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笔磨红了手,他让她暂作歇息。
若是她问他话,他会冷言督促她誊抄诗书。
这都谈不上委屈,然陆隽却计较她那次半夜来敲门的事,在她掌心重重地拍了三下。
原来陆隽的力气并不如他表面那样清瘦羸弱。
虞雪怜从红螺寺回来,滁州府的亲戚们已在镇国将军府住了有一日。
“虞绍,你表妹在红螺寺给你求了姻缘签。”老太太容光满面,继而叫嬷嬷拿来,“你母亲昨儿刚跟我说,为你的婚事愁得睡不着觉,让我劝你多相看几家娘子。我呢,主要是人老了,在金陵说不上什么话,但你的婚事,确实不应当再推了。”
嬷嬷把姻缘签呈给虞绍,老太太又道:“瞧,这可是个上上签呢。”
虞绍的样貌和虞鸿有几分相像,不够清秀,有些凶巴巴的。
他礼貌地接下姻缘签,说:“让外祖母为我劳神,外孙惭愧。”
“你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你若过几年还不成家立业,你弟弟就娶不了妻子。”老太太苦口婆心,她这外孙长得不招小娘子喜欢,难怪他母亲愁得睡不着觉。
“你不要成日绷着脸,唇角要往上扬,否则小娘子都被吓跑了。”
“谨记外祖母教诲。”虞绍扬起唇角,别扭地捋不直舌头。
“罢了,你这脸怎么随了你舅舅,不如不笑得好。”老太太扶额说。
老太太招手示意:“卉娘,你坐祖母这里。”
房里其他的丫鬟忍俊不禁。这表公子怪可怜的,千里迢迢地过来,老太太对他是左看右看,挑出他的毛病。
把表公子摆弄地像是木偶娃娃,老太太让他的脸朝东,他的脸就不得不朝东。
话说回来,表公子的样貌粗糙,浓眉大眼,一身戾气,笑着真是}人。
若不是表公子衣着富贵,如果让他穿上普通百姓的布衣,看着更像是在山林里头打猎的屠夫。
虞绍恢复木讷的表情。母亲叮嘱过,到了金陵,外祖母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不得有半分忤逆。
第52章 提醒
若非老太太从滁州府搬到金陵来,他们这些兄弟姊妹根本不来往。
“绍儿,你往外祖母这边站。”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她也有几年没见虞绍了,只知外孙铁面无私的名声在滁州府可是响当当的,不像他父亲,懦弱的扛不住一点事。
但这相貌……属实不招人喜欢,老太太想到此处,眼皮一翻,瞧了瞧正坐在茶案前的兰娘,暗暗叹了一声。
果然是母不嫌子丑,兰娘说邵儿英气俊朗,在滁州府有不少娘子想嫁给他,如今一看,若当真如此,邵儿岂会现在还未成家
虞绍的父亲说来跟他们是同一族的亲戚,说到底,老太太疼爱孙子孙女都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去顾及外孙。
“外祖母有何吩咐。”虞绍身材魁梧,往老太太这儿一站,直接遮住旁人的视线。
老太太笑着握住虞嘉卉的手,道:“这是你卉妹妹,她母亲便是昨日跟咱们一起吃茶的柳姨娘。”
虞绍低眸看着虞嘉卉,旋即收回目光,道:“卉妹妹。”
他语气实在不带半点起伏,偏长了这副凶狠的面相,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又是温和细语的。
虞嘉卉打量着虞绍,胆大地抬起眼,道:“表兄。”
姨娘早先说了祖母有意要把她许配给表兄,祖母把表兄夸得天花乱坠,姨娘半信半疑。
毕竟是祖母的娘家人,祖母当然不会说自个儿的外孙不行。
跟金陵城的贵公子相比,虞绍自是比不得他们。
虞嘉卉嘴角嗫嚅,表兄倒算不上丑,仅是样子凶了点而已。
“邵儿,你初来金陵,且近日也不用处理滁州府的事,”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你平常便不得空陪你母亲,有这一回不容易,这天子脚下,数不清的好去处,多带你母亲逛逛。”
她原是想着让卉娘跟虞绍接触一番,两人若有意,来年就定下婚事。但依柳姨娘的性子,绝对不会答应卉娘嫁给虞绍的。
老太太琢磨着还是罢了,小辈的婚事全凭他们自己去相遇,她不掺和了。
“外孙明白。”虞绍依旧保持军姿,他年少随祖父习武,习惯这么站着。
坐在另一边的柳姨娘打发丫鬟过来问:“老太太,几位夫人说想尝尝姨娘晒的茶叶,可是这会儿子嬷嬷们手里都有活儿,实在没有能使唤的。何况茶叶珍贵,姨娘把它放得严实,没去过拢翠阁的一时也找不着。”
“姨娘不想扫几位夫人们的兴致,便叫奴婢请卉娘去拿茶叶。”
老太太的笑容变了些味道,她眯眼说:“这厅内到处是婆子丫鬟,一个都不能使唤”
小丫鬟面露难色,道:“她……她们不熟悉拢翠阁,姨娘担忧她们误了夫人们品茶。”
老太太不大高兴地说:“是不该误了客人品茶。”她焉能猜不出柳姨娘安的是什么心思,当母亲的生怕女儿嫁错人。
前几日柳姨娘对她说的话就不情不愿的,这两日瞧了她外孙的样貌,肯定更不满。
不论其他,卉娘是绍儿的表妹,于情于理,两人在一块儿说说话有何不可的柳姨娘未免太急了,把卉娘支走,是在打她这老婆子的脸面。
“卉娘,拢翠阁离我这厅子不远,你带这丫头去吧。”老太太临时改了主意,道,“绍儿,外祖母那房里也有一壶上等的茶叶,你去拿来给你母亲她们尝尝。”
虞嘉卉无奈起身,祖母和姨娘不必要闹这一出,拿个茶叶倒成了紧要事似的。
几位夫人们拖家带口地来,厅内满是妇人的嗤笑,却不让人觉得吵闹。她们出嫁前是高门闺阁的女娘,纵使是说起玩笑,也不至于聒噪。
“怜娘,辛苦你给我家绍儿求姻缘签了。”虞之兰瞥了瞥老太太坐的方向,道,“其实你表兄跟你大哥的脾气有些像,闷葫芦,从来不对自己的事上心。不过你大哥起码不用你母亲发愁。他今年刚至弱冠,你表兄呢,已二十有四了。
“若他听我的话,我呀,都抱着孙子了。”
“姑母见外了。”虞雪怜应道,“表兄他尚年轻,姑母不需发愁的。”
陈瑾笑说道:“之兰,我何尝不发愁我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当年老爷非让虞牧行军,我是一百个不愿意,绍儿能陪在你身边,别提我有多羡慕。”
提起虞牧,桌上坐着的夫人们问道:“眼看着快过年了,虞牧这孩子几时回来”
陈瑾回道:“军营若是无事,腊月里能回来就不错了。若是有事,便不能回来过年。”
“唉,真是吃苦了。”
……
城西处,寒风潇潇,刮得人浑身打哆嗦。
红瓦青砖的小宅院,灶房搭的火炉噼啪作响。
“张生,你越过越埋汰了,这几十年来的俸禄,不够你给儿子媳妇的房里买暖炉”陈昌石双手插袖,佝偻着腰在火炉前取暖。
张泰禾哼道:“俸禄那点俸禄领了就有地方花,一年下来能存得住几钱。光是给我儿子备聘礼,我扣扣搜搜的攒哪,东拼西凑的给他凑齐了。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呢”
陈昌石无言以对,他摇头说:“我是在替你惋惜,想你为官清廉,为圣上朝廷效力,老年却窝在这儿挨冻受冷。”
“别,您千万别替我惋惜。”张泰禾拿起铁钳,夹木柴添到火炉,道,“我是没享过荣华富贵,但这日子我过得知足。你看临川侯,不是我幸灾乐祸,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木柴致使火烧得愈来旺盛。张泰禾放下铁钳,道:“临川侯要在昭狱里头过年了,咱们这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既要回避权贵,又要屈从他们,唯恐被他们算计。我清清白白地告老辞官,活得坦荡,将来死了也自得其所。”
临川侯的事,陈昌石略有耳闻。
“老夫没想到朝廷的动乱到了这般地步。”陈昌石说,“临川侯事无巨细,那么行事滴水不漏的人,被谁揪住尾巴了”
他们为官了大半辈子,心里犹如有块明镜,朝臣是好是坏,一看便知。
不单是他们知悉,圣上久坐龙椅,底下的人背地里干的勾当,圣上一清二楚。
张泰禾笑问:“能有谁揪住临川侯的尾巴”
“冯璞玉”陈昌石直起腰,神色凝固,“临川侯一向不招惹冯璞玉,圆滑的一条老狐狸,折在他手里,不该啊。”
“爷爷!”张沃挂着鼻涕跑进灶房,摇着张泰禾的胳膊,道,“爷爷,你让大哥哥带我出去玩。”
张泰禾头疼地说:“莫要晃爷爷。”
“我这把老骨头要让你晃散架了。”
陈昌石拿了帕子给张沃擦鼻涕,“你大哥哥今儿要在家里做饭,你甭瞎闹。”
张沃可怜兮兮地说道:“大哥哥要出去买菜,让他带着我嘛。”
陆隽搬来金陵后,以代老师拜访为由,到张泰禾家中做客。
他一个月来两三次,总给张沃带好玩的物件,只字不提春闱。
张泰禾看他是诚心诚意地来看望自己,偶尔主动给他讲往年的考题。说些看似是闲话,实则在提醒陆隽,入朝切莫轻易站老臣的阵营。
第53章 见面
陆隽在院里淘米。因着老师牙口不好,他便想去熙南路的菜市,买回来些炖汤用的菜。
“胡闹,你大哥哥去买菜,你跟去是添乱。”张泰禾一把手抱起张沃,把他放在大腿上,说,“外边冻胳膊冻腿的,你在灶房陪爷爷烤火,等吃了饭让你大哥哥带你在院子玩。”
张沃扑腾着要下来,“我保证不给大哥哥添乱。爷爷,你给我点银子,大哥哥在咱们家里做饭,买菜您不出钱吗”
陈昌石被张沃的话逗得笑个不停,打趣道:“张生,听你孙子的话音,我这学生是没少来给你烧饭呢”
虽说他是陆隽的老师,但往后能帮到陆隽的地方不多了。
朝堂今非昔比,圣心难测。他人年迈不中用了,又不在金陵,是以他叮嘱陆隽,没事就来拜访张泰禾,不指望什么牵线搭桥,只求在金陵有这么一个人脉,不孤苦伶仃的。
“去,你下去。”张泰禾给孙子从怀里撂走,手掏衣袖,拿出一把碎银子,“叫你大哥哥过来。”
张沃差点摔在地上,他拍了拍棉花袄,两颗虎牙冒着莹莹水泽,问道:“爷爷不再给点吗”
“你怎养出来的人精孙子。”陈昌石乐道:“张沃,这银子够大哥哥买好几天的菜了,还问你爷爷要银子”
“我的拨浪鼓坏了,要买个新的。”张沃掰着手指头,说,“拨浪鼓花不了爷爷几个铜板,还有大哥哥的辛苦钱嘛。”
张沃的脑门挨了一下,他吃痛地摸摸额头,眼里顿时蓄满泪。
张泰禾厉声说:“你玩坏的拨浪鼓堆成山了,不许让你大哥哥再买。”
张沃傻站在原地,被训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陈昌石站起身,劝张泰禾:“好了,你别把孩子给吓傻了。”
概因太过委屈,张沃使袖子用劲擦着眼,又踮起脚把碎银子拿到手。
到了熙南路,陆隽带张沃买了当下时节热卖的时蔬。
他对金陵城的街巷其实不够熟悉,这条路是虞穗告诉他的。
她说熙南路的菜市小贩实诚,不恶意加价,给的菜也是最新鲜的。
“大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沃年纪小,但自幼在金陵,娘亲领他买过几次菜,出了熙南路,再拐两条巷子,就到家了。
可大哥哥走的路把他弄迷糊了,回家走的是这条路吗
陆隽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
“诶,这是上回爷爷吃酒的地方!”张沃撒开腿地跑到镇国将军府的府门前,笑道,“大哥哥不会是想吃酒了吧”
府门大敞,门槛后站着管家,他郑重地在和小厮交代事儿,瞥见这突然冒出的孩童,和颜悦色的过去。
“小娃娃。”丁管家俯身问,“你爹娘呢”
张沃倒不胆怯:“我跟大哥哥出来买菜,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府邸了。”
丁管家觉得孩童面生,对他爹娘也没印象。
“你大哥哥”丁管家抬头看,见陆隽不疾不徐的走来,笑问:“公子可是有事到访”
张沃摇头说:“爷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大哥哥是出来买菜的。”他声音稚嫩,指着陆隽手里的菜篮子,道,“大哥哥买了冬瓜,要炖汤喝呢。”
“是我走错路了。”陆隽带着歉意说,“打扰前辈了。”
“公子客气。”丁管家上了年纪,但眼睛好使。这身穿布衣的公子明显出身贫寒,用词着调谦和,这年头在金陵会洗手作羹汤的年轻人可谓是珍稀。
他一个老管家,被年轻人称之前辈,受之有愧啊。
丁管家没忍住问了一句:“公子是认识我家老爷”
陆隽颔首说:“陆某偶然有幸和老师参加过老太太的寿宴。”
丁管家若有所思地说:“原是这样。”
这时,小厮从府邸后门牵出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大概已坐了人。丁管家客套地要请陆隽进府坐坐,而陆隽再三推辞,丁管家便说要去忙事了。
马夫驾车驶向皇宫边的昭狱。
南郢昭狱是锦衣卫的地盘,此地关押着圣上亲自审判的罪犯,其地位皆不凡。
“娘子,您一个人去行吗”金盏素来不怕事,今儿个感受到昭狱的阴森恐怖,走路的步子都不稳了。她压低嗓音,抱怨道:“小侯爷这会儿子知晓谁是真心待他的人了,他难道不知昭狱阴气重吗锦衣卫还不准我陪您一起去里边,万一您出事……”
今日锦衣卫来府邸传话,说小侯爷非要见娘子一面。
夫人听了脸色瞬间吓白了,老爷更是心乱如麻,让锦衣卫通融通融,拒掉袁丞的请求。
然锦衣卫统领说,小侯爷有要松口的意思。离他招供就差临门一脚,且只要他们请娘子见小侯爷一面。
娘子身子娇弱,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夜里指定要做噩梦。
“这是没法子的事。”虞雪怜裹紧披风,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
金盏忧虑地望着毫无一丝光亮的路,说:“娘子要当心点。”
话罢,有狱卒引路,领虞雪怜去关押袁丞的牢房。
不过午时,狱卒却拿着蜡烛照明。
在昭狱走动,像栽入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潮湿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雪怜走的很慢,狱卒见怪不怪,也不催她。
“到了。”狱卒把蜡烛交给虞雪怜,趾高气昂地瞅了一眼坐在干草堆上的袁丞,“上边吩咐了,给你半个时辰,老实些。”
他用钥匙解开牢房的锁,说:“小娘子,进去吧。”
“有劳。”虞雪怜接了蜡烛,迟疑片刻,止步在牢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