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卉妹妹的事,祖母这会儿想起来仍不是个滋味,那承宣伯府的罪证如山,幸亏咱们没和他们订婚。”老太太长叹道,“祖母千思万虑,外人从来是靠不住的,倒不如让卉娘跟你表兄凑成一对儿,就不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虞雪怜闪烁其词:“祖母思虑周到,这总归是卉妹妹的终身大事,祖母不妨找个机会问问卉妹妹。”
“我正有此意要叫卉娘到我房里谈谈天。”老太太说道,“你表兄他们不日就抵达金陵,祖母想让你和卉娘去接你二伯母他们。”
“祖母要吩咐什么,只管告诉孙女。”
老太太看虞雪怜愈发顺眼,她这孙女伶俐,话说三分便明白意思,除了爱出府这一个毛病。
……
一钩弯月高悬,如被刀削薄,尖尖的,散着香灰色似的光。
天黑又冷,在街巷逗留的百姓三三两两,有闲钱的就去酒楼客栈消遣。
“陆兄,这么晚请你跟我出来办事,我这着实对不住你。”吴煦提了一盏汉白玉烛,愧疚地说,“你刚安定下来,我本要尽地主之谊款待你,然这事情急,我一人办不好。”
陆隽手中也提了一盏灯,却要比吴煦手里的灯盏更亮些,模样更精致些。
“是何急事”陆隽问。
吴煦清早去城外找他,说有要事请他一起办。
强调了不止一次是急事,但不明说究竟是何事,让人觉得有几分蹊跷。
“是去参拜大人物。”吴煦压低嗓音,说,“他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若能博得他的青睐,兴许我的官路能走得快一点。”
他说来是鸿胪寺的主簿,存在感哪里赶得上王侯将相的儿子,即便他一辈子勤勤恳恳,埋头苦干,若是圣上看不见,落到他身上的功劳能有几件
而今吴煦不相信天道酬勤,倘无贵人提拔,他就得做一辈子的鸿胪寺主簿,抑或哪日老天有眼,把他升到六品官,五品官……再往上是山童石烂,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有的了。
那些官居一品的,哪个不是有靠山的他没有靠山,要做大官是痴心妄想。
陆隽沉默须臾,直言问:“吴大人是要去行贿”
吴煦脚步猛地停下,苦笑道:“陆兄误会了,你晓得我的身世,每月领的俸禄交给夫人去买柴米油盐,哪里有银钱去行贿别人”
他举起灯盏看路,说:“陆兄,这位大臣的府邸在这条街巷,咱们到了。”
街巷两旁挂着纸灯笼,摇摇晃晃。
陆隽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公子,公子。”
那小厮跑到陆隽面前,笑说道:“我家主人有请。”
第49章 阻拦
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厮穿着一身黑色棉袍,神采奕然,吴煦对他很不友善:“你家主人是谁深更半夜的,请陆兄去作甚”
小厮笑道:“那大人呢大人深更半夜在此地只是来游逛”
“你――你且说你家主人的名号。”吴煦摆出官架子,甩了甩衣袖,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厮眼都不眨一下:“大人为难小的也没用,我是奉主人的令来请陆公子,您为难我,便是在为难我主人。”
吴煦吃瘪地瞪着小厮,这奴仆牙尖嘴利,背后的主人定是个不好惹的。
陆隽轻声道:“吴大人,我随他去一趟。”
吴煦不放心让陆隽跟这小厮走,何况他今夜要去参拜朝廷重臣,若误了时机……他这辈子的官路就走到头了。
可要让他孤身一人去见那位前辈,倘说错了话,达不到前辈的要求,去了更是无济于事。
没有陆兄,他没有底气。
“我在此处等候陆兄,”吴煦言语迫切,“还请陆兄速去速回。”
小厮领着陆隽往回走,约莫有百余步,见路边停了一辆以丝绸装裹的马车。
“公子,您上去吧。”小厮拱手说,“您把这盏灯给我,我帮您拿着。”
陆隽看这小厮应是办事稳妥的人,他把灯盏递给小厮,说:“有劳了。”
“这是小的分内事,公子去罢,我家主人等着你呢。”
车帘被寒风吹得呼呼作响。陆隽凝视着马车,他在金陵城住了不到一个月,偶尔去老师的故友张泰禾家拜访,闲暇下来则在客栈做工。
他不认得金陵的权贵世家。
陆隽上了马车,案几的蜡烛大抵是被风吹灭了,车内漆黑一片。
只听女子轻言细语地唤他:“陆隽,你过来。”
陆隽屈身向女子所坐的位置走去,问道:“虞姑娘是要出远门”
他熟悉虞穗的声音,身上的气息,以及她唤他的语气。
陆隽跟吴煦是酉时进的城,现在夜色浓得像砚台溅出的墨,吴煦有事要做,那虞穗呢
她坐着马车,在这个时辰,是要去出城寻人,还是有急事去办
如若是去寻人,寻的又会是谁。
“我出来赏月。”虞雪怜回道,“碰巧望见陆公子提的那盏灯,便让小厮去叫你。”
她的马车恰好是从那街巷出来,不料在这地方看到陆隽和吴煦。
虞雪怜疑虑吴煦是带陆隽去询问买卖官职的事情,让马夫把车停在路边,吩咐小厮务必把陆隽给她带来。
圣上正在严查捐官卖官一事,若是陆隽因吴煦被牵扯进去,那他的官路恐要出岔子。
“陆某跟吴大人进城办事。”陆隽说。
虞雪怜问:“他可有告诉你要办何事”
陆隽答:“来参拜朝廷重臣。”
虞雪怜松了一口气,幸好及时把陆隽叫来了。
她暗忖这吴煦不够厚道,明知陆隽的仕途刚起步,却拉着陆隽去做不廉洁损名誉的事情。
吴煦有鸿胪寺主簿的官职,家里有妻儿。而陆隽在金陵举目无亲,虞雪怜猜测吴煦是拿住这一点,即使日后出事,有陆隽给他垫背。
陆隽坐在车帘旁,隐约感受到虞穗在生气,他问道:“虞姑娘不赏月了吗”
赏月的理由过于牵强,虞穗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凭他跟老师在寿宴上看到的镇国将军府,家风厚重,规矩不少,奴役也是得体有礼。大概容不了子女半夜出府赏月。
虞雪怜笑着说:“我请陆公子来,便是想和你一同赏月。”
“吴大人在等我去办事。”陆隽推辞道,“虞姑娘早些回府歇息,夜里在外逗留太久,不安全。”
言毕,他欲要离开。
虞雪怜迅速拽住陆隽的衣袍,一副要绑架他的样子:“陆公子不能走。”
陆隽问:“为何不能走”
“我今日跟父亲吵了一架,赌气溜出府的。”虞雪怜随口找了个理由,“天黑了,我怕遇着歹人。”
陆隽坐了回去,尽管觉得虞穗在刻意隐瞒,阻拦他去办事。但推辞的话已经说了一遍,他说不出第二遍了。
吴煦要去办的事,他心里有了底,左右跟行贿有关。加之虞穗的反应,陆隽饶有兴趣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
虞雪怜掀开车帘,叫小厮让马夫去朱雀桥,吩咐他给吴煦传话,说陆隽身子不适,不能去办事了。
一气呵成,马车徐徐地行驶,由不得陆隽拒绝。
小厮把陆隽的那盏灯给了虞雪怜,她将它放在案几上,照明陆隽的脸。
这盏灯是她买给陆隽的,前些日子温昭找她去夫子庙,那儿有小贩摆摊卖时兴的稀罕物件儿,她一眼看中了这盏琉璃灯。
它既能提着引路,又能放在书案上代替蜡烛,陆隽很爱护它。
陆隽说道:“虞姑娘先回府,我再去找吴大人。”
虞雪怜不承想陆隽今夜这么倔,摇头道:“不行。”
“虞姑娘若说不出理由,陆某恕难从命。”
虞雪怜看陆隽的表情严肃,低头示弱道:“陆公子若信我,就不要去找吴大人。”
她顿了顿,原本最初她计划的便是拉拢陆隽,帮扶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索性向他道出事实。
并且,陆隽往后只能和她乘一条船。
“我爹爹说,圣上派了锦衣卫查办在金陵捐官卖官的幕后之人。”虞雪怜慢条斯理地说,“陆公子对兵部尚书之子高乘远有印象吗那日他来给祖母拜寿,教你玩酒令牌,他父亲早前查出这件事跟临川侯有瓜葛,他……”
说到此处,虞雪怜斟酌道:“他担忧我会被袁丞连累,提醒我和临川侯府保持距离。吴大人带你去的那条街巷,里边有座府邸,专门来接待想要买官职的人。”
陆隽面容冷峻,想起吴煦的苦笑,心下一沉。
“若是让人知晓吴大人买官,他的官职是否会受影响”
“何止是影响。”虞雪怜说,“圣上一旦恼怒,轻则打入地牢,重则人头落地。”
刑部的律条虽明确了具体的处罚,可判官是圣上,他若想要人死,便无人能改变他的旨意。
彼时,一群身穿锦绣飞鱼服的男子携刀骑马闯进街巷。
吴煦傻愣地藏在墙角后,耳边嗡嗡作乱。
这不是东厂的人吗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阵势像是来杀人似的。
吴煦扶着墙,疑惑不解,难道他们都是来拜访前辈的吗
另有一队人马悠悠地从东街过来,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他头戴巍峨高冠,着象龙之服。
锦衣卫统领挥鞭抽着马背,朝他奔去。
“老祖宗,咱们抓了头目,要如何跟临川侯交代”
冯璞玉轻蔑地笑道:“要抓头目的是圣上,咱家需要向他临川侯交代”他花白的眉毛上挑,翘起手指,说,“咱家仁至义尽,照拂临川侯的年数有几年了”
统领恭敬地说:“满打满算,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冯璞玉失望地撇撇嘴,道,“二十年了,他昧了咱家多少的东西,他当我是老糊涂,我念着旧情,不与他计较。马沧,眼下他要爬到咱家的脑袋上了,我也不想撕破脸皮。”
“老祖宗,属下去贴封条。”马沧抱拳说道,“临川侯对您不义,干扰朝政,不用再给他留情面。”
冯璞玉笑问:“他儿子呢”
“他儿子今夜不在府邸,老祖宗是想拿他儿子开涮”
在墙角偷听的吴煦流了一身虚汗,他不敢有一步的挪动。若方才他不等陆兄,进了那座府邸,他的性命,他的妻儿老小,要跟着他遭殃了。
第50章 教导
将近子时,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朱雀桥。
朱雀桥离城门口很近,陆隽抬手去掀车帘,寒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喷嚏声。
他放下帘子,手掌按在窗台上,身子挡住了车窗。
“虞姑娘是要去何处”陆隽问。
概因是夜深了,陆隽的脸色像覆了一层霜,凛冽地没有一丝表情。
虞雪怜说:“我送陆公子回家。”
陆隽抿唇问:“虞姑娘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那我给陆公子找家客栈住。”虞雪怜退让道,“快到下半夜了,陆公子不让我送你,你若走路回去,要走到何时。今夜暂且在城中的客栈歇息吧。”
虞雪怜眼睛水汪汪的,泛着打呵欠流下的泪。单是坐在马车上就有一两个时辰了,她强撑眼皮,道,“陆公子若不肯,我夜里睡不踏实。”
陆隽侧目看向虞雪怜,欲言又止。
良久,他道:“虞姑娘往后勿要在这个时辰出府,不安全。”
陆隽说话时眉间似有山川,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虞雪怜,仿佛在跟她谈公事。
过往的二十多年,陆隽何曾用过命令的语气,自从他搬来金陵,虞穗有空便给他买屋内的陈设,买外表精致的小物件。
恍若他是被她圈养的情郎。
陆隽也不喜用自己学的道理来教导别人,但他拿虞穗没有办法。
或许是他待她恭敬,她才如此乖张。
虞雪怜能伸能屈:“陆公子教训的是,我记着了。”
“若是有下回呢”陆隽目光沉沉,“既是记着了,若是再犯,该怎么罚你。”
虞雪怜的困意当即消失全无,小声嘀咕:“有这么严重吗。”
陆隽一改之前对虞雪怜的顺从,正如严肃的长辈教导小辈那样,“若是在学堂,夫子再三强调的事,倘学生屡屡犯错,不该罚吗”
虞雪怜应道:“该罚。”她看陆隽板着脸,柔声问,“陆公子要罚我什么”
无知者无畏,陆隽忽然说要责罚她,虞雪怜倒很感兴趣。
陆隽常把守分寸挂在嘴边,举止端庄严谨,不容出一点差错。她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也摸清了他的脾气。诸如动怒,生气的情绪,陆隽从不会有。
可最近,他特别爱管教她――不允她买东西,不许她偷溜来见他,不准她半夜出府。虽然她做得确实不规矩,所以陆隽出言教导她,她是领情的。
陆隽蓦地起身,宽阔的身影笼罩在虞雪怜的身上,他的手靠在虞雪怜背后的挡板,不怒自威。
他半弯着身子,不说一句话,只是垂首看着她。
虞雪怜后背是坚硬的挡板,车厢瞬间变得狭窄,她的视线被陆隽占满。
“陆隽,我以后绝对不在这个时辰出府。”虞雪怜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用食指碰了一下陆隽的手,说,“你坐回去。”
陆隽移开放在挡板上的手,问:“虞姑娘怕了”
虞雪怜支吾道:“我怕什么。”
“怕受罚。”陆隽彻底弯下腰,转为下位者,他蹲在虞雪怜的面前,和她的膝盖持平。
虞雪怜的视线恢复如初,然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被陆隽抓住,他往掌心处拍了三下。
他的力度轻,像给她挠痒痒似的。
因着马夫得了虞雪怜的指令,把陆隽送到客栈,他过了朱雀桥往西走,拐进建邺路。
这马夫是青年人,本不是给镇国将军府做差事的。何况虞雪怜夜行,使不得府邸的马夫。
金陵上好的客栈都在这条路,马夫一面回头看了看帘子,一面减慢速度,问:“娘子,您要去哪家客栈”
建邺路繁华,在客栈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聒噪地玩闹,马夫的问话仿佛掉进海水的小石子,翻不起一点波澜。
他十几岁便在这金陵城闯荡,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
今儿个这位娘子样貌标致,出手也阔绰,就是人有点古怪,她让他满城乱转。
后边上马车的男人,书生相,穷酸味和他差不多。小娘子一会儿叫他去朱雀桥,一会儿叫他去客栈,且是下半夜了,聪明人转转脑子,也明白小娘子和这书生八成是出来厮混的。
马车突然停下,陆隽反应过来,双手扶稳车板,身子险些撞在虞雪怜的怀里。
“吁――”马夫勒了缰绳,探头探脑地高声问,“娘子,您去哪家客栈歇脚”
虞雪怜闻言说道:“去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