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唰地转头,眼睛瞬间亮起,嘴角不自觉翘起一个弧度。
门槛边,少年一身月白[袍,临风而立,不动如山,简朴的粗制麻衣却被他穿出了雍容的贵气。雅正端方,温润清俊,鼻尖一点小痣,却又似增几分魅惑。屋门外竹影簌簌,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眉眼端稳,朝夫子缓缓行礼,清澈的书卷气下是暗暗涌动的深沉气势。
范屠户见佟暄一出现,闺女就只知道傻盯着人家看,气不打一处来,狠命瞪着个眼睛警告她,可眼珠子都瞪疼了,她还只是恍然不觉。
他气得直揉眼睛。这个傻闺女,现在退货还来得及吗?
第2章 暗中庇佑
佟暄宽袍广袖,稳步走在前。
范家父女耷拉着肩,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范屠户是怕他,遂不怎么作声,范灵乐是因为刚被夫子训过,气焰压下去了不少,也不似之前那样叽叽喳喳缠着他了。
眼看着就要走到书院大门,范灵乐终是没忍住,快走两步上前,“那个……你饭吃了没?”
她是看今早屠宰场送来的排骨新鲜,忍不住闷了一锅给他送来,就想叫他尝口热乎的。没想到自己一来就惹了事,估计弄得他饭也没吃好。
“还没。”他淡淡回。
“啊?”范灵乐瞪大个眼。
他冷白的眼皮凉凉垂下,瞥眼看她,长睫打下一圈阴翳,更乖,却也似乎更冷了。“刚刚忙着给你们拉架,没工夫吃。”
范灵乐:“……”果然,是自己耽误了,愧疚感瞬间原地爆棚。
“那……我刚刚罚站那么久的时间呢……”
“那会儿又去替夫子准备宣王拜访的事,没顾得上吃饭。”
范灵乐听他这么一说,心疼得小脸都皱起来了,拽起他的袖子就往回走,“走!吃饭去,我看着你吃!”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看着他们亲密背影的操心老父亲范屠户:“……”
怎么就没人关心我吃没吃呢?!
范灵乐没走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连忙松开他手,回身搀住她爹的胳膊,“爹,我今儿早上特意给你留了一大碗排骨,炖得那叫一个软烂呦……真的,我手艺又进步了,回家我就给你热上!你尝尝。”
闺女不过三两句话,立马将他哄高兴了,吹开胡子笑了。“好,我闺女手艺肯定错不了!”
其实范灵乐的手艺算不上特别好。
过去,因着家里没有母亲,范屠户一个人又要带娃又要杀猪,实在忙不过来,乐乐还很小的时候就学着帮家里操持家务。
那个时候她只有七岁,人都没有灶台高,小小的人儿趴进灶膛里生火,火起了,再搬个小板凳,往锅里添水添米。谁知一个没踩稳,人从板凳上跌下来,差点滚进灶膛里。火舌把小姑娘的眉毛燎着了,眉骨那里火辣辣的疼。
她吓得呆住了,人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往外头爬。小姑娘凄厉的哭嚎声越过围墙,恰被隔壁正在书屋温习的佟暄听到,他撇下书,冲开范家的院门,将趴在厨房门槛上哭得脏兮兮的小姑娘抱起。
“哥哥……疼……辣……”她哭得嘴咧开,鼻涕眼泪哗哗往里灌。
佟暄却是拧着眉头,一个安慰的字也没有,抄起小姑娘蹲到水缸边,把她仰面摊到大腿上,一手抱住她,一手拿起葫芦瓢,舀水不停往她脸上浇。
范灵乐被突如其来的冷水激到,蹬着腿脚挣扎,却被头顶严厉的声音呵止:“不想你的脸上烧出个窟窿,就给我安静点。”
他真是一点也不会哄人,只会说怕人的话来吓唬她。但却对范灵乐很管用,她收住了哭,乖巧地任他处理脸上的伤口。
佟暄用冷水替她将烧伤迅速冷却,随后将她放到小马扎上,蹲下身,手指挖一大勺膏药,在她眉毛上涂开。
他药上得很仔细,头微微仰着,一双墨黑的瞳仁专注极了。那是范灵乐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瓷白无瑕的脸细腻柔软,鼻尖一粒小痣平添风流俊雅。夕阳斜照,染橘了他脸上的细小绒毛,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范灵乐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乱糟糟的小脸慌张无措,像只刚滚过泥地的小花猫。那时,她才发觉,原来他的眼睛竟是这样清澈。
初始的惊慌被安抚,她两只小手紧紧扣住小马扎的边缘,腿在空中晃荡着,却觉得无比安心。想起刚刚被他抱在怀里,原来看起来这么冰冷的一个人,怀抱却是那样温暖,那样宽大。
那日范屠户回来后,看见女儿光秃秃的眉毛,吓得抱起女儿就哭,范灵乐见爹爹哭了,又生出后怕来,也窝在他怀里淌眼泪。
范屠户责问她为什么要跑去厨房玩火,她说自己看爹爹太辛苦,想要学做饭,好让他回来至少能有口热粥喝。
范屠户一听,愈发哭天抢地起来,搂着她心肝宝贝地叫。女儿的懂事叫他心疼。就是从那以后,范屠户严禁范灵乐再碰灶台,或者自己歇了铺子后回来做饭,或者送乐乐到隔壁佟家蹭饭。直到范灵乐长到十四五岁,人终于高出灶台一截了,范屠户方才敢让她开始学。
所以范灵乐这手艺,也就是个刚起步的水平。
眼看着自己宝贝到大的女儿厨艺日渐精进,却要巴巴地把她做的菜送到另一个小子嘴里,而且那小子看样子还不是很领情,范屠户这心里呀,说不出的怄气。
“呀!这菜都凉透了,不行不行,先别吃了。”范灵乐把食盒盖回去。
“无妨。”佟暄接过食盒,打开盖子,将碟子一层层摆出来。
“可是……凉了都不好吃了。”她弱弱地嘟囔。
他没回话,低头夹起一块冷排骨,慢悠悠送到嘴里。
范灵乐紧张地盯着他,见他咽下去第一口,忙期待地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行。”他点头。
只是得到一个“还行”,范灵乐却立马乐开了花。
范屠户在一边看得咬牙切齿,那叫一个气呀!
“还行”?什么叫“还行”?那可是她宝贝女儿一大早起来辛辛苦苦剁的排骨!就算不好吃他也得说天下第一美味,结果就换来他一个“还行”?也不知道他那个傻闺女在乐什么。
他越想越气,那不满也就从眼神里泄露出来,仿佛恨不能将他脸上烧出个洞来。
佟暄又夹起一块排骨,送到嘴边,无意间一个抬眸,恰与范屠户的眼神对上。范屠户吓得一惊,下意识就闪躲开。避开后,他又咂摸出味儿来,不对呀!范岩你到底怕他什么?他不过一个十八岁的泥瓦匠家娃娃,你怕他做什么?!
他想着,脊背一挺,拿出了维护女儿的架势,“‘还行’是什么意思?这我闺女一大早起来特地炖的排骨,我都还没吃上呢,你爱吃吃,不爱吃拉倒!年轻人,说话给我注意点。”
“爹!”范灵乐嗔怪地拍他一下。
佟暄咽下口中的食物,默默放下筷子,沉静的眼眸深深看了眼范屠户。只瞬间,范屠户心没来由地咯噔,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嘴巴一下子就木了,说不出话来。
缓缓,他勾出一抹温润的笑,“范叔说的是,是我唐突了。乐乐的手艺很好,我很喜欢。”他模样端方有礼,话也说得诚恳,仿佛刚刚眼底的冷冽只是范屠户的幻觉。
他心中虚抹下汗,毫无气势地道:“行……年轻人知错就改是好事。”
他转过点身子,拍一下还在痴看着佟暄的女儿,将范灵乐打得人都歪了过去。“你说说你!成天价在外头惹是生非,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
“我怎么了嘛?”范灵乐捂住头,心虚地嘟囔。
“你说你怎么了?!你打了王员外的儿子!王员外!那是什么人?知县老爷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你敢上去把他儿子打了?范灵乐,你真是皮痒了吧你?我看你是太久没挨揍了!”
“我那是打抱不平!员外的儿子就可以欺负人了?哪条王法规定的?你拿出来我看看?”她却挺直了小腰板,理直气也壮。
佟暄只是往嘴里送着饭,静观父女俩炸雷式的吵架。
“你正义?你有理?你那叫不自量力!胳膊还想去拧大腿,鸡蛋也敢去碰石头。”范屠户说着泄了气,“若是王员外真因为这个记恨上了,寻衅找咱们麻烦,你以为爹爹能怎么办?”他一个杀猪的,还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爹爹没本事……就怕……就怕护不住你啊……”
“爹,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是正义的一方,不怕的。”她鼓着个小脸,煞有介事道:“常言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员外的儿子一定会有他的恶报的。”
范灵乐会有此认知,不是因为她天真,实在是许多次的经验,都验证了这一点,从而使她深信不疑。
“就说上一次,那个非礼我的韩捕头,您还记得吧?”
“当然了。”范屠户点点头。他对那个韩捕头印象简直不要太深,他总爱光顾“欢乐肉铺”,每次一来,眼睛就色眯眯地往乐乐身上瞟。直到那一次,竟然趁他不在,摸了一把乐乐的屁股。
范灵乐当即气得抄起两把杀猪刀,硬生生追着他跑出了两条街。范屠户虽然恨,却是民不与官斗,拿他莫可奈何,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他非礼我了之后没几天,就被人发现溺死在了兰溪河里,你说巧不巧?这可不就是恶有恶报吗?老天爷来收他的狗命哩。”
范屠户只是默默点头,巧,确实巧。
佟暄夹起一条青菜,优雅地送进嘴里,默不作声地品味着。
“再说还有一次,老杨头差点被逼着卖了女儿,您记得吧?”
范屠户又点头。那也是托范灵乐的福,惹出的一档子事儿。街巷口的老杨头好赌,赌到倾家荡产还不上,被逼着卖女儿抵债。那日赌场过来拿人,老杨头的女儿死活不乐意,姑娘也是个烈性子,闹得轰轰烈烈,差点没一头撞死,里外的街坊都围过来瞧热闹。
范灵乐听着动静,拎起她那把用顺手的刀,直冲过来,拦在老杨头女儿面前,刀刃对着赌场那群人,大喊谁再过来就砍死他。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一时也真把那群汉子唬住了。
后来也不知是谁甩出个刀鞘,拍在范灵乐手臂上,当场噶次一声,骨头裂了,疼得范灵乐龇着牙,刀也拿不住。赌场的人便一哄而上,硬生生将老杨头女儿拽走。
范屠户也是事后才听人说,登时吓得后怕,冷汗涔涔,夜里觉也睡不好,生怕哪天麻烦找上门。范灵乐的手则包成个了粽子,硬是过了月余才好全。
“老杨头女儿被拉走后,又过了三日,那赌场就被整个一锅端了!这还不巧?这还不就是他们的恶报来了?”
范屠户又是默默点头,陷入沉思。
常常,他也觉得奇怪,仿佛女儿做什么,都有老天爷在替她擦屁股,好为了验证这个世界上是真的能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般。
佟暄吐出块骨头,执起手帕擦了擦嘴,依旧是沉默不语。
“所以嘛,我不怕!”她说着,拍拍胸脯,壮志豪情道:“正义,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佟暄收拾好食盒起身,站在了范灵乐身边,高挑的身子打下来阴影,笼在范灵乐白团团的小脸儿上。
“咦?你吃好了?”她仰头,傻乎乎地看他笑。
“嗯。”他朝范屠户行个礼,“范叔,您和乐乐在这儿稍作歇息,夫子找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见谅。”
范屠户连声应着你忙,范灵乐只好眼巴巴地,目送佟暄离开。
他瞧乐乐那痴儿样,又想起她那笃信不疑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心中一股隐忧越发强烈。
女儿大了,过了立夏,转眼便要十七了。自范灵乐及笄起,范屠户就马不停蹄给乐乐寻起了婆家。
非是他做爹的不想养女儿了,他家乐乐长到多大他都养得起。只是乐乐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又出落的越发水灵,县里头好多双眼睛盯着,虎狼环伺,他生怕哪天拗不过,乐乐要被人抬去给哪个有钱老头做小妾。
就这段时间,贺知县家的小儿子贺钟鸣总是来光顾他家肉铺。贺二公子什么身份的人?他用得着亲自出来买猪肉吗?不就是打的他家乐乐主意。
那个纨绔子弟,出了名的好赌好嫖,他怎么可能同意乐乐跟他?可知县老爷的儿子,不是他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若是他到时候对乐乐下手了呢?自己一个杀猪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为这事儿,他愁得肠子都快打结了,只恨当初没能早点把乐乐嫁出去,害她白白苦等了佟暄这许多年,也没等出个结果。
佟暄那个臭小子,摆明了没有要娶乐乐的心思,否则的话,女大当婚男大当嫁的年纪,他早该托媒人上门提亲了!
“乐乐……”他开口,犹豫着怎么同她说。
“怎么了?爹?”她把刚打开的食盒盖上,见佟暄把她做的菜吃了个干净,心情好着呢,转头冲爹爹一笑,明眸皓齿,似把春风都给点亮了。
范屠户叹气,不忍开口,只是强扯出笑,“我们……走吧……”
走吧,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真能如乐乐所说,她总是能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
第3章 勇拒纨绔
欢乐肉铺。
整洁的案桌前,一绺绺鲜红肉条垂挂下来。范灵乐一身水青色葛布麻衣,襻膊将衣袖高高束起,头发用木簪利索地绾一个高髻,粗拙的打扮反叫她原本明艳的五官生出几分清丽,衣带一勒,小腰不盈一握,似雨打海棠般的风姿。
来往的人无不朝这位清婉的小娘子投去欣赏的目光。
可忽地,只见她奋力抡起手中的砍刀,精准切在骨肉间的缝隙处,嚓嚓几下,一晃眼功夫,整块猪肋排被她大卸八块。案板上被剁得血肉横飞,可她仍旧面不改色,刀背按住排骨一划,丢进旁边的篓子里。
众看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或有那想要上前搭讪的,也被她这套迅捷无影的刀法吓退了脚步。
这小娘子看着娇娇小小,却是个不好惹的。
这个点正值正午,来买肉的人少,范灵乐处理好了排骨,手背揩揩额头的汗,在案板边的水盆里洗净手,顺势在凳子上坐下。
她百无聊赖地扇动蒲叶,驱赶闻着味儿来的苍蝇,浅浅打个哈欠。
正午实在无聊犯困,她掀开篓子,从里面掏出一本小人书,埋头在案板后,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范灵乐是个大字不识的,她看书从来都只看那带画儿的。
正对着画册子傻乐,忽听隔壁烧饼铺传来爹爹与老板打招呼的声音,她忙掀开盖儿,将小人书又重新丢回篓子里,一板一眼地挺直身子,重新精神抖擞地赶起了苍蝇。
“爹!”她见范屠户跛着脚过来,笑脸相迎,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范屠户一见女儿就乐,“饿坏了吧?我把昨儿芳姨送来的乌鸡杀了,炖了个汤,耽搁了点。”
他把食盒往铺子里的小桌上一放,招呼女儿来吃饭。