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吃肉从来都是细嚼慢咽,脸上放松、享受的神情,他至今记得。所以他把肉剩在碗底,摇头说不好吃。爹娘道他挑食,叹他傻,竟不喜欢吃肉。
不好的记忆往往记得格外清晰。有一年花坞村发了雪灾,地主逼着他爹还账,没有余钱去买肉吃。
娘在半夜哭泣,说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埋怨爹是无用的秀才。隔天,爹在家中险些上吊自缢。
这一年,陆隽发誓长大后要让爹娘顿顿有肉吃。
可爹娘不在了,陆隽只有到他们坟前烧纸的时候,煮一整锅的肉带去。
陆隽有很多年没吃排骨了。
虞雪怜也是提着胆子给陆隽的碗里放排骨的,他总吃他面前的那道炒青菜,筷子根本不朝荤菜去。他受了伤,最该要吃补气血的。
他过两日还要去客栈做工,吃青菜怎么顶得住干体力活虞雪怜有了一次的尝试,就不怕第二次,她盛了一碗莲藕汤给陆隽。
“陆公子,吃完排骨喝点这个,以防噎着。”
虞雪怜发觉陆隽的吃相不仅斯文,嚼动的模样有些像赖在兰园不走的那只狸猫,吃东西的时候专注、安静。
想到这儿,虞雪怜弯了弯唇角,那狸猫除了吃鱼安静点,其余则闹腾得让人拿它没辙,边凶恶地喵喵叫唤,边追着小丫鬟玩,它是个无赖的狸猫,不能跟陆隽相比。
陆隽闻言莫名呛了一口,咳嗽不止。他喝了莲藕汤,被呛红的脸出了一缕薄汗。
他建立好的城墙又有要晃动的趋势,这顿饭吃得过于漫长,漫长到他尝到了饱腹是何滋味。
饭后,吴阿牛收拾完碗筷,陆隽要他去木柜取出一串铜钱给盼夏。
盼夏不情愿地说道:“陆隽哥哥,你把盼夏当外人吗次次给我铜板,盼夏说过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回我绝对不收。”
陆隽说道:“你既视我为兄长,兄长给妹妹钱花,何来外人之说”
盼夏着实反驳不了,她垂头说道:“盼夏读书少,横竖说不过陆隽哥哥,若陆隽哥哥执意要给盼夏铜钱,盼夏这辈子都不能报答你了。”
吴阿牛将铜钱塞到盼夏的荷包,劝道:“你倔啥呢,隽哥是不想让你爹娘骂你。”
“说来说去,全怪我爹娘。”盼夏郁闷地叹气。
虞雪怜听了个大概,知道陆隽是盼夏的救命恩人,盼夏每次送陆隽东西,他皆会给她铜钱。
她忽想起那一兜沉甸甸的钱袋子,装在她要送陆隽书的木盒。碍于吴阿牛和盼夏在,她如果此刻把它拿出来,引起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虞姑娘准备何时下山”陆隽问道。
“外边天正热,等日头不毒了再下山。”虞雪怜望着陆隽身后的木架,笑问:“上次陆公子给我的字帖,我练了果然有长进,不知陆公子家里放的可还有字帖吗”
陆隽点头,偏过身子,指向他书案上的一沓书,说道:“在那儿放着。”
他欲起身去书案拿,可腿脚到底是不利索,走得十分缓慢。
蓦地,陆隽的胳膊感受到女子手掌的柔软――
虞雪怜近乎贴着他的身子,搀着他的胳膊,轻言细语道:“我扶陆公子过去。”
她配合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书案的方向走去。
陆隽的书案整理得很规矩,不必费劲去找。
盼夏在内堂跟吴阿牛诉说着对爹娘的不忿,虞雪怜借此机会,把装着书的盒子拿来,小声道:“陆公子,你托吴大人给我的银子在这里面。”
“那件衣衫不贵,是我府邸的绣娘做的。”虞雪怜不容拒绝地说,“陆公子的银子,请收回去。”
陆隽低下眼帘,凝视虞雪怜许久,直到她也低眉,他问:“虞姑娘又为何要送我衣衫”
虞雪怜实话实说,不遮掩地答:“我怕你染上风寒,故让弟弟去给你送衣物。”
“为何要怕我染上风寒”陆隽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虞雪怜的脸颊,她不躲闪他的目光,这代表她未说谎。
虞雪怜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哪料到陆隽问她这些问题。
“陆公子是为救人落水,我害怕是人之常情。若是陆公子的朋友落水,你不会怕他生病吗”
陆隽缄默不语,过了片刻,道:“或许会。”
第18章 说媒
日i时分,虞雪怜从陆隽家出来。因着吴阿牛被爹娘喊回家招呼亲戚,而陆隽腿脚不方便,是以盼夏把带路的活揽下。
她和虞雪怜饭间就很谈得来,一路说笑着。
这会儿村里的婶子大娘坐在核桃树下摇扇啃西瓜吃,瞅见盼夏领着个如花似锦的小娘子,当然是掩不住的好奇心。
“盼夏丫头,你家几时有这等子的亲戚了”嘴里吐出西瓜籽的大娘招手喊盼夏到她们那里坐。
她们有些是在花坞村长大的,有些是从外村嫁来的。
在村里一日复一日地陪男人们下地干活,烧火做饭,家中起码有两个小孩要喂养。
拢共这么大点的村庄,聚在一块东扯西扯,扯谁家的公婆不好相处,扯那家的媳妇偷汉子,又嘲笑这家的男人不中用。
盼夏生怕这几个大娘的唾沫星子喷到虞雪怜的身上,她上前两步,说道:“李大娘,虞姐姐不是我家亲戚。她是陆隽哥哥的朋友,来村里做客,这不太阳快下山了吗我送送她。”
“陆隽”李大娘的笑容倏忽消失,像是碰着脏东西似的欲吐作呕。谁不晓得这瘟。神。的名号,沾上便浑身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的。
这小娘子穿的戴的,她们这辈子也摸不着,那穷书生何德何能攀上这种富贵朋友
盼夏挡着虞雪怜的身影,那些大娘婶子左瞅右瞧,仿佛看到什么稀罕物,窃窃私语的。
李大娘晃了晃蒲扇,说道:“那你快点去送吧,天黑了不安全。”
盼夏暗暗松了一口气,难为李大娘没有问这问那的。
村里的土路凹凸不平,虞雪怜走得吃力,她一直盯着脚下的石头,以免被绊着。
离下山还有段距离,虞雪怜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陆隽,她问:“盼夏姑娘,陆公子在花坞村有亲戚吗”
盼夏的脚踢着小石子,语重心长地说:“陆隽哥哥的爹娘亲戚很少,我听我娘说,他们嫌弃陆伯伯只会读书,一年到尾手头上也没什么钱花。他们怕陆伯伯张手问他们要钱,逢年过节都是不来的。”
说到此处,盼夏放慢了脚步,问道:“虞姐姐,若是陆隽哥哥秋闱考得好了,以后是不是就能当官了”
再没有人要比虞雪怜更有底气去回答这个问题,她笑道:“若陆公子考得好,将来在朝廷是能当大官的。”
盼夏仰头望了一下天色,眯眼说道:“等陆隽哥哥在金陵城做了大官,村里的人不晓得要多嫉妒陆隽哥哥呢。”
绚丽夺目的日光伴着云层游动,盼夏估摸着到申时一刻了,便止住话语,抄了近路出村庄。
偏巧有个提菜篮子的蔡婶儿碰着她们,亲热地拉着盼夏的手,问:“盼夏丫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蔡婶儿是花坞村有名气的媒婆,由她牵过的红线,十对有八对成亲的。
四外八庄的村民认准了蔡婶儿做媒,说她看人准,把闺女交给她不愁找不到好夫婿。
“我有事要下趟山,蔡婶儿,您忙您的去吧。”盼夏甚是尴尬,这蔡婶儿之前非要给她说媒,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女子早出嫁的好处,听得让她半夜直做噩梦。
“有啥要紧事要下山去”蔡婶儿的手握住盼夏不放,两颊纵横的肉因笑挤成一块块棉球,头上坠的大红发簪衬得她像只报喜的喜鹊。
虞雪怜被蔡婶儿从头打量到脚,虽不明所以,但觉这蔡婶儿不是简单好打发的人。
“小娘子瞧着面生,是哪家的闺女”蔡婶儿笑如银铃,和气地问道,“不过看小娘子的模样,不像咱花坞村的闺女,可是从慈溪镇过来的”
虞雪怜点头道:“是从慈溪镇来的。”
“小娘子来咱花坞村是探亲的吗”蔡婶儿盘算着手里有无合适的亲事说给这小娘子听,初次见面,不好直接就上来给人家说媒。
盼夏惶恐地打断蔡婶儿的话,蔡婶儿天天琢磨着给谁家儿子说亲,一旦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蔡婶儿,我真是有急事要走了,我要送虞姐姐下山去。”
“哎,今日不赶巧,我也是有急事要做。”蔡婶儿让开路,咂咂嘴,说道:“我呀,得了个难办的活,涞水镇有户富得流油的户,拜托我给他女儿说媒。他女儿今年二十有二,是个老姑娘了,不仅样貌丑,身子还有缺陷,没人敢娶她。
“我寻思着和咱们村陆隽倒是能凑成一对,反正那姑娘的爹不嫌陆隽穷。”
盼夏支支吾吾地问:“蔡……蔡婶儿,您,要给陆隽哥哥说媒”这话宛若晴天霹雳,陆隽哥哥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可蔡婶儿介绍的人实在一言难尽。
“是啊,若陆隽的爹娘知道这件事,肯定要谢谢我呢,不然他家陆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蔡婶儿挺起胸脯,翘着兰花指,说道,“行了,你不是急着下山吗改天我腾出空,再给你说门好亲事。”
盼夏吓得一溜烟地带着虞雪怜走了,留蔡婶儿一人纳闷须臾,又挎着菜篮朝陆隽家的方向去了。
彼时,陆隽在温习功课,下个月初九开始秋闱,要考三场。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秋闱,大抵是他年纪摆在这儿了,所以并不如其他考生一样慌张急躁。
他抬首看窗外似火的霞光,盼夏应该已经送虞穗下山了。
陆隽抽出压在书卷底下的芍药花丝帕,他原是想着把它还给虞穗,然一则没机会,二则,既要还给她,当初他为何收下呢。
“咚咚――”木门短促地响了几声,接着是蔡婶儿叫道:“陆隽,你在家吗我是你蔡婶儿,听说你病了,来给你送点菜吃。”
陆隽应道:“蔡婶,我在家。”
蔡婶儿兴冲冲地开了门进内屋,见陆隽背身坐在书案前,气势逼人。
纵使她胆大,不免发怵地哆嗦了一下,这陆隽霉运当头了十来年,父母双亡,街坊四邻哪个不说沾了他的事晦气。
倘不是那户富商给她了十两白银,她省得招惹瘟神呢。若说成这门亲事,另给她二十两做酬金,想吃这块肥肉,她是要豁出去了。
“陆隽,在读书呐”蔡婶儿拎着菜篮凑过去,她打了主意,先跟陆隽寒暄客套一顿,“这是我家老头子昨儿去镇上赶集,买了两斤红薯,一斤豌豆,一把小茴香。”
陆隽不为所动,淡淡说道:“家中尚可吃的菜足够我吃了,蔡婶拿回去吧。”
这些年来他独自生活,不在村里走动,认得的人不多,蔡婶算是一个。
花坞村大半的喜事是有蔡婶掺和而成,她今日到他家,所为何事很好猜测。
蔡婶儿心下腹诽,陆隽不是好搞定的男子。都说读书人眼高于顶,即使她给他说媒,他也未必领情。
但那可是三十两的白银!抵得上她说一年的亲事了,她咬碎牙也得把这银子赚到手。
蔡婶儿叹息道:“好孩子,早年你爹娘成亲请我喝过酒席。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头子是个不争气的,整天窝在村头曹二家赌博吃酒。我辛辛苦苦给人说媒赚点饱饭的钱,这两年日子才过得下去了,我便记挂着你爹娘临死嘱托我,让我能帮你留意着婚事,遇着好娘子说给你听。”
陆隽微微侧身,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蔡婶儿以为陆隽有要她说媒的意思。她本是没谱的,看陆隽的反应,若能打动他,这三十两银子,她妥妥地赚到手。
她拿出往日的自信,中气十足地说道:“蔡婶儿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这次来呢,是想帮你爹娘完成夙愿。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一线牵,上个月有户涞水镇的老爷,他差人到咱们花坞村找我,求我给他闺女说门亲事。”
“蔡婶不怕陆某把霉运传给别人”陆隽向来不喜形于色,蔡婶图一己私利搬出他爹娘说事,令他心生厌恶。
蔡婶儿听不懂好赖话,当是陆隽怕娘子不满他的家世,于是苦口相劝道:“好孩子,你别忧虑啥霉运不霉运的,村里人就爱插科打诨,说点不着边际的糊涂话。咱不跟他们计较,你别放在心上。”
“我和你说的这户人家的老爷,是个大善人。年年给寺庙捐善款香油钱,可惜他女儿伤了容貌,身子有点缺陷,至今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木椅刺啦一响,陆隽忽起身,他生得高,坐着便和旁人站着持平,蔡婶儿顿时矮他两大截。
“蔡婶,婚姻之事,陆某无福消受。”陆隽神态冷漠,眉眼仿佛结了冰,不留情面地说,“蔡婶勿要白费口舌。”
蔡婶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她万没想到这陆隽是硬柿子,他不领情就罢了,说的话叫她的老脸往哪搁
“陆隽,亏得你是读书人,也怪我被猪油蒙了心,来你家受气!好说歹说,你该敬我是个长辈的。”蔡婶儿掐腰骂道:“今日你错过了这门亲事,你等着老了死在屋头里都没人给你收尸,呸!”
陆隽笑问道:“蔡婶,你儿子今年有十七了”
蔡婶儿正骂得怒火中烧,陆隽提起她儿子,她瞬间皱眉瞥着陆隽,道:“你问这个作甚”
陆隽慢条斯理地说:“他日日在慈溪镇的青楼点头牌,蔡婶可知你千方百计说媒赚来的钱去哪儿了”
“你……你扯淡!二虎他老实本分,他,他不会去那种地方鬼混!”蔡婶儿叱喝道,“好啊,怪道是你爱读书,原来这书全读去青楼了,去青楼的人是你,凭啥污蔑我儿子。”
“我在那家青楼附近的客栈做工,蔡婶在外名声响彻。二虎以母为荣,到哪儿便要说家缠万贯。”
陆隽笑意愈深,他问:“若陆某不是老实本分的人,蔡婶今日不会来给我说亲事罢”
蔡婶儿被戳中心坎儿,并不设防陆隽这么直白地问她。
眼下她六神无主,叫穷书生弄得哑口无言。
“蔡婶若要倚老卖老,对我爹娘不尊,对我不尊――陆某不会客客气气地待你。”
蔡婶儿大汗淋漓,喜庆的一张脸失了血色,如丧考妣。
她现在岂是给人说媒这是自寻死路来了。她死死地瞪着陆隽,却不敢反驳他。
陆隽这会儿半点不像读书人,像是来索她命的地狱阴司。
第19章 蹊跷
黄昏逼近,蔡婶儿张皇失措地拎着菜篮子,逃命似的奔回家。
盼夏送虞雪怜至山脚,就见浮白坐在马车上等她。
两人道别后,马车慢慢腾腾地行路。
虞雪怜靠坐在窗侧,凝神思索。
盼夏说那蔡婶儿爱牵红线,是花坞村响当当的媒婆,时而可靠,时而也点错过鸳鸯谱。
她知晓陆隽上辈子到老都不曾娶妻生子,即便圣上要公主许配给他,他亦从未点头答应。
正因如此,她才好奇这辈子的陆隽会不会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