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怜放下碗筷,说:“我给陆公子备了乔迁礼,忘在马车上了,我去给你拿。”
陆隽颔首,他亦起来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随口一问:“虞姑娘近来在读什么书”
“嗯,在读――”虞雪怜短暂地停滞须臾,道,“女先生让读《内训》,是给女子讲修身,治家的道理……”
所谓有来有回,她接着说∶“陆公子近来忙于搬家,想来身心俱疲,应要好好歇息,待安定下来再读书。”
陆隽说:“陆某没有身心俱疲。”
虞雪怜笑问道:“陆公子近来在读什么书”
陆隽抬眼,往日泛寒光的双眸,素来独善其身的他,此刻染上一层晦暗不明的情欲。
仅此一瞬,他低声道:“陆某当下读的称不上是书。”
虞雪怜只当陆隽在他老师那里得来了绝世佳作,未在书坊书斋售卖,是以才说称不上书。
他学富五车,读的书浩如烟海。虞雪怜思忖,听陆隽说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么她直接在他这里询问书中讲的内容,便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既称不上书,那陆公子读的是什么呢”
第47章 丝帕
于陆隽而言,《西厢记》仿佛成了难以启齿的,偏偏这一茬是他自己提的。
“陆公子”虞雪怜近乎未见过陆隽如此出神,她问道:“陆公子近来读的书很多吗”
屋外细雨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湿意冷意像是长了脚的猫儿,窜进屋内。
阴雨使得天色灰暗,似有若无的檀香和女子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陆隽鼻尖。
“那本书没有名字,是在市面上随手买的。”陆隽说,“都是俗语而已。”
倘若他道出名字,与登徒子别无二致。陆隽有些恼自己,尤其虞穗似乎是抱着求知的眼神问他――可他呢,他却在提违禁的书籍。
南郢对贩卖话本故事有定好的管控,即便如此,阻碍不了部分书生写艳词**。
有需求者不惜以高价买下,甚至四处找人打探哪里能买来这些书物。
“俗语……”虞雪怜轻笑道:“陆公子原来也会看俗书吗”
陆隽问:“虞姑娘认为陆某会读什么书”
虞雪怜沉吟道:“我一直以为陆公子读的是品格高的佳作,诸如孔子、庄子这样耳熟能详的大家。”
她看不出陆隽的异常,也想不到陆隽口中说的俗语是讲的什么。
“在虞姑娘的眼里,陆某是个清高的人么”陆隽借此来问他所不明白的,她看他的目光,为何带着敬畏。
屋内仅有的光随着天色而变,虞雪怜微微仰起视线,才发觉陆隽已经走近,他下巴的青色胡茬更加清晰。
她想了想,离陆隽入内阁还有六年的光景。
虞雪怜跟陆隽对话不由得咬文嚼字:“若用清高来形容,也该是褒义词,绝非贬义。”
陆隽笑道:“若陆某不是清高之人,虞姑娘会疏远我吗”
如果让她知晓他背地根本不是君子,心底藏着见不得光的念头,她将要如何看待他。
“陆公子多虑了。”虞雪怜反问道,“人无完人,若我身上有缺点,陆公子就会疏远我吗”
细雨颇有要变猛烈的势头,若是再说下去,虞雪怜怕陆隽又追问她。
陆隽习惯把伞放在门后,虞雪怜拿起油纸伞,到屋外撑开,去拿放在马车上的乔迁礼。
等她回来,八仙桌只放了用木盘托着的一套茶具。
堂屋有一半的陈设是原主人留下的,虞雪怜怀里揣着一张棋盘,把它放到条案上。
虞雪怜担忧道:“外边的雨下得越发大,盼夏他们定要被淋湿了。”
“我去给他们送伞。”陆隽说道:“你若累了,便去厢房歇息片刻。”
他的语气其实稀松平常,可倒让虞雪怜不自在了,好似这宅子是她和他共有的。
若陆隽走了,她独自在这儿,起码要等半个时辰。
虞雪怜不喜欢等候。上辈子死后在金陵游荡了太久,做了太久的孤魂野鬼,哪怕现在重获新生,也忘不掉行尸走肉的滋味。
她不愿孤零零地在这里等。
虞雪怜走上前,说:“我同你一起。”
两把油纸伞,显然不够四个人避雨,虞雪怜接着道:“我跟你用一把伞。”
陆隽在房檐下站着,女子的目光有了变化,没有了先前的敬畏,却生出几分可怜。
她好像怕他走。
出了宅院,野草丛生,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虞雪怜手里拿着另一把油纸伞,她紧挨陆隽,陆隽往哪走,她的脚步就如何走。
后山的路七拐八弯,铺满碎石的路格外的滑,概因挨得过于近了,虞雪怜的胳膊碰到了陆隽的腰。
不经意的触碰也没什么,让人犯难的是,这后山拾柴火的地方有道向上的坡,陡峭不平。
“手给我。”陆隽并不是询问的口吻,说完便握住虞雪怜的手,带她一步一步地上山坡。
陆隽一只手撑伞,腰背近乎是半弯着。他的身量高,若不把伞撑低,雨就可能扑在虞雪怜的身上。
所幸吴阿牛没带盼夏到后山深处去拾柴火,且半路下了雨,他们当即折返回去。
在这放眼望不到一个人影的山上,若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察觉得到。
吴阿牛瞧见陆隽撑着伞,伞下是虞姑娘。
他兴冲冲地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拎着盼夏跑过去。
找到了人,也送了伞,回去的路上自然轻松些。
吴阿牛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的。隽哥,我本来捡的柴火正好能烤几天的火,这一下雨,全湿了。”
“都怪你,闲着没事跑去捡柴火。这是我娘刚给我缝的衣裳,跟着你走山路,烂出两个洞来,你赔我!”盼夏指着裙边,哼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说什么我也不陪你干活了。”
“我赔你就是了嘛。”吴阿牛哄道,“等这破雨停了,我带你去城里买衣裳,任你挑。不过最多买两件啊,多了买不起。”
从吴阿牛接了丹阳县布庄的生意,钱袋子装鼓了,说话一日比一日硬气。
盼夏不屑地说:“瞧你这出息,小气地要命。你看陆隽哥哥,给虞――”
她及时止住话语,“你向陆隽哥哥学学吧,否则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说完,盼夏拍拍胸口,好险,她差一点要把陆隽哥哥的秘密给泄漏出来了。
“呸!”吴阿牛急眼道:“我年纪轻轻,娶到媳妇是早晚的事。”
雨声盖住两人的吵闹。回了宅院,吴阿牛去灶房烧了一锅热水倒进木桶,盼夏随之搬走去后院的厢房用。
“隽哥,我也得去换件袍子。”吴阿牛这几天都住在前院的西厢房,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在金陵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就不想凑合委屈自个儿,“我还要去烧一锅水洗洗身子。”
说罢,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不行了,隽哥,我先去收拾。”
虞雪怜不急着走,她跟祖母直说今日要来给朋友贺喜,待用了午膳,陪朋友闲聊一个时辰便回府。
祖母念在她表现良好,问了朋友家在何处,去道哪门子喜……然后应下她出府的请求。
陆隽看了一眼条案边的棋盘,问道:“虞姑娘要下棋吗”
“要。”虞雪怜缓步走向陆隽,坐在他对面,笑道:“我棋艺不好,之前见陆公子的家里有本棋谱,却不见棋盘,所以想着用这个作为乔迁礼。”
陆隽从衣袖间拿出一张丝帕,递给虞雪怜。
虞雪怜迟钝地接过来,这丝帕上绣了’穗‘字。
但听陆隽说:“上个月绣完的,只是寻不到机会送给你。”
第48章 下棋
丝帕放在虞雪怜的掌心,其面料细腻,茶白的底色,绣着杜鹃花。
唯独’穗‘字是用金灿灿的针线而刺,虞雪怜原本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像这种细致入微,讲究精巧的女红,她都是皱着眉头去做的。
要穿针引线,要防止被针扎到手指,论女子要学的琴棋书画,裁剪女红。她最讨厌的是拿针线刺绣,一坐便要几个时辰。
可陆隽竟会刺绣。
虞雪怜知他性子慢,又有耐性。但普天之下,也难有愿意去学做针线活儿的男子。
“陆公子费心了。”虞雪怜抿唇笑道,“这丝帕我会贴身带着的。”
她把丝帕折好,塞进束在腰间的帛带。
虞雪怜问:“陆公子是从小就懂得刺绣吗”
“跟我娘学的。”陆隽低首摆着棋盘,他做得微不足道,抵不上她对他的付出。
陆隽不常提起他爹娘,虞雪怜也从不去过问。
她腾开手把黑白棋分进棋奁,往日在旁看陆隽读书写字,摆摊卖画,今日能动脑筋和他下棋,虞雪怜想,决不能输得太难看。
陆隽执黑棋,她执白棋。
刚开局,虞雪怜尚有心思跟陆隽搭话:“接下来的日子,陆公子要在家温习功课吗”
陆隽手指轻捏起棋子,道:“陆某在金陵城找了差事做。”
“差事”虞雪怜看了看黑棋的位置,问,“陆公子找了什么差事”
“在一家客栈做工,月钱五两银子。”陆隽掀起眼帘,见虞雪怜左手摩挲着奁里的白棋,右手按着将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一脸纠结。
她倏忽抬头,说:“可……可是离春闱不远了。金陵的客栈人来人往,要做的杂事繁多,会不会耽误陆公子温习”
虞雪怜委实佩服陆隽的毅力,他明明踏入了仕途,再过几个月就能做官领俸禄,却还要吃苦去客栈做工。
棋子落盘,陆隽说道:“不会。”
虞雪怜握着棋子的手顿时一僵,她的棋被陆隽吃掉了。
一颗、两颗――整整六颗,尽数被陆隽拿走。
陆隽的棋艺是很好,她看习惯陆隽谦逊谨慎,而今在这棋盘,他每一步都压着她。
她呢,棋艺不精,但想着不论如何差劲,总不至于吃不到陆隽的棋。
虞雪怜安慰自己,这是刚开始,她尝试换条路挽救应该行得通。
她闭口不言,冥思琢磨怎么吃掉这黑棋,头也不抬地死盯着棋局。
陆隽许久不下棋,他在花坞村除了读书便是写字,唯有去书院拜访老师,方可下一两盘棋。
虞穗说的棋谱,是老师送他看的。他初次下棋前瞻后顾,束手束脚,输了老师半盘棋。
老师笑他胆小鬼,下个棋何必畏首畏尾,人活着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若是连下棋都不能大胆一搏,岂不是了无生趣。
他记住了老师的这番话,棋盘由执棋者掌控,忘却身外物。
从棋局亦可看出人的脾性。
虞穗好胜,她似乎极想吃掉他的棋子。
冷雨湿漉漉,虞雪怜扯了扯衣袖。
棋盘被陆隽的黑棋占了大半,虞雪怜只觉气氛凝固,她咬唇决定着下一步要走的位置。
“等一等。”虞雪怜伸出手臂,拦下陆隽的手,她攥着他的手腕,道,“别急,我,我放错棋了。”
她把刚才下的棋往右挪一步,问:“陆隽,我是不是可以吃掉你的棋了”
女子的手有些冰凉,她力气说不上大,在陆隽看来,她是使尽全力来拦他。
外边雨声缓缓,让乌云遮掩的亮光渐有冒头的意思,屋内不是那么暗淡了。
虞穗今日敷了淡色的胭脂,涂了口脂,娇红欲滴。
她问是不是可以吃掉他的棋,语气欣喜,两片唇瓣张合有度。
陆隽敛眉看向棋盘,她的四颗白棋围着他的一颗黑棋。
他应道:“可以吃。”
虞雪怜没松开手,她拿起陆隽的黑棋,珍惜地把它放进奁里。
要吃到陆隽的棋实在不容易,虞雪怜雀跃地说:“陆隽,你继续下。”
“对了,你不能放水。”
陆隽问:“何为放水”
虞雪怜说:“譬如不能故意让着我,或者不像适才那样,把我的棋堵得死死的然后吃掉。”
陆隽下棋不似他表面柔和,执棋干脆,稍不留神便要掉进他设的局,被吃得干干净净。
“好。”陆隽点头说,“陆某不放水。”
他的目光随即转到虞雪怜的手,问:“虞姑娘要一直攥着吗”
虞雪怜飞快地收回手,说:“一时着急,失礼了。”
停留在陆隽手腕上的触感消失,他也随之收回手。
她对他有时不守男女间的分寸,只是攥他的手罢了,他也不觉得是失礼。
越到后边,虞雪怜思忖的东西越多。她棋奁的棋所剩无几,想在局中杀出一条路,是不可能的事了。
盼夏换了衣裳,打着伞从后院过来。瞧他们二人正在下棋,安安静静地站在案边看。
“陆公子,我输了。”虞雪怜数着她吃的棋,说,“拢共赢了你三颗。”
陆隽到底是听她的话,一点水都不放。
虞雪怜揉了揉腰,她起身说:“我该回府了。”
回了镇国将军府,虞雪怜被老太太叫去陪着吃茶,又听母亲说,滁州府有些亲戚要来金陵,有老太太的外孙侄女,她的姑母姑父,二伯伯二伯母。
老太太在寿宴热闹了一回,便盼着这群亲戚早点到金陵来,跟虞雪怜说道外孙,也就是她的表弟,怎样的乖巧聪明。
虞雪怜已然想象得到,等亲戚们来了,老太太的房里怕是要挤成一团。
“怜娘,你记得你二伯母吗”老太太侧躺在榻上,手拿汤婆子,姿态雍容,“你母亲生你的那一年,她和你二伯伯千里迢迢来金陵送礼,还给你打了一块长命锁呢。”
虞雪怜笑道:“二伯母虽不在金陵,可母亲说过,要属二伯母最疼我,我是她亲侄女,怎会不记得她。”
老太太把汤婆子搁在一边,说道:“真是乖孩子。”她撑起手,靠在软枕上,“你二伯母是个好妇人,跟你二伯伯这么些年来不曾吵过一次架,你虽记得你二伯母,但对你那表兄表妹却不大有印象吧”
虞雪怜道:“孙女有近十年没见二伯母了,对表兄表妹,是不大有印象了,可若是见面,孙女能认得出他们。”
老太太皱纹舒展,满脸堆笑:“别说是你了。我若见了他们,也得一个一个地仔细看,才认得出都是谁。所以呀,全怪你爹爹了,咱们虞府是大家族,任平日再忙,过年不跟兄弟亲戚走动像什么话”
“这回你二伯母他们要来,我特地交代了,让他们带着你表兄表妹一块儿来。你表兄虞绍比你年长两岁,如今在滁州府做通判,长得英气,滁州府想嫁给你表兄的娘子少说要有七八个。”
虞雪怜不接老太太的话,上前给她捏腿按摩。
祖母果然是十句里面八句离不开婚事,操心这个不娶妻,忧虑那个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