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说陆公子怕是受外邪侵袭,吃了酒才起的红疹,卉姐姐就让丫鬟带陆公子去客房歇着,又请大夫来咱们府邸给他把脉。”
虞浅浅一点都不含糊,她瞧表姐的脸色不好,自是不说别的闲话,“估计现在大夫已经来了,至于小侯爷,他跟卉姐姐说,陆公子这外邪不方便让丫鬟照看,所以他就在客房照顾陆公子。”
“陆公子当真只是吃了一两杯酒”虞雪怜看着食桌上的酒令牌,虽迫切地想要知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眼下这么多双眼睛在这儿,她得冷静才是。
虞浅浅张了张唇,手缩进衣袖,道:“差不多。”
“虞娘子。”温昭从座上起来,小声说道:“适才我们玩酒令牌,小侯爷有意无意地给陆公子递酒,不止两杯。”
她和姐姐恰好坐在这位陆公子的对面,一抬头便见得到袁丞给陆公子倒酒,他看陆公子的眼神也带有敌对。
兰园住的都是女眷,虞嘉卉让丫鬟把陆隽安排到前院的客房。
客房的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和四个圆凳,墙上挂有一幅《竹林七贤图》。
“公子这几日是劳累着了。”大夫给陆隽把了脉,说道,“入了后秋,天气越凉,公子这几日感染风寒,表面没有症状,可寒邪侵袭体内,今儿吃了酒,这毛病就出来了。”
陆隽脖颈处起的红疹像是被虫子叮咬过,发痒发疼,他低下眼帘,缄默不语。
他对自己的体质有数,往日冬天在慈溪镇做重活,受了风寒也不见得起这样的红疹。
袁丞站在大夫身边,说道:“是了,陆公子这几日长途跋涉,和他老师走亲访友。金陵夜里阴寒,我这些天都有些咳嗽,何况是陆公子。”
大夫端详着陆隽,道:“公子把衣襟往下拉一拉,容老夫看清楚这红疹。”
陆隽垂首,拉下衣襟,忍耐着这一片红疹的痛痒。
“这红疹,瞧着不是风寒引起的。”大夫睁大眼睛,问,“公子觉得是疼还是痒”
他行医多年,疑难杂症治了不少。这红疹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因何而起,公子显然不是花粉过敏。再说其颜色是暗红,形状肿胀,跟风寒是毫无干系的。
陆隽答道:“疼痒参半。”
“参半”大夫看陆隽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他沉吟良久,提笔写了一张药方子,从医箱取出瓷瓶,道,“公子切莫去用手挠,涂了这药膏,若是仍疼痒难耐,老夫便要重新给公子写个方子治了。”
陆隽点头说道:“麻烦大夫了。”
大夫写好药方,袁丞欲要接下,但听陆隽嗓音沙哑:“大夫把药方给陆某吧。”
“小侯爷,这……”大夫犹疑地拿着药方子,不知要给谁了。
“大夫,陆某饮了酒,即便在府邸熬药,也暂且不能喝。”陆隽的手放在桌上,头脑晕眩致使他反应迟缓,他侧目看向袁丞,道,“小侯爷不必为陆某费心。”
“那公子要牢记,这些药在城南的安济坊方能买到,最晚要在子时之前服药。”大夫跟陆隽叮嘱要注意的地方,收了医箱,就出了房门。
虞嘉卉在房外等着,见大夫出来,一面问他陆隽的情况如何,一面思忖着这陆公子是跟袁丞有过节,还是跟嫡姐有牵扯。
房内,袁丞对陆隽关怀备至,他斟了一杯茶,问道:“离寿宴结束大抵要一个时辰,陆公子何不躺在榻上歇息片刻”
陆隽只觉视线若明若暗,袁丞的声音格外聒噪。
他并未接下袁丞递来的茶盏,敛眸说道:“小侯爷无须在这里陪陆某。”
袁丞轻笑出声,似乎是不打算在陆隽面前装和善了。
“小镇来的书生,若皆是如陆公子一样清高,难以在朝廷立足。”
陆隽不意外袁丞突然换了面孔,他闭口不言,任袁丞说着讽刺挖苦的话。
袁丞在虞雪怜那里吃了不计其数的闭门羹,窝了一肚子的气,今日陆隽装聋作哑,不说一句话――
在袁丞眼里,这两人像是合伙儿来捉弄他。
陆隽有了回应,他微仰视线,直面看袁丞:“小侯爷不回去用膳吗”
他泛白的脸浮现出笑意,带着些凉薄,没有一丝温度。
袁丞此刻是站着的,而陆隽坐在圆凳上,仿佛是这厢房的主人,下了逐客令。
可偏偏,陆隽说话的语气是这般恭敬冷静。
袁丞浑身戾气,沉在心底的杀意飞速往上升。若这不是镇国将军府,陆隽的脖颈起的就不是红疹。
“你倒提醒我了。”袁丞笑道,“陆公子既不需要人陪着,我是要回去和穗穗用膳了。”
袁丞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要提醒陆公子一句,生来吃青菜粗糠的人,若妄想吃山珍海味,要当心被噎死的风险。”
直到雕花木门合上,陆隽笔挺的腰背弯下,他虚弱地趴在桌边,手指触碰脖颈的红肿。
幸好虞穗忽然离了酒席,若让她看见他这副无力的模样,他该怎么面对她
如此想,他脖颈的痛痒缓和了些。
陆隽阖眼,桂花酒的味道尚存,他的身体如同溺入深水,卷进漩涡。
“陆隽,陆隽――”
虞雪怜推开房门便看见陆隽气息奄奄地趴着,他的呼吸很重,像是喘不过气。
她唤他名字,他也不作声。
桌边放着大夫留的药膏和药方子,虞雪怜拧开盖子,思忖要怎么帮陆隽上药。
“陆隽”她又尝试了一遍,试图先唤醒陆隽,“我先扶你去榻上歇息,好不好”
陆隽的耳朵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再无别的涟漪。
虞雪怜放弃叫醒陆隽,随之挽他的胳膊,准备把他扶到榻上。
然而,这一举动却惊扰了陆隽。他不仅醒了,手掌反握住虞雪怜的胳膊,防备地盯着她。
“陆隽,你喝醉了吗”虞雪怜清晰可见陆隽敞开的衣领,露出大片的红肿。
他的锁骨如鹿角,线条流畅。或许是他之前总是穿得严丝合缝,如今他扯开衣领,虞雪怜的目光自然落在了这一处。
陆隽好似看不清她是谁,脸贴近她,说道:“我没有喝醉。”
虞雪怜忙拿起瓷瓶,说:“我先帮你上药。”
“虞穗,”陆隽呢喃道,“你在想什么”
虞雪怜顿了顿,陆隽的脸已然贴在她的两颊,仿佛是在抚摸她。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只剩下嘴唇。
虞雪怜本也喝了酒,可她是清醒的。
她想陆隽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念着要守分寸,给她洗了罗袜还要给她道歉的,现在却这样与她亲近。
趁着陆隽不清醒,虞雪怜把手指伸进瓷瓶,沾了一点药膏,敷在陆隽的脖颈。
陆隽停下动作,问道:“虞穗,我该……怎么办。”
第42章 亲密
因客房朝西,日光照不进来,房内半明半暗。
在前院走动的丫鬟小厮很少,路过时的脚步声慢慢,无人在意这一间普通客房,偶有打着碰面的丫鬟站在屋檐下闲谈两句。
若无这扇门挡着,幸而有这扇门挡着,才足以遮掩这两人的亲密。
陆隽一连发问,虞雪怜的身子往后倾,她道:“陆公子,大夫不是交代过吗上药要紧。”
她后边空无一物,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陆隽用手护着她的腰,问:“虞姑娘为何要躲”
如今是深秋了,虞穗的衣裳是布厚料,光滑细腻,吸附在他掌下。
陆隽低眸看她,他确实不胜酒力,可若说此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便是撒谎。
酒只是让他晕眩而已,他清楚他的这双手抱住的是谁,也清楚他所做的冒犯。
陆隽复问道:“虞姑娘,为何要躲”
“我这是担忧陆公子喝醉了。”虞雪怜回避着陆隽的目光,道,“陆公子的脖子,起了这么一大片红肿,还是先上药为好。”
她看不透陆隽是否喝醉,他瞧着是有些疲惫,衣袍沾染浓郁的酒味。
可他的举止却又相当知轻重。
陆隽的手掌没有乱动,仅是为护她不摔下凳子。方才他的脸扫过她的面容,并未再有别的。
虞雪怜一直以来图的便是陆隽内阁首辅的权力,且见过他上辈子权倾朝野,铁石心肠的样子,一开始靠近他自是敬他畏他。
渐渐地,她胆量愈发大了,离他越来越近――她活了两辈子,如何不明白男女之情
然现在她眼前的是陆隽,若是让他知晓,她是带有目的对他好,他还会如此吗
虞雪怜坐直,腰背僵硬。
陆隽也松开她的腰,似乎不觉得刚才的举止不妥,他不急着恢复往日的克己守礼,亦在告诉她,他的举止并非冲动。
“我自己来。”陆隽伸手,示意虞雪怜把药膏给他,“陆某已经给虞姑娘惹了不少麻烦。”
虞雪怜莞尔道:“陆公子多虑了。你今日是客,遇到这种祸事,是府邸有失待客之道,我理应要弥补。”
她归根是有愧于陆隽,若袁丞不在镇国将军府,陆隽本可以不遭受无妄之灾。
虞雪怜的指腹残留着药膏,陆隽坐的位置在暗处,她顺着陆隽敞开的衣领,接着涂抹那片显眼的肌肤。
药膏黏腻,她的食指在陆隽的脖颈游走。
为了防止有遗漏的,虞雪怜下意识凑近去看,遂蘸药膏摩挲。
陆隽的喉咙微动,这药膏带着些许凉意,她的食指来回涂抹,减去了几分痛痒。
“我和老师来金陵在城外租赁了一户瓦房。”陆隽说,“今日原是跟老师拜访故友,那位前辈收了虞将军的请帖,便请老师也随他来。”
他三言两语说出近日来的动向,如若不是恰巧赶在今天拜访张泰禾,他和虞穗见不到面。
而下次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虞雪怜抬头看了看陆隽,问:“陆公子可看了那张请帖”
陆隽答道:“我和老师见张先生要去赴宴,本要起身告辞,但张先生劝说老师留下,让我读了一遍请帖。”
末了,他添了句:“虞姑娘的字,写得很好。”
“是陆公子教得好。”虞雪怜拧紧瓶盖,以丝帕擦干净手,说,“陆公子租的是城外哪户人家的瓦房”
陆隽道出那户瓦房的位置,他把衣衫恢复成严丝合缝的模样。
房外小丫鬟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老太太今儿高兴,不打发咱们去干重活,还能偷偷懒呢。”
“说得是,不过今儿有点古怪,那小侯爷当初怎么说的要和娘子断绝关系,现在来巴结老太太,你说娘子该不会又跟他旧情复燃了吧”
“这我哪知道小侯爷方才不是搀了个俊俏男子,叫大夫给他把脉吗,就在这院里的客房,这会儿怎没动静了。”
“小侯爷去兰园了,估摸着这男子正在客房歇息。”
虞雪怜尴尬地垂下眼帘,这些个小丫鬟在背后说闲话是常有的事,可入了陆隽的耳朵,她颇是难为情。
她想解释一二,却不知从何开始。
这时,孩童稚嫩的声音乍现。
“两位姐姐,你们看见我大哥哥了吗”张沃在正厅溜达了一圈,到处找不着陆隽的身影,一路问小厮,摸索走到前院。
小丫鬟嬉笑俯身,摆弄张沃头顶的小辫,道:“这府邸今日来的客人不少,你大哥哥姓甚名谁,是哪个公子哥儿”
张沃的圆脸皱巴着,说:“我大哥哥好像姓陆,他,我爷爷说,有个小侯爷带他去给老太太拜寿了。”
“哦,是陆公子啊。”丫鬟牵起张沃的手,说:“你大哥哥病了,这会儿在客房歇息。”
“大哥哥病了”张沃怯生生地问,“姐姐能不能带我去找大哥哥,我爷爷说宴会快散了,让我先来找大哥哥,等会儿要一起回家。”
丫鬟点点头,说:“那你跟我来。”
她扫视了一圈院里的客房,问身边的小丫鬟,“这陆公子在哪间房歇着”
“这间。”小丫鬟指了指西边的第二间房,道:“我刚瞧见卉娘子在这间房前站着,大夫也是从这间房出来的。”
小丫鬟忽然放低声音,稀奇地说,“咦,花容姐姐,这房里怎么有两个人影,我莫不是看错了,小侯爷不是回兰园了吗”
花容放眼一望,那房里隐约有人在走动。她领着张沃上了台阶,敲响房门,道:“陆公子,有位小公子找您。”
张沃也举手敲房门,喊道:“大哥哥,你怎么病了呀”
花容在拢翠阁做事,她受柳姨娘的委派到兰园帮忙干活。
她眼神一向好,主子刺绣都是她引针穿线的,这房里站了两个人,既不是小侯爷或大夫,那会是谁
她家娘子矜持规矩,绝不会和外男单独在一间房。表姑娘平日爱玩,但也不大可能做出荒唐事来……若是兰园的那位娘子,她这门便是替主子敲的。
须臾间,房门开了。
男子面如冠玉,脖颈发红。
花容想往里边看,奈何陆隽已经走出来,他关掉房门,转身向她道谢:“有劳姑娘。”
“公子客气了。”花容福身说道:“小公子挺乖的,我是拢翠阁的丫鬟,小侯爷交代过奴婢,让您好生歇息到宴会结束。”
“不若由奴婢带这小公子在后花园逛逛,您再接着歇息片刻”
她定要搞清楚,那房里的人是不是虞雪怜。
第43章 关系
这厢房从外边瞧不出什么,花容心下暗忖,若这陆公子要走,她也得进这房里看看有无旁人。
陆隽回道:“陆某已在此歇息许久,现在已无大碍。”
张沃踮起脚,抱住陆隽的手,糯声糯气地问:“大哥哥,你是不是喝酒喝得生病了我爷爷就醉得稀里糊涂的。”
陆隽轻抚张沃的脑袋,问道:“你爷爷要你过来寻我”
张沃重重地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大哥哥,你身上和爷爷喝的酒味道不一样。”
小孩子说话跳脱,一会儿问陆隽去了哪里喝酒,一会儿说要去找爷爷了。
陆隽见状向花容告辞,问道:“劳烦姑娘带路,陆某对府邸不熟悉,不知要走哪条路通正厅。”
“大哥哥,我来的时候都迷路了呢。”张沃扬起圆乎乎的下巴,嘀咕道,“这宅子太大了,好几个院子,还好有姐姐们给我指路。”
花容一门心思要堵这藏在房里的人,陆隽又开口请她带路,她便更认定这房中是女眷,“可不巧,奴婢要去兰园伺候姨娘了。”
她拉着身侧的小丫鬟,说:“让秋雯给公子引路吧,她是兰园的丫鬟,跟在夫人房里的。”
陆隽略微抬眼,应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花容面上明显添了不少笑意,朝陆隽福了福身,“奴婢先忙活去了。”
花容偷偷端量陆隽,想记下这男子的长相――她给卉娘研过几次墨,男子的袖口有墨迹,想来是个喜欢读书写字的,怎么在她们府邸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