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眸微弯,笑道:“这件事说不上是机密,我今日说给虞娘子听,是想问问,你知晓袁丞插手过捐官的事么”
“不知晓。”虞雪怜干脆地回道。
所幸她并未把高乘远看作是秉性单纯的人,单是听他意味深长地笑,就硬生生地把她拽回在地牢受审讯的日子。
高乘远深感困惑,是他说错话了吗虞娘子似乎不怎么愿意跟他谈袁丞。
他局促地道:“我的意思是,袁丞这人曾经不靠谱,若圣上有朝一日要彻查这件事,我担忧会牵扯到镇国将军府。”
“高公子是在担忧我和袁丞之前有瓜葛”虞雪怜侧目问。
高乘远连连点头,道:“若虞娘子能找着临川侯府犯下罪行的证据,不就可以撇开关系了吗”
虞雪怜笑吟吟地说:“高公子可想过,我一介女子,纵使走运找着他们的罪行,我该以何种身份去撇开关系呢”
“这……”高乘远挠了挠头,漆黑如墨的眉毛皱着,“是我欠考虑,把事情想简单了。”
上次从老太太的寿宴回去,长兄提醒他,恩情不一定非要现在还,适当地保持跟镇国将军府的距离,尽量不要和虞娘子接触。
长兄说,他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让母亲知道他和虞娘子有来往,绝对要大发雷霆。
虞雪怜啜了一口茶,道:“有劳高公子告诉我这些,可惜我空有一些武力,对付不了袁丞。”
“虞娘子原来会武功吗”
高乘远幼时学会走路便看父亲教长兄武功,是以他不到三岁就跟着长兄习武,府邸几个房里的姊妹只略通拳脚功夫。出了府,很难见到会武功的女娘。
“这一点,我和高公子是相像的。”虞雪怜说。
高乘远失笑道:“是了,你我的父亲跟长兄都是习武的。那日是虞娘子在马场施以援手,不然我这两条腿就废了。”
楼下的囚车想来是到了刑场,茶楼附近的嘈杂声渐小。
这座茶楼掌柜的阔气,从不愁生意不好。用的茶具是上等的掐丝珐琅、翡翠和景德镇的青花瓷――当然,摔在地上的声音也是非同寻常的清响。
高乘远望向房门,那门前站了一两个男子。
“哟,几位客官这是弄哪样”小二的掐着嗓子说,“咱的茶具比不上哥儿府上的珍贵,但咱掌柜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呀。”
虞雪怜的视线亦往房门那儿看,但听小二的又嬉笑道:“得嘞,那小的收下了。哥儿们若还有吩咐,只管叫我一声。”
她低头观察案上的茶具,这一套下来,是值许多银两。
可厢房的客人,若是惜茶爱茶者,岂会把这么好的茶具给摔了
虞雪怜掩面饮下杯盏剩的茶水,旋即说:“高公子,我得回府了,他日我再请你吃茶。”
高乘远跟着起身,推开房门,却见燕王世子坐在对面厢房。
他左手边站着两个男子,一个身穿布衣,一个身穿圆领袍。
地上全是碎成渣子的茶碗,李秉仁指着布衣男子,道:“你把这给收拾干净。”
高乘远迟迟不走,虞雪怜自是发觉出异样。
“那是袁丞”高乘远神情复杂,不知这厢房的隔音如何,他和虞雪怜适才说了许久临川侯府捐官的事,谁料袁丞竟在隔壁。
看袁丞的反应如常,高乘远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度了。
虞雪怜默然不语,所谓冤家路窄,李秉仁的厢房内坐着金陵有名的纨绔,这群人聚在一起,不大可能是纯粹来喝茶的。
李秉仁抱臂看着正盯着他的高乘远,笑道:“高公子和虞娘子何时这般亲密了,亲到独处一室吃茶”
他的用词意有所指,着重说亲密二字。
“燕王世子忘了吗”高乘远手背的青筋绷起,道,“我欠了虞娘子的恩情,今日请她吃茶,世子别成天想入非非的。”
李秉仁悠然说:“高公子的口气真是臭得一如既往呢,那本世子便不邀你到我这儿吃茶了,免得呛着我的鼻子。”
周围的纨绔噗嗤笑道:“这高公子说话挺有趣,咱们世子怎么就想入非非了”
李秉仁挥手让小厮把门关上,“行了,这小子狂妄自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见到他就心烦。”
……
出了茶楼,虞雪怜和高乘远分别坐上马车。
百姓都跑去刑场看刽子手斩承宣伯的人头,街巷空落落的。
“娘子,你身子没好利索,把车帘放下吧。”金盏在旁关切地说,“今儿又是承宣伯问斩,奴婢瞧这天色是要下雨,娘子这两天体弱,承宣伯死后必有怨气,咱们可要快点赶回府。”
虞雪怜细眉间似堆积了舒展不平的云团,她捋着近日来金陵的变故,临川侯捐官卖官的事,她在上辈子知悉一二。
除此之外,临川侯徇私舞弊,贪污赋税。他在背后掌舵,派儿子去操办。这等损朝廷而利侯府的事,袁丞从不向她提起。
她那时天真地想着,临川侯做善举是为百姓,她入了教坊司才逐一明白,临川侯的善举是图个心安,弥补犯的过错。
高乘远给了她这道线索,她从前计划的那些,该提上进程了。
金盏见娘子出神地望着外面,欲要喊马夫再快些,争取早点到府。
虞雪怜忽然回头,道,“让陈叔把马车停下来。”
“娘子”金盏一脸迷茫地问,“娘子是又有事了吗”
问归问,她弯腰去叫坐在帘外驾马的陈叔,说:“娘子要下车。”
陈叔把马车停在路边。
路的另一边,有辆放满书籍的推车咕噜咕噜地响着,推它的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少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虞姑娘!”
与这少年并肩走的男人手捧一沓竹简,衣着竹青色水纹窄袖衫袍,五官清朗端正,看着像是言情书网。
虞雪怜笑应了一声,那身衫袍,是她送给陆隽的。
陆隽穿着很合身,他模样清冷,配着一般人搭不了的竹青色,更显风骨。
金盏站在一旁拢了拢虞雪怜的斗篷,余光瞥着奇怪的少年。
“虞姑娘,我跟隽哥来金陵买书呢。”吴阿牛原本累得半死不活,这会儿生出精神气,推车走过来,热情地说,“隽哥他家离城里不远,我昨日还催隽哥找你呢,可是……可是金陵城忒大了,隽哥和我不晓得去哪儿找你。”
“我们初一来的金陵,这几天有空就在这几条街逛游,一直碰不着虞姑娘。前两天我帮隽哥把花坞村的东西搬到新宅子,不过那也没什么东西,然后隽哥打扫庭院,我到城里购置物件。”
虞雪怜弯唇问道:“陆公子不知我家在哪吗”
吴阿牛愣了愣,虞姑娘说这话的语气,隽哥好像大概是知道她家在哪的吗
他吃惊地扭头看隽哥――隽哥居然会说谎了!
第46章 乔迁
陆隽神色坦然,谎话被戳穿了也并不心虚或是急于解释。
他道:“陆某的确不太记得虞姑娘的家在何处。”
虞雪怜没再接着问,陆隽又岂不记得镇国将军府在哪里呢。
她与他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即便那日他的举动出人意料,可他这样行事小心的人,也不会来府邸找她。
只是她这段日子忙着应付女先生布置的课业,夜里要看浮白从兵部偷抄回来的文书,且想着若是频繁在陆隽面前晃悠,显得她轻浮。
母亲在小厨房教过她,不论是炖肉熬粥,最需要的是有耐心,火要放慢,出来的膳食味道一定不差。
所以她要晾一晾陆隽。
虞雪怜漫不经意地问:“那陆公子的宅子在城外哪里呢”
“隽哥的宅子后边有一座寺庙,离城里就七八里路嘞。”吴阿牛说话的乡音少了些许,“我跟隽哥看了黄历,这个月十七,宜安床、入宅。”
“我本来寻思进城找人问问虞姑娘的家在哪儿,等隽哥给新宅支了灶火,请虞姑娘一起吃饭,给宅子添一添人气嘛。”
虞雪怜问:“是红螺寺吗”
“是!”吴阿牛嘿嘿笑道,“虞姑娘不愧是金陵人啊,我到现在都记不清楚寺庙的名字,只晓得那寺庙是供奉月老的。”
金陵城外有座名为红螺的寺庙,因着求姻缘十分灵验,故广为人知。
日日都有百姓去为家里的儿女去佛殿参拜,陆隽租的这宅子主人便是个不信鬼神的。
主人对寺庙敲钟的声音不胜其烦,无可奈何,卖了舍不得这老宅子,不卖住着却嫌讨厌。
这主人是陈昌石的老友,听陈昌石说自个儿的学生要搬来金陵,他就把宅子租给了陆隽。
金盏扑哧道:“公子,那寺庙不是供奉月老的,只是早些年间,城中有商贾人家的小娘子随父母去烧香,约莫着过了十天半月的,那小娘子碰着如意郎君,年底就成了亲。于是别的老爷夫人也试着去红螺寺烧香许愿。”
“唔……”金盏伸出手指头,道,“据说呢,十户里面有七户能在当年办喜事。”
吴阿牛愣愣地站着,花坞村虽归属金陵,但他们那儿的村民乡音语调厚重,像粗糙的沙砾。到了金陵,摆摊的小贩说话都细言细语的。
不说虞姑娘,她边上的小娘子一颦一笑,让他想到《诗经》上面的窈窕淑女。
“虞姑娘,这是你妹妹吗”吴阿牛收住笑容,彬彬有礼地问。
金盏忙摆手说道:“奴婢是伺候娘子生活起居的。”
“奴,奴――”吴阿牛左看一眼虞雪怜,右看一眼金盏,结巴道:“哦,是我忘了,虞姑娘的父母富贵,家大业大。”
金盏捂嘴偷笑,方才听吴阿牛的口音,便知道他从乡镇来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她内心极其惊恐,娘子打哪儿认识这乡镇来的少年和男人
“金盏,我们该回去了。”虞雪怜转而说,“今日天色不好,兴许要下雨,陆公子要早些带吴公子回家。”
“是。”陆隽说,“这月十七,我和阿牛到城里买菜,虞姑娘若有空,可否去寒舍用饭。”
回归正题,吴阿牛欢喜地说道:“隽哥的新宅子可宽敞了。到那天我还得把盼夏接来吃饭,她老是念叨着想虞姑娘了,虞姑娘若是不来,我看她非得哭鼻子。”
虞雪怜笑说道:“陆公子乔迁之喜,我自是要去的。”
金陵入了冬,城里城外的冷意截然不同。城里干冷,穿棉袍,裹大氅就可御寒。到了城外,阴湿寒冷,丝丝缕缕的风钻进衣裳,冻得人牙关打颤。
陆隽租的新宅倒是不小,前后两个院子,堂屋宽敞方正,两侧各一间厢房。
“虞姑娘,您看看,这间房是我给隽哥布置的。”
“隽哥爱读书,我在村里砍了木头给他做了书架。”
吴阿牛俨然一副大管家的姿态,虞雪怜刚进前院,他就领着她参观陆隽住的厢房。
“陆公子住在前院吗”虞雪怜觉得这宅子光亮是好,但前院通风,尤其到了夜里,即使把房门关严实,也不如在后院暖和。
“隽哥说住在这省事,出门走两步便是堂屋。”吴阿牛感慨道,“虞姑娘,这宅子算不错了。你想想我们那花坞村,穷得叮当响。谁家能盖两个院子,六间房,铁定要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呀。”
虞雪怜看了个大概,陆隽的厢房是要比在花坞村大了,可陈设未变,床榻仍是那张让人伸展不开四肢的木榻,书案仍是那张熟悉的,褪色的木案。
“我本来劝隽哥买张新的床榻,隽哥认床,这张榻他睡久了,丢了怪可惜的。”吴阿牛说,“虞姑娘,我带你去堂屋坐坐吧,昨儿我和隽哥在城里买了糕点和肉脯,香滋滋的。”
“陆公子在灶房烧饭吗”虞雪怜问。
吴阿牛道:“对,盼夏那丫头在帮隽哥烧火。”
不知陆隽是否提前估好了时辰,虞雪怜从厢房出来,盼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藕炖排骨汤。
“吴阿牛!你快去端饭。”盼夏快步走进堂屋,把汤放下,去迎虞雪怜,“虞姐姐,你这阵子在闺阁读书吗陆隽哥哥还没搬家的时候,我去问过他好几次,他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说你在闺阁读书。”
盼夏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心想虞姐姐这么久不来花坞村,陆隽哥哥又怎么晓得虞姐姐在做什么所以我猜陆隽哥哥是嫌我烦,随便扯了个谎话打发我。”
虞雪怜笑道:“这阵子我家里的女先生抽查课业,不得空。陆公子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在闺阁读书。”
“啊是我错怪陆隽哥哥了吗。”盼夏眨巴着眼,嘀咕道:“我以为陆隽哥哥学坏了,竟扯谎糊弄人家。”
盼夏因此事郁闷了一整个月,今日有虞雪怜这句话,豁然开朗地和虞雪怜说起家常话。
她们说话的工夫,吴阿牛同陆隽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盼夏冷不丁地问:“对了,虞姐姐,现在陆隽哥哥搬来金陵城,你以后是不是就不去花坞村了”
虞雪怜犹豫道:“年关将近,我母亲要忙着置办宴会。等过了年腾出空,盼夏姑娘若想见我,我便租辆马车把你接来,带你逛一逛金陵。”
盼夏脸色微红,她诶了一声,掏出放在荷包里的丝帕,问:“虞姐姐,你瞧我绣的鸳鸯好看吗”
从陆隽哥哥搬出花坞村,吴阿牛也成天不见踪影。天寒了,她不用帮爹娘种地放羊,横竖闲着,合计绣几张帕子拿到镇上卖。
虞姐姐的眼光好,若是能给她出点主意,那她也可以像吴阿牛一样去做生意了。
虞雪怜接过丝帕,认真说道:“成色,绣工都出挑,这鸳鸯如画,绣得很好看。”
布料虽不是上乘,摸着不够光滑,可盼夏绣的鸳鸯戏水不输市面上卖的。
“不过我只会绣鸳鸯,”盼夏说,“还是陆隽哥哥前几年教我的。”
吴阿牛忽然打断盼夏的话,道:“虞姑娘,您先吃饭。盼夏,你不是说要尝尝金陵卖的肉脯吗这给你买回来了,光顾着说话,怎么不吃。”
他给盼夏的碗里夹了肉脯,说:“快尝尝。”
盼夏努努嘴,说道:“我和虞姐姐说话,不耽误吃饭。”尽管话是这般说,她还是挺想吃肉脯的,转头对虞雪怜笑道:“虞姐姐,你也尝一尝。”
陆隽会刺绣的事,虞雪怜并不曾听说过。她目光移向陆隽,隐约见到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似乎是这两天疲惫,忙于乔迁,故忘了剃掉。
这胡茬提醒了虞雪怜,陆隽可是年长她七岁的男人。
陆隽今日的话极少,加之天凉,饭菜不到片刻就变得冷了。
吴阿牛饭量惊人,他埋头吃菜喝汤,打了个响嗝,道:“隽哥,我吃饱了,去灶房收拾收拾。”
他向盼夏使了眼色,道:“这天冷死人了,你跟我去后山捡点干柴,一会儿咱们到灶房烤火。”
盼夏乖巧地应道:“行!”
仿佛刻意为之,他们一溜烟地跑出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