吸引他眼球。
季景澜继续提笔,心里在想如果找不到赤阳鼎,就算她用赤阴鼎和赤阴晶试验成功了,能彻底治好秦胤吗?书上的理论和实际会不会发生严重冲突。
一天,两天,三天............秦胤弃了绿南星,吃了季景澜的药后,不知是何原因,竟加速了蛊毒发作频率,她听王太医说完后心里震动中夹杂着愕然,莫名生出了愧疚之情。
秦胤像是浑不在意:“时限将至,本该如此。”
她的血可以控蛊也可以养蛊,只是操作方法不同,作用也不一样。按书上说的以血混着五味药制成的丸剂,服用后不该比绿南星更能滋养蛊物吗?为何会加重?还是她记忆出了问题!季景澜对自己的大脑深深怀疑起来,倒背如流就能保证一字不差吗,会不会哪里记错了?!一时间季景澜竟埋怨起自己当初毁了魏斌手札。
秦胤来往中景园的次数越发频繁,甚至有时会在这里处理政务,想到对季家人会造成一定困扰,他争取了季景澜意见专门在季家暂住地隔壁安置一套房产,起名中和园,这样,也方便季景澜研究,她没有丝毫迟疑的接受安排。
毕竟他中蛊之事,他们秘而不宣,季家那边知道的也无非就一个鄂亥。季景澜不想说出去,给家人造成更多困扰。
中和园、中景园的格局大致相同,秦胤命人装饰了一个书房,大小适合他办公,精心摆设,所用之物不华丽,但讲究。给季景澜准备的“实验室”要大一些,前后两个屋,外间的博古架上是满满的药物,书籍,摆的整整齐齐,里间作为她累时的休息室,窗台上摆了一盆盆杜鹃花,粉红的一簇簇,让她想起海拓谷外的那弯避风港.......
此刻,她坐在外间,身前五米长的大桌子上放了许多的瓶罐器皿,她成了名符其实的研究员。她专门用一个本子做各种记录,试图用科学方法找出规律。她相信存在就有道理,有道理就有依据,一切自有它的相辅相成。
晃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她拿出十二分精神极力摸索着,要的是成功。不能否认,她和秦胤,他们相处的和谐,工作中的秦胤严肃认真,空闲时不乏风趣,季景澜也一点点展现了她的学识素养和执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时常去她的实验室,在她那里读书写字,但从不批折子,即便她嫌他碍事,他随口能找出各种理由。
相处越久,不可避免的,他们偶尔眼神交汇,像是有一种气息浮动在两人之间,如果它可以称作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那就是。春风里有花开,秋风下有果实,每每发生之后,会让人心里轻轻漫漫的荡起悸动,如温水抚过胸口,舒舒暖暖。生活像是千幅万卷的图画,里面填充他们的点滴琐碎。这极可能是一个真实的秦胤,也是一个真实的季景澜。
但自认保持理智的人或许自大的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许清楚了,也总认为自己在冷静应对,万事能够掌控。
之于现在,秦胤是乾坤尽握,浮华落地后的云淡风轻,季景澜是身不由己,百转千回中的全力以赴。他们各站在天平的两端,她因为他的命,砝码已经倾斜。
人之所以称之为人,那是因为心中或多或少都保有着柔情,而没有的,则是无坚不摧,斩断七情六欲的冷酷机器。
季景澜坐在那,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秦胤正支着头看她.......
秦胤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张冷静的小脸,连眼睫毛都透着冷静,让人轻易看不出她心里所想,他眼底心头升起赞赏的同时也会深深疑惑,疑惑怎样一个生长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季景澜。
秦胤拿起毛笔写了一句话: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曾经,王意潇要他写给她看。从此,他记住了这句话,也明白了她的情感变化,王意潇想陪他,一起并肩而立,一起站在最高处,俯视整个天下。显然季景澜意不在此,连带在男女情感上,也比较内敛,不会轻易表达一二,大多冷淡自持。你得从她举动中细细琢磨,琢磨的有时他也会怀疑,他在她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分量?
季景澜失败了,第十一次失败。她不是南疆人,不是古月。秦胤最近一有时间就会来这里,他的生活作息,她无比清楚,甚至知道他再次拾起的绿南星眼看着无法支撑他走下去,量已经接近极限,王太医说最多能挺半个月,必须解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抬起头看着他,不该再相遇,是孽缘,不是无知,是难控制的心,明明很坚定,也很清醒,不知哪个突然一瞬,或者是所有因素叠加的向她扑面而来,一举击败了她,她失去了该有的坚持,明知道这种感觉很可怕,心却早拍案下注,她输了。
是什么颠出六欲,勾出七情?看阴阳,分参商,戏中两茫茫,季景澜觉得无解,小音可听,大音希声,她本想要藏于山野之间,笑看这一世风云,奈何逃离了五年后又身在其中,风情落花绕身旁,竟以这样的方式栽了进去。
季景澜笑了笑,对秦胤说:“王太医年岁大了,不方便来回奔波,我不去皇宫,太医院有个太医,他叫郑卓然,当年去虹山的路上,我记得他对蛊毒一事颇有了解,倒是个好人选,我需要他的帮助,相信他也会是王太医的好助手。”
“好,明早就让他来。”秦胤看了她一眼,缓声问:“用不用我和你一起见。”
“不用,你忙你的。”
秦胤点点头。
季景澜想,落子无悔,就这样吧,也无所谓了,他怎么想已是他的事。往事不停留,而他们经历过的必然也会成为往事。她只是不想违心,不想做任何后悔遗憾之事,仅此而已。
秦胤临走前,说:“你倒是有本事,让王太医记住了你名字。”
“哦?”季景澜问道:“哪个名?”
秦胤微微一笑:“阿鱼。”
季景澜嘴角弯起,面带微笑:“能被他记住我很高兴。”是的,她很高兴。她极少失信于人,答应那位老者的事她一定能做到。
秦胤突然抓住她右手,冲着她的小黑痣轻吻了一下。也不待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季景澜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出神,先前嘴角边的笑像是定格。
......
仍秘密活动在阿尔克拉山脉的江晏州在与克鲁达成协议后,以最快的速度,南疆派出了一百名青壮年,一边搭钩锁架桥梁,一边躲避大宇军的追击,预备将东周地宫里的金银财宝运到南疆。
任凭大宇人多势众,但他们不了解地宫,更没东周人有图纸了解周围地形,再有江晏州与南疆人联合起来,大宇这边人起早贪黑,着实一番好找。
安排完军饷后,江晏州猜测着,如果秦胤回了大平后的种种卡可能。他用青鸟传唤来三十人,这三十人都是五年来他派出去寻找季景澜之人,对她各方面都十分熟悉。
“现在把大家找来,我想说两件事情,第一我要你们不管用什么办法在大平给我找到季景澜,就算她进了皇宫,我也要知道具体位置。第二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季景澜身边人所有的资料。”看着眼前三十人,江晏州一字一个字的说完了这些话:“你们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响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江晏州点点头,挥了挥手,简短的说:“去吧!”
这日,箭伤恢复的差不多的江晏州坐在简易帐篷里,摆弄着手里的黑色弯刀,它的名字叫“长月”,与当初被拓跋燕盗走的“长虹”齐名。两把刀一左一右,乃是一对,都是神器,削铁如泥,坚不可摧。一个在东周皇宫,一个在国师府,有震慑定国之意。平时他很少用这把刀,因为太显眼。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发现秘密!
是的,秘密。他母亲乃东周国独孤氏后代。他身上流着一半东周人血统......
如今看到这把刀,他就想起她手腕上那黑色的手镯,弹簧一开启,就是一把锋利的锥刀,可切水果,可杀人。不用猜,她是把长虹融了之后重新改制了一把小力利器,心思狡猾的女人!
当初在丰县,那个蒙面人就是被她杀的,怪他没把她多当一回事,但凡他能认真多看她两眼,或者在皇宫里那日,当她恬不知耻的舔他手心时,他就捂死她,也不至于现在这番局面。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不甘心,对一个女人不甘心!仔细想想,五年多,未曾停,一直在追着她的脚步!几乎成了生活中的必不可少.......
“国主,吃饭了。”有几个人进来说道。
“恩。”他问道:“昆腾那边如何?”
“啧.......”阿豹一声奸笑:“那小子假借国主命令,阳奉阴违,说什么得用怀柔策略,不能用强,江风说他借机把妹,也不知是谁把谁给柔了,还嫌江风碍..碍事.......”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国主脸一沉,眼中露出寒气来。
坏了!阿豹赶紧咳嗽一声,正式禀告:“昆腾飞鸽传书,半月后到!”
阿豹又咳了一声,为自己一张破秃噜嘴深深陷害了伙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就听好兄弟三鼎开口道:“季家那边有新情况!”
“说!”
三鼎回报:“前天,秦胤调任季博彦到了礼部,主持一些科举考试。把季景江弄到了户部,负责东边三省的收支与报销,季景昀仍在东大营当他的偏将军。季博彦和季景江周围有皇家暗卫,季三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具体情况不得而知。我们的人正掘地道!大约要一月!”东周人擅长奇门遁甲,也会地下挖掘,大多神不知鬼不觉的,这是他们的特长。
“国主,恕属下直言,此刻大平防卫犹如牢笼,我们若是进了城,相当于自投罗网,一旦被发现,敌众我寡,必会元气大伤。”这位说话之人面色白净,个子中等,一张娃娃脸,长的慈眉善目,年纪轻轻有一对长寿眉,言谈间不紧不慢,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他是原东周国师后裔,姓周,名学。说起来还是东周皇后的娘家人,在一群人中颇有谋略,被称为军师。以往长居东海岸,这次因为东周宝藏而来。江晏州此刻要从阿尔克拉山要直奔大宇,他才开口劝说。
“国主,我们与大宇之仇不共戴天,当初东周被b元帝攻破,归根结底是我们自身的无能造成。我皇当时好女色,贪淫乐,此乃国之大忌,左右二相,争权夺利,意见不合,分裂一旦形成,再难愈合,兵将分散,被b元帝趁虚而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血流成河。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如今,我东周儿郎所剩太少,我们要珍之重之!要吸取经验教训。我们此刻最好暂避锋芒,招兵买马,以便之后图谋大事!”
周学说着展开了一张纸,那张上面的图案像只大乌鸦,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满了字迹,这是他二叔祖历经五十年,踏足数以万计的路途绘制而出的天下地图。可惜,二叔祖看淡了红尘,出家当了和尚,也多亏了二叔祖救了当初的五公主,皇室独孤一族的血脉才得以延续,周学指着一处:“咱们的财宝现在已到南疆,南疆又易守难攻,大宇人向来拿它办法,又因为连着阿尔克拉山,出了事也好后退,南疆物产丰富,向来神秘莫测,一般人不敢进去,现如今你有了优势,我们不妨趁此机会干掉克鲁,彻底占领南疆,终有一天,我们会打回大平.......”
周学说到这里,抬起头看了看江晏州脸色,见他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倾听,神情冷肃,并无发怒之象,周学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顿时寂静不少。大家都在等江晏州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